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命关天,何来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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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边人群一场误会, 最后仍是不欢而散。

    裴恭带着几个锦衣卫,早早回到了客房里安置。

    夜已经深了。

    饶是赶过一整天的路,裴恭此时却仍旧毫无倦意。

    每每想到方岑熙也在保第, 他便觉得卧不能安枕。

    裴恭思及此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一个鲤鱼挺翻身起床。他点起店里头几根裹满了灯花的半截油蜡,就着亮堂堂的烛光, 径自翻开了从京中带来的案件卷宗。

    窗外的寒风肆虐, 屋里倒是暖烘烘的。

    裴恭抱着五福捧寿的铜手炉,夹携着案卷的手指顿了顿。

    他瞧着面前轻轻摇曳的烛光, 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保第府的客栈没有油渍麻花的床单, 更没有涩嘴的粗胎茶壶。

    客房里的东西虽不能是顶好, 但也称得上一句上乘。

    油蜡火色鲜亮, 看起案卷来也丝毫不算费眼。

    这蜡成本就要高出石蜡两倍,自然也不似石蜡一般搀着杂质,一燃起焰苗来,便会是不是“哔哔啵啵”地冒火星。

    裴恭越看, 越觉得过往的种种好似是开闸一般, 毫无遮拦地往他脑海里一个劲涌。

    他不免联想起先前去香海的日日夜夜,更想起和方岑熙初识的岁月。

    当初被抓进香海县衙之事, 裴恭久久都未能想通,当真是思虑了良久。

    事到如今, 他才终于算是明了了前因后果。

    方岑熙是记恨着那一刀鞘, 才会故意将他的雁翎刀和牙牌官牒悉数藏起。

    无论是他被香海的一群庸吏抓进大牢,还是他在牢中将几个狱卒得满地找牙, 大概都是方岑熙一早便算计好的。

    一切从最开始, 便已经全在方岑熙的掌握之中。

    方岑熙性子细腻, 心思更是深沉。

    也不怪他即使被困于西山,却也丝毫不畏于山狼。

    方岑熙把一切都算到了。

    他那是对裴恭的冷眼和平静,想来也正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裴恭去救。

    裴恭终于发觉,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地太过彻底。

    是他把方岑熙当成了本性纯良嫉恶如仇之人,是他以为方岑熙文弱不堪任人欺凌,也是他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

    贪慕权力功名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像方岑熙那样,白白背了十几年骂名和委屈,毫无出头之路的人?

    设身处地地去想,裴恭也自认不会做得更好。

    他只觉得一番义无反顾的深情,分明在他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不知为何,在此刻忽然就变得无用之至,且一文不值。

    裴恭扶着额角,不由得失笑。

    住在旁屋的几个锦衣卫正巧进门,见着裴恭这莫名的动静,不由得一愣。

    几个人面面相觑:“三爷这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不成?”

    裴恭撩眸一瞥,见着几个人立在自己屋中,也丝毫不显得诧异。

    他垂下撑着额角的手,自顾自思索起来。

    笑什么呢?

    是笑自己像个傻子,还是笑这世上的人情淡薄?

    裴恭觉得自己也不知道。

    随行的锦衣卫百户适时解释道:“我瞧着三爷屋里还亮着灯,故而才来看看。”

    “三爷这门怎么未曾关好?”

    裴恭便不动声色地合住案卷,将厚厚的卷宗推到诸人面前。

    “案卷上头这个宝兴钱庄,先前可有人听过?”裴恭敛声问道。

    他总觉得眼前这地点瞧着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同这钱庄有过瓜葛。

    一个旗官这才上前,屏声静气道:“这钱庄倒也是个老字号。”

    “起初就开在保第府,后来才越做越大,遍及天下,渐渐四处设分号,连京城顺天也有宝兴的分号。”

    只是近日京中忽现了不少宝兴的假票,一度连工部收到的银款里,都掺杂了假的银票,一时逼得顺天分号彻底闭门,闹出不少乱子来。

    “总号就在保第,想来这几日他们定也因为这假票焦头烂额的。”

    “三爷请看,这便是先前收缴来的假票。”

    “只工部修缮城南箭楼一项,三天便已收查出两张假票,如此明目张胆得作假,实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裴恭信手接过,仔细量向两张银票。

    两张银票落在桌上,一时间竟看不出任何区别。

    真票同假票自纸张大材质,到雕版印字,再到防伪的油印气味,都能俨然算得上是一模一样。

    除过两张银票所记的兑换银钱数,这假票无疑能够以假乱真。

    裴恭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而后才叠住两张银票,迎着烛光又仔细摩挲量一番。

    直到看到最后,他始发觉,那假票的朱印油泥,会在灯烛下透出光来。

    而真的那张,虽也是朱印,迎光去看时,却像是掩了一层墨色,只有乌沉沉的印章轮廓。

    随行的百户皱起眉头:“三爷。”

    “如今这假票漫天,咱们还是明日直接去这宝兴的钱庄里头,直接寻他们那掌事的话。”

    裴恭不由得眯了眯眼。

    他缓声道:“如今假票肆虐,京中分号已然关了门,前几日那顺天的宝兴掌柜偏又雪天路滑摔了一跤,活活给磕死了。”

    “保第距京不过百里,像这种主作流通的银票,京中都能发觉不少,保第岂会风平浪静?亦或尚未闭号?”

    几个旗官面面相觑,反应片刻钟,终于明白裴恭言中所指。

    “三爷的意思是这其中还有端倪?”

    “宝兴银号家大业大,敢明目张胆地造他们的假票,还能如此以假乱真,想来这底下的水还浑得很。明日咱们借着寻人的由头,分头在这保第府听端看。”

    “顺天宝兴号才关门,掌柜就出了意外,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总要用自己的眼看,才能瞭得见关乎真相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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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日一早,几个旗官便依着裴恭昨夜的安排,四散去到城里听消息。

    裴恭整些袖口下楼,方见着昨晚的二朝他招呼:“老板,您请早。”

    时辰还早着,客店里并不见什么人来往。

    裴恭便坐在茶位上,喊了杯盐茶,同二闲唠起来。

    “如今这年岁太平,生意却也不见好做。”

    “整日跑得天南海北,还要招家中牵挂,我早就不想做啦。”

    二闻言,便嘿嘿一笑:“老板这是哪里的话?”

    “都是赚个辛苦钱,您可赚得多多了。”

    裴恭哂笑:“这远路一跑,实在麻烦,如今还散了人群,还要耽误过年。”

    “这聚少离多的苦,二哥你是不吃不知道,何况远路上带银两,终归多有不便。我早已经有心就近做些生意了。”

    “听闻近些年,有的钱庄收纳现银,到年底能折几分薄利出来,也不知行不行的通。”

    “若是当真有这般好事,虽这利银少些,到底也胜过如今这模样。”

    二闻言,立时眉开眼笑:“老板你这消息,可当真是不灵通了。”

    “保第府的宝兴,四季,民福还有好几家银号,都做这生意。老板既是顺天人,想来顺天的大银号早该有这存银的生意了。”

    裴恭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当真如此?我果真是离京太久了,竟连这般安稳赚钱的法子都不知道。”

    二便又笑道:“老板走南闯北,自然不知咱们直隶的变化多端。”

    裴恭点了点头,便又道:“宝兴号我知道,京中还有分号,如此大的银号,应当不至于出什么错处。”

    “那老板就又错了。”二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最近宝兴闹假票,听已经有上万两兑不出现银来的假票了。”

    “如今那些假票恐怕早都流出了保第,宝兴号家大业大,如今反倒是双拳难敌四手咯。”

    裴恭与二闲聊之中,方听到不少,这保第府起家的宝兴银号开了十几年,在保第实在算得上是财大气粗。

    两人聊了一阵,日头渐渐高了。

    陆续有客人进店尖,裴恭便也作别二,自顾自出了店门。

    保第府建的四方八正,宝兴号钱庄的三层楼门脸,就修在离府衙一街之隔的府城中心。

    如今虽连客店二都知晓宝兴钱庄出了假银票的事,银号却照旧开门,迎来送往。

    门头立在街央,显得好生热闹。

    裴恭不动声色地瞧着,忽见几个熟悉的身形从街对面匆匆忙忙走了去。

    是昨晚那几个跟着方岑熙的大理寺衙署。

    几个人步履匆忙,俨然是冲着街后的府衙而去。

    裴恭不由得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几个人,直走到府衙旁的巷子里才停下。

    这巷子朝阴,太阳丝毫晒不到。

    如今寒冬,便更翳得人忍不住寒噤。

    几个人行到巷子里,才拱手作揖:“方寺正,这案子核下来,同原本也无甚太多区别。”

    “人今天又去府衙跟前闹,实在是一家子刁民。”

    “咱们来保第也有好几天了,不见保第府衙的案子有丝毫异常。何况如今锦衣卫也在保第,恐怕之后见到还要多闹摩擦。”

    “不若早些销诉,回顺天复命,也免得这些事耽误衙门堆积的其他沉案。”

    方岑熙却不紧着应声。

    他摩挲着指尖略作思索,语调十分温吞,却又偏偏不容置喙:“这事情尚有疑点,大理寺受诉非儿戏,咱们轻易拍板,是能早早回京,可却不准就要害了那一家子老。”

    “人命关天,何来事?”

    “凡事断不可先入为主,定要全都查清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