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喜欢他,喜欢得坦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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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恭丝毫不加避忌地迎上方岑熙的目光。

    看得仔细又认真, 好似是恨不得将方岑熙这幅样子在心里刻画百遍,直映到脑海最深处,永远都不要忘记。

    半晌, 他忽然又嗤嗤地似自嘲一般笑出声来。

    裴恭又伸手去拿酒杯,却被方岑熙按住。

    方岑熙面无表情:“我过, 不要再喝了。”

    “梁国公府新丧,你醉醺醺地回府, 若被留心的人看到, 是想等着被参不成?”

    裴恭揉揉额角,百无聊赖地撑住脑袋嗤然轻笑:“你不是最不关心别人怎么想, 怎么看的吗?”

    “如今你将将做了寺正, 倒充大管起我来了?”

    方岑熙一把掷开裴恭丢来的酒杯, 浅声道:“蚂蟥要吸血, 就总有地方咬住人。”

    “你不管不顾,难道梁国公府也无畏?国公爷和世子都没有关系?”

    裴恭被问得怔了怔。

    自从二哥出事以来的诸时光,这些事他怎么还能不懂呢?

    这世上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问心无愧就会顺风顺水。

    总有用心险恶的歹毒之辈, 为谋那些若有若无的蝇头利, 就会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意对待萍水相逢的旁人。

    方岑熙垂下眼帘,轻轻勾起嘴角温声道:“三爷这般, 是做不成别人靠山的。”

    “我们都有没做完的事,如今是偏了, 眼下回各自的路上, 才正合时宜。”

    方岑熙的纤长手指轻轻搭上酒杯,他吃了自己面前的酒。

    上好的秋露白, 入口也是醇香的, 绝没有沉沉的辣味。

    “这顿也算我跟三爷告个别。”

    “我有旁的差事安排, 恐怕会有些日子不在,但愿千里共婵娟,三爷要珍重才是。”

    裴恭撑着下巴,身子纹丝未动,只是薄唇翕张:“你总是这个样子。”

    “嘴上是请我,花得又次次都是我的钱,实在是奸,也好,这样不必我担心。”

    他捻了捻方岑熙眉角:“罢了,就当我替你送行。”

    “你日后若是碰见难处,再来……”

    他的话音顿了顿:“也是,我不拽着你去查那南城的案子,你又哪里会遇见难处?”

    “岑熙是有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

    方岑熙端住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一时间竟攥得指尖发白。

    裴恭比他想象里坦然太多,甚至连事到如今,还能好声好气地与他送行。

    方岑熙运气好的人很多。

    只不过于方岑熙自己而言,这运气他宁愿不要。

    如果能选,他倒是更想死在建州府的城楼上,和着建州城民的血一起流到海里去,被翻腾的浪花散到天涯海角,和他故乡的尘泥彻底融为一体。

    无论是在建州倭乱的屠刀下捡回性命,还是身为“卖国贼”之子却逢临大赦,亦或是如今能被皇帝亲自拔擢升官,方岑熙的确比常人多那么几分运数,故而这便难免成为了他遭人刁难挖苦的话柄。

    大约只有裴恭所的“福气”,是真的愿他能无忧无虑地痛快生活。

    这祝愿越是真挚,于方岑熙听来就越是剜心。

    他明明得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他不能要,还必须狠狠摔在地上。

    方岑熙只能在脸上绽出深深的笑颜,掩起眸中多余的神色:“多谢三爷。”

    “还有一件事,内卫知晓宣府卫的叛徒进了京,想来裴总兵身边也早已经潜了十三司的内卫,大可从宣府卫的人开始查。”

    “这是场彻头彻尾的构陷,稍有不慎定是万劫不复。”

    “务必谨慎才好,万不能再冲动行事,十三司在暗……不好对付。”

    裴恭笑着点下头:“嘱咐得如此仔细,你果真是想与我绝交不成?”

    “无妨,都没关系,得清清楚楚也好。”

    “咱们,各自珍重,日后若有喜事,别忘再叫我吃杯水酒。”

    裴恭最后又俯下身搓揉几把白浪花的长毛,瞧了瞧这甜水巷的院。

    月色已然挂上了梢头,耀得满院都像是盖了层清浅白纱。

    方岑熙坐在窗前,像个谪仙人似的蕴着淡光,衬得周遭都黯淡下去。

    流银似的月色缓缓在他面上流淌,照得他的鼻梁越发直挺,微垂的眉目也好似漾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裴恭分明靠方岑熙靠得很近,却不知为何,仍是觉得面前的方岑熙,与他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于是裴恭披着满身月光起身。

    “岑熙,有你这个朋友,很好。”

    “你手上的伤,要记得好好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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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日。

    梁国公府。

    不知是不是吃多了酒的缘故,裴恭醒来时还觉得头疼欲裂。

    只有妹裴思齐一叠声地喊他:“三哥,三哥。”

    “爹早进宫,回来便拉大哥道书房话,到现在还没出来。”

    “你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裴恭强起精神,依着妹的话去书房里寻父兄。

    才进门就迎上梁国公一句:“皇上未允裴家扶棺回京,老二总得先入土为安,不能一直这样停着灵。”

    裴宣皱眉:“这怎么能行?难道要让令谨背井离乡,就这么葬在宣府?”

    “爹,绝对不行。我宁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令谨的尸首回到顺天。”

    “是不是二哥的冤屈一天洗不清,尸首就一天无召不得回京?”裴恭面无表情。

    “爹,大哥,咱们就这么一直被动下去吗?”

    “你懂什么?少添乱。”梁国公连进了宫的圆领蟒袍都还没有换下身,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书房正中的圈椅上,“这事哪有你想得那么好查?”

    裴恭沉声:“是因为掺和了十三司,所以爹不敢对付?”

    “爹,陛下若是铁了心要除咱们裴家,咱们就这么一味退步,便能躲得过么?”

    裴宣阖着眼,深深叹下一口气。

    裴恭所的言语,何尝又不是他的心里话?

    二弟裴英自幼懂事,年纪尚时便知替他分担照顾弟妹的责任,也正因如此,得到他这个大哥的关照是最少的。而在裴宣征战边疆的七个年头里,裴英也未曾让弟弟妹妹们受过半分委屈。

    待到裴宣坠马跛伤,裴英又替他挑起了领兵卫疆的重任。

    这个二弟面上虽然待人冷淡,可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实在坚强得让他这个看惯了生死的大哥都心疼。

    故而来去,裴宣这辈子最亏待的家人,毫无疑问就是裴英这个二弟。

    这么多年来,裴家的儿郎一个接着一个陨落,如果父亲和自己的还能够解释为巧合,那如今裴英又该怎么?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还能是裴家犯了冲不成?

    裴恭便又道:“我们抓宣府卫的叛徒那晚上,是内卫协领临远抢先动的手,我们还为此起过冲突。”

    “十三司如何知道宣府卫的事?究竟是二哥身边混进了内卫,还是咱们梁国公府上从一开始就埋了内卫的眼线?”

    梁国公眉头一皱,登时侧目看向裴恭,目光深邃而又犀利:“是谁与你的这些话?”

    裴宣撩着父亲的举动,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来。

    裴恭眸色淡淡:“此事不需要谁与我,不过是常理推断而已。”

    梁国公闻言,不由得嗤笑出声:“我们老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脑子?不像。”

    裴恭也不气,更不像以往那般逞强犟嘴,只是不疾不徐道:“我可以把那个人挖出来,也一定要挖出来。”

    “公道不是天赐的,得靠自己挣回来。”

    裴宣也泠然道:“先前宣府派来的几个人,我便看过底细。”

    “我也疑过此事,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顺天出身,俭让得不无道理。”

    梁国公看着两个儿子左一句右一句,便自顾自笑道:“老三大了,我这个当爹的也管不住了。”

    “爹老了,不如你们。咱们既然是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你们就只管去查,我梁国公府不能惹事,却也不能怕事。”

    “唯有一件事。”梁国公冷飕飕的眼神瞟到裴恭肩头,“你先前不管不顾地去救大理寺的那个方评事,实在太过冲动。”

    “方家在建州恶名滔天,他的确无辜,能入仕也固然是有本事。可是浸淫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儿郎,必然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你不该同他太有瓜葛。”

    裴恭闻言,却只直直迎上父亲梁国公的视线:“爹何必要用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宣登时蹙起眉心:“俭让,怎么跟爹话呢?”

    裴恭自嘲似的笑了笑:“爹放心好了,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他出京去了,往后也不会再有。”

    “只不过临别前,他还嘱咐我不要鲁莽,要多为梁国公府中的父兄考虑。”

    “俭让……”裴宣可劲朝着裴恭使眼色,“你怎么又开始昏话了?”

    “隔了一日?”梁国公捋着胡须,狐疑地撩起眼来,“你昨晚喝得烂醉如泥,便又是去找这个方岑熙?”

    “好你个裴恭,本事见长了?你那点心思九九,以为我跟你大哥看不出来?你还有脸跟我?”

    “没什么不敢。”裴恭垂着眸子,“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戕害建州城民的人是他爹方廉,不是他。”

    “爹你都还没见过他吧?怎么就好这样恶语相加随意评判?”

    “俭让,你疯了?”裴宣忙不迭圆场,“爹,俭让也是一时冲动,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裴恭仿佛看不到怒不可遏的父亲梁国公,只是淡淡勾起嘴角。

    “他看得见众生疾苦,肯善待旁人。”

    “我喜欢他,喜欢得坦坦荡荡。”

    作者有话要:

    距离裴狗挨,还有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