第34章 进了十三司,谁又会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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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岑熙循例入宫那日, 是一早便起床梳洗的。

    天没有亮,昨夜还下了点雪,白浪花懒洋洋地蜷在床头上取暖。

    方岑熙在猫碗里添上肉干, 这才换了上衙才穿的鹭鸶补子圆领青袍,直往大理寺衙门去。

    紫禁城红墙黄瓦, 四四方方的天底下,宫人皆是低头往来忙忙碌碌。

    方岑熙跟在领路黄门身后, 也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倒也不知是走了多久, 黄门才忽而回头道:“还没有恭喜方大人,如今连升三秩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这宫里头有的是人当差, 能撞上如此大运的, 恐怕是屈指可数。

    但方岑熙闻声, 却只轻轻撩眸, 面上看不出半丝喜色。

    黄门连忙又道:“方大人还不知道?”

    “陛下亲自下旨,擢你升了五品寺正,常人谁能获此般恩德?方大人年纪轻轻便得了陛下青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方岑熙至此, 却也只是轻勾唇角:“那就多谢伴伴吉言。”

    太监毕恭毕敬将人送进乾清宫偏殿, 自是躬身退下了。

    偌大个乾清宫里,几乎看不到下人, 整个室内陈设极其简单,却又无处不透出极尽的考究。

    金丝炭笼里的银缕炭透着澄红, 正哔哔啵啵地冒着火星。墨玉砖下的地龙也散发着热气, 熏得人暖烘烘的。

    方几上安放的是五福捧寿铜香炉,里面燃了龙涎香, 飘出的白烟正悠悠荡荡在偏殿里弥散。

    德启帝坐在榻上。

    如今他才五十出头的年纪, 当初也是亲历了腥风血雨的夺嫡, 心志手腕非常人可比。

    如今时光替他染上了满鬓沧桑,一身衮服肩挑日月,手里握着檀木珠串,即便整个人只是在不动声色地看书,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方岑熙忙不迭撩起常服衣摆,跪拜在地上:“微臣大理寺评事方岑熙,拜见陛下。”

    德启帝听得动静,才慢悠悠抬起眼。

    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梭巡在方岑熙身上,半晌才感叹道:“倒真是个模样周正,芝兰玉树的后生。”

    “不愧是方廉家的儿郎。”

    方岑熙闻得这评价,一时间却也没有应声。

    德启皇帝便又:“朕封你做个左寺寺正怎么样?”

    “南城这案子,你是有功的,又在城外遇到诸多危险,本就该得奖赏。”

    “何况先前你在大理寺也是恪尽职守,早就该就该得以拔擢,如今连升几秩,也是情理之中。”

    方岑熙便又将头低深下去些:“微臣拜谢陛下,陛下天恩浩荡。”

    德启皇帝捻了捻手里的檀木珠串,自顾自笑了:“朕记得你,你是德启八年的殿试头甲探花。”

    “你有建州出身,又是方廉独子,想来这些年在大理寺也吃了不少苦吧?”

    方岑熙沉声应道:“有陛下大赦,岑熙方得致仕科举,待罪之身如此已是无上气运,如今万不敢言辛劳二字。”

    德启帝轻嗤:“你这孩子,不光长得跟你爹像,话也是一个样,让人叫丝错缝都挑不出来。”

    “朕见着你爹时候,他也就像你这么大,如今朕都老了,你又到朕身边来了。”

    方岑熙的音色却还是淡淡的:“微臣定然恪尽职守,为陛下效忠。”

    德启帝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忽又瞥向方岑熙去:“你既肯如此,那看来朕也要奖罚分明,不能做个糊涂人。”

    “如今既已经赏完你在大理寺的功劳,且该算算十三司的事了。”

    “是不是,临远?”

    方岑熙眉头微皱,不由得将头越伏越低。

    德启帝的目光慢挪回书上,轻翻过书页,几乎不曾多看地上的人一眼:“朕听闻你最近的差事,办得很不好。”

    “区区一封宣府卫的密信,你到现在还找不出丝毫有用的东西。”

    方岑熙瞳孔一缩,却也只能浅声道:“陛下恕罪,临远无能。”

    “无能?朕的十三司什么时候容得下无能之辈?”

    “你究竟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到?”

    德启帝嗤笑:“罢了,朕若是当真要问你的罪,还容得你进这乾清宫偏殿?容得你活到今日?”

    “方岑熙,你难道觉得朕是舍不得?”

    方岑熙浅声:“临远不敢。”

    德启帝合上眼前的书,将手里的檀木珠串也敛了:“朕看在你受过伤,又抓回了李司波的份上,便先饶恕你一回。”

    “此后,你若是还尸位素餐,查不出东西,你该知道十三司的规矩。”

    “你可以永远从天底下消失。”

    德启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头:“方岑熙,别走你爹的老路,让朕失望。”

    方岑熙深拜:“微臣谨遵圣谕。”

    德启帝这才随意扬了扬手,示意方岑熙退下。

    方岑熙这才缓缓起身,对着德启帝又是一拜,方弓着身朝偏殿外退去。

    只不过临到出门瞬间,他忽又见黄门引着个身着檎丹洒金麒麟袍服,脸遮墨色薄绢面巾的内卫协领,与他擦身而过。

    方岑熙能清楚地感觉到。

    虽同为协领,可面前与他错身这位,他先前绝没有见过。

    瞧着对方步入偏殿,方岑熙不由得顿住步子。

    “参加陛下。”

    偏殿内的德启帝见到来人,眉头不由得凝得越重了。

    “奚淮回来了?”

    “不必拘礼,坐下话。”

    “朕命人从私库拿了顶好的伤药,全都已经送去暖阁。”

    “如今梁国公府这是件棘手的事,你该最清楚不过。”

    “朕相信,你不会让朕等得太久。”

    ……

    “方大人?”黄门轻唤方岑熙一声,“方大人,该出宫了。”

    方岑熙这才回过神,笑着朝黄门点下头温声道:“有劳伴伴。”

    “咱们这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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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启帝名义上是嘉奖封赏方岑熙,可方岑熙知道,那是宫里头下给他的最后通牒。

    他出宫后的一路上都思绪纷乱,回到甜水巷推开门,又见到白浪花弓着脊背,身上白毛全然炸开,像只狮子,正朝着宅中暗暗哈声。

    他敏感察觉到了异常。

    便顿住脚下的步子。

    片刻工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慢悠悠从屋中踱出。

    “临远,哦,不对,应该叫你方评事。”曾哲来者不善,“得了陛下亲自封赏,我实该亲自道声恭喜。”

    他着轻扬起了手中的卷宗:“不过我好像来的不太巧,怎么会在方评事书架上发现案库的卷宗?”

    “你竟然敢私携卷宗出案库?你猜猜若是令主知道,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难怪我们临远协领查不到宣府卫的东西,恐怕是为了翻看二十年前的建州军案,一早就设计好的?”

    方岑熙瞧着面前洋洋自得的曾哲,眸子里却并不见半丝慌张。

    他慢条斯理地抱起地上的白浪花,轻轻安抚两下。

    曾哲瞧着他故作正经,只冷笑一声:“临远,我可真是没想到。”

    “你这么杀伐决断的协领,竟只做个七品的末流评事?你就甘心跻身在这么个破院落里,整日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

    方岑熙冷冷撩眸,不紧不慢轻轻勾唇:“是了,正如曾协领所见,我这是该死的罪。”

    “不过你三年前偷放李司波,吃了香海县令于子荣上千两贿银,背过暖阁身事二主,难道就不是该死的罪?”

    “进了十三司,谁又会是好人?咱们就别再假作什么高洁之士了。”方岑熙从曾哲手中抽出案卷,“曾协领大可以现在就去暖阁,就去朝令主我偷携过案库的卷宗。”

    “只要曾协领不怕死,那咱们就比一比,看谁的命更大。”

    曾哲哑然,一时竟被方岑熙一番话堵得语塞:“你……”

    方岑熙眼角的弧度便愈加明显,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浪花炸开的毛。

    “你见了我送回暖阁给令主的信,再料想到南城的案子,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于是你想借李司波的手杀我,再让十三司除掉李司波。”

    “为此,你不惜将建州倭乱之事连夜抄帖撒在大理寺门前,又将建州的旧事都知会给李司波,让他发动村民将我活埋。”

    “曾协领,你胆子怎么那么大?连令主的信件都敢截?你猜猜若是令主知道,你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曾哲眼角一跳。

    谁都知道背叛十三司的下场。

    他一心都是除去临远的畅快,却忘了自己也早已经深陷泥潭。

    若是他私下那些事有一丝半点泄露出去,他定都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岑熙看着曾哲掩不住的慌张,满眼都是散漫:“我纵然要被处决,那你也不要想独活。”

    曾哲皱起眉头,便又道:“只可惜你没死在京外,偏叫人挖出来了。”

    “救你的那梁国公府的三公子可知你是内卫?可知就是你要寻他裴家通敌谋逆的证据,置他裴家于死地?”

    “他要是知道,还会不会救你?定然第一个想掐死你吧?”

    方岑熙轻顺白浪花猫毛的手,顷刻间顿住。

    他撩起冷冷的眉眼,眼刀子好似要杀人一般锐利:“曾哲,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死?”

    “你敢当着十三司随便插手梁国公府的事,那你就只管试试。”

    曾哲被呛得无话可,方岑熙却已然冷声开口。

    “还站在这干什么?你吓到我的狸奴了。”

    “快些滚。”

    曾哲碰了一鼻子灰,忿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方岑熙这才靠在院门后揉了揉额角。

    手里的案卷终究还是滑落在地上。

    白浪花卧在他脚下急得转,方岑熙却好似失了神,再顾不得安抚分毫。

    方岑熙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他会有灭顶之灾,裴恭恐怕也难幸免。

    作者有话要:

    方大人:y了……

    第3卷 鹭河连环抛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