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尸身已然泡得发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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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上移, 天色逐渐开始发亮。

    裴宣一晚辗转反侧,临到此时仍旧未能入眠。

    他是家中长子,从来未曾违逆过父亲。但饶是如此, 昨日的事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他没有见过父亲下那么重的手。

    从来没有。

    而更让他不能理解的,莫过于他本以为是对事, 可父亲的字字句句令他斟酌之后,好似更是对人。

    方岑熙是他挑来帮扶幼弟查案的, 他自也知道建州过往。他先前觉得这位方评事人品上佳, 才能出众,受得了裴恭的性子, 才放下心做了安排。

    裴宣自知持家已久, 父亲向来对他很是放心。可如今家中失势, 父亲又因这位方评事大动肝火, 难免不忧思多虑。

    妻子顾氏见状,索性缓缓支起身。

    “你都担心一宿了,金疮药放在桌上,你去柴房瞧瞧俭让。厨房里我嘱咐过, 热汤都用吊子连夜炖着, 你叫人去端。”

    “柴房里那么冷,记得带件裘衣, 等天亮了,我再和娘去找爹求求情。”

    裴宣侧身, 迎上顾氏柔柔的目光, 便淡出几分笑来:“你怎么醒了?”

    顾氏苦笑:“你都叹一夜气了。”

    “何况俭让在柴房里一天没吃没喝,我这做大嫂的, 又怎么能不担忧?”

    裴宣轻拥住妻子:“你嫁于我, 是真真操劳了。”

    顾氏轻皱住眉头:“令谨过身过得蹊跷, 家中如今只剩俭让这么一个弟弟,不关心俭让,我这大嫂还能去关心谁呢?”

    她着不由得越发疑惑,索性坐起身来瞧向裴宣。

    “只是俭让从前虽惹祸,却也不见爹这么生气,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宣闻言,便深深叹下一口气:“俭让恋慕上了一同办案的大理寺评事。”

    “什么?”顾氏下意识遮住嘴,“俭难枫让当真喜欢了个男子?会不会是气上心头,随口一句?”

    “不像。”裴宣缓缓起床,若有所思地扯了衣架上的曳撒便往身上套,“昨日我瞧着,俭让倒不似冲动,反而是爹更生气。”

    顾氏连忙翻起身跪坐起来:“那俭让他是认真的?”

    裴宣闻言,又不由得叹下一口气:“我总觉得俭让自香海归来后,是稳重了不少,本还想着替他相看人家。”

    顾氏抚了抚裴宣的肩:“我倒觉得,未必就是坏事。”

    “你不是常常忧心,顺俭让那性子,谁家的女儿来都降不住么?”

    “如今有了降得住他的人,还带着俭让日渐稳重,重要的是俭让喜欢,那唯独不是个女儿家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哪会总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

    裴宣定定望着床帐:“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我只怕俭让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爹他……”

    “我好像一点也不懂俭让,也不懂爹了。”

    “兴许就是因为好些个年头,我都不在顺天,又大了俭让十几岁,他总不是什么话都同我。”

    “他终究还是跟令谨那个二哥更亲些。”

    “若是令谨还在,昨日定然不至于闹成那般样子。”

    “不要那种话,仔细腿,慢慢走。”顾氏不声不响下床扶住裴宣,“出门莫要吵醒孩子。”

    裴宣又嘱咐:“你去娘屋里,就……”

    顾氏轻笑:“放心,我知道怎么张口。”

    “你快去照顾好俭让,免得娘看见,又要和爹一通大闹。”

    裴宣这才点点头,跟妻子分头行事。

    他的腿不灵活,但慢慢走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仍有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下人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往柴房走去。

    交九的天,柴房里没有半丝儿暖意。

    裴宣刚一进门,也不由得个寒噤。

    他忙不迭扶住裴恭的肩:“俭让,醒醒。”

    裴恭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却没有半分要转醒的意思。

    裴宣忙不迭伸手去探裴恭的额头,发觉裴恭并未起烧,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裴宣这才又架着裴恭,想要先挪人回屋中。只是起身间隙,他忽看到裴恭衣下露出半截纱布来。

    他这才扯了扯裴恭的衣裳,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裴恭的伤口皆被人上过药,连背后的伤口也包得整整齐齐,已经结了疤,也正是因此,裴恭才未曾发烧。

    裴宣忙不迭回过头望向下人:“昨晚谁来看过三爷?”

    下人却一脸茫然:“没,没人来过。”

    “夫人和两位姐怕是还不知情。”

    裴宣暗自思索片刻,终还是径自嘱咐:“先送三爷回屋。”

    “宣府卫几个人的官牒留档再拿给我瞧瞧,还有,去大理寺查一查,搞清那方评事家住何处。”

    裴宣心中生了奇。

    他倒是也要看看,让裴恭心甘情愿送掉半条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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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恭这一番伤筋动骨,饶是他一贯动武经摔,也生生被拘在榻上趴了十来天。

    而老父亲梁国公却怒意不减,纵然被知情后的梁国公夫人狠狠数落一番,却也未曾探望一次,托付一句。

    顾氏身为家中长嫂,自然免不得替梁国公夫人多加照料。

    这日才端着新炖好的鸽子汤进门,便看见裴恭逞强下床,险些跌到床边的方榻上。

    “俭让。”顾氏连忙将托盘搁在桌上,将人扶住,“你大哥不是嘱咐过要好好将养,你怎么又急着下床?”

    裴恭扣着床脚起身:“多谢大嫂。”

    “府中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躺着?”

    顾氏这才将汤盅端到裴恭面前:“别担心,凡事有你大哥在。”

    顾氏又压了压声音:“你喜欢的那位郎君,你大哥也在帮你相看。”

    “你只管安心养伤。”

    裴恭皱起眉头,自嘲似的苦笑:“不劳大哥费心相看。”

    他先前以为他同方岑熙的关系,已经超脱了寻常友谊,不想却是他一厢情愿。方岑熙那晚得虽委婉,却也回绝得利落,没给他留一丝念想。

    裴恭知道,这份与众不同的喜欢能让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却也能让他干脆放手。

    一旁顾氏沉默片刻,却好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你别急,你大哥没想对那方评事如何,你大哥不是反对你的。”

    “只不过那方评事这些日子都未曾归家,你现在强撑着要去,恐怕也见不到人。你听话,把伤养好才是顶重要的事,旁的都能慢慢来。”

    “劳大嫂费心了。”裴恭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我明白你和大哥的意思。”

    “我会好好养伤,你们也实不必去找他,他大概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方岑熙先前与他道别,得好像是实情。

    方岑熙离开了甜水巷的院。

    从下雪到天晴,从大寒到年关,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彻底从人世间蒸发了。

    裴恭伤得虽重,可毕竟也还是有底子在,将养到年关,好得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他去过几次甜水巷,熟悉的院门前始终挂着锁。

    方岑熙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得裴恭都已经生出些担忧,可却又没什么立场再去找寻。

    直到除夕那日,裴恭还是没能在甜水巷里见到人影。四下里热热闹闹,处处都是过年的氛围,唯有裴恭挂着满脸寞落,显得格格不入。

    他正要一如既往离开,却发觉巷子里多出不少人,赶着往鹭河边去。

    人□□头接耳。

    “怎么?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刚从鹭河里捞起来一具浮尸,五城兵马司的正让去认尸呢。这好好的年三十,也不知是哪来的倒霉鬼,漂到咱们这来,晦气。”

    “甜水巷就那么长,家家住几口人邻里都清楚,叫咱们去认,还能是谁?巷尾那姓方的评事,好些日子不见了。”

    裴恭一顿,忽而调头顺着人群往鹭河边赶去。

    捞起来的尸身就躺在岸上。

    那尸身泡得肿胀,披头撒发,容貌尽毁,早已惨不忍睹令人无法分辨。手更是已经被泡得发了皱,透着死鱼一样令人反胃的白色。

    几个围观的人瞧得猝不及防,已经忙不迭回过身作呕。

    可裴恭却还怔怔地瞧着,一点也挪不开视线。

    尸身上套着泡湿的青衫,像个读书人模样,一只脚上登着书生秀才们最常穿的云头履,另一只脚的鞋带棉袜倒不知是丢去了哪里,便直挺挺地赤着。

    裴恭听不清周遭人还在议论些什么,他只觉得这衣裳眼熟得可怕。

    他猛然上前,一把扯住尸身的袖子撩起。

    湿冷的衣袂吃饱了鹭河里的凉水,又重又冰,只是碰一碰,都能激得人连好几个寒噤。

    可裴恭像是被隔绝了触感,什么反应都没有。

    直到他看见尸身手臂上的红绳,还有他亲手给方岑熙戴上的狼牙,裴恭才彻彻底底愣在原地。

    “岑熙……”

    裴恭狠狠地抖了一下。

    好像这腊月冬岁的寒意此时才堪堪涌进他怀中,卷走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

    他明明过,他的岑熙要平平安安的。

    他还过,他要给方岑熙做靠山。

    腊月的鹭河水那么冰,那么冷,方岑熙就在这么刺骨的水里送了命,而他却还在毫无忧惧地留在梁国公府里养伤。

    裴恭眼中忽漾起一阵茫然,便颤颤巍巍地开始朝着尸身自言自语。

    他极力克制自己,只是温着声问:“岑熙,另一只鞋呢?到哪去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连鞋都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

    裴恭:QwQ我的老婆呢?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