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宣府卫的机要密信就在眼前
周兴借着月光, 仔仔细细地量起面前的人。
他一时只觉得立在眼前的这年轻人,看起来既英俊,又凌厉, 饶仅只站在淡淡的月光下,那一双眼眸仍旧目光锋利, 令人难以忽视。
威严与不羁,在这年轻人的身上, 形成了奇妙的契合, 一时间达到了和谐的并重。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人不似保第衙署那些人一般, 带着假情假意的谄媚, 还有搜肠刮肚的算计。
他既不苟言笑, 又言语轻佻, 周身自带着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睥睨傲物。
周兴忙不迭又拿起手中的牙牌,认真端看。
那牙牌用的是顶好的牙料,正书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职,背书裴恭二字。
面前这位裴千户瞧着不过二十出头, 旁人还在衙门里头跑腿杂的年纪, 却已经做了正五品的千户官,足足比保第府城的通判官魏彬还要高出一秩。
周兴心里不禁一个“咯噔”, 又将狐疑的视线投往裴恭身上。
裴恭见周兴半晌不吱声,便也将周兴的心绪猜出几分, 于是便也不急, 只是转而自顾自哂笑一声。
“如若你觉得我不像,是假冒的, 那你是觉得保第府找个长得像大官的人很难?”
“既然要骗你, 何苦还要寻个能惹你怀疑的人来徒增麻烦?”
周兴听到此处, 心下只觉有理,登时信下了五六分,于是他坦然道:“你是从京中来的?这别庄守备森严,裴千户如何混入?”
裴恭撇撇嘴角,索性不见外地上前,径直坐在周兴对面将刀,横在桌上。
“山人自有妙计。”
“好了,不必再听我的事了。既然周先生也知道我是混进这庄子,便该知裴某时间宝贵。”
他又摩挲几下手指:“更该知你多被押在此处一日,你妻叶氏和子女就多处于危险一日,他们四处寻你的踪迹,甚至一度告上顺天城。”
“你虽能因着手艺能保全性命,可樊天和他们却不见得会放过你的家人。”
周兴听到此处,原本尚算平静的面容上,登时漾起无数愤怒的波澜。
他无力的拳头终究是落在桌上:“这些人,就是一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们周家是祖传的漂染手艺,原本只在保第府城帽儿巷口开有一家染坊,用以养家糊口。”
“只是自去年起,忽有人频频以重金聘我,去调朱红染料。我起初去过一两次,可这正色朱砂极为难调,东西更是珍贵,他们不花钱去找现成的朱砂,却次次花高于市价的金银请人去调,我便已然觉得事有异常。”
“后来他们再请,我便开始推脱,不想这才是厄运之始,他们早就已经盯上我了。”
“宝兴钱庄的人使诈,不仅逼得周家的染坊再无生意可做,甚至败坏周家名声,害的保第府城的布行也无人再寻我去染布。”
裴恭不禁皱起眉头。
帽儿巷头那染坊的惨状,他是亲眼见过的。
周兴一家虽不能算是大富大贵,可至少也本该过着吃喝不愁的和乐生活。
如今造此横祸闹得家破人亡,实在不得不令人唏嘘。
究其原因,皆是因着宝兴银号同穆政通还有魏彬等人狼狈为奸,硬生生让周家受了无端的灾祸。
裴恭静静得听了半天,至此也忍不住轻声问:“周先生既有如此过人的调染手艺,何不离开保第,到京中去另觅一番天地?”
周兴闻言,却只是忍不住轻声叹气:“我如何不想呢?”
“只是我周家世代居于保第,祖宗坟冢皆在此处。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染坊破时欠了不少外债,我若是丢下家人独自离开,只怕是我们周家的祖坟都要遭人挖了。”
“就这样,我又寻他们去调朱红的染料。他们便先是令我四处奔波去各地宝兴银号中拿银票,许是因着我在京中的宝兴号听到些奇怪的话,他们便彻底带我到了这别庄,再也不容我出去。”
裴恭疑惑:“宝兴号在顺天的掌柜见过你后便意外身亡,是不是正因为你听到了什么?”
周兴略作回忆:“我倒是没大听懂,但记得清楚。”
“他们‘信落在临远手中无妨,只要他同上头交了差,这事情便成了’。”
周兴见得裴恭不作声,便又继续道:“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搞明白,原是这宝兴银号有天底下独一份的油印红章,原先那会制油印的人意外离世,他们才到处寻会调正朱红的工匠,为的就是再给他们调那朱红油印。”
裴恭眉头威压,不由得忆起初到保第时瞧见的那两张银票。
事到如今,裴恭已然心下有了些分辨。
宝兴钱庄在这保第,可以得上是只手遮天。
假票如今不仅在京中泛滥,在这保第也可以得上是盛行成灾。
如若假票当真出自樊天和所谓的那些人,那依着樊天和的手腕能力,早该将人拨出见了官,怎么还会拖到锦衣卫到这保第来?
何况那假票的油印实在乱真,宝兴钱庄的油印和票版皆是天下独一份,谁能将他们的机密仿制的如此之像?
结论大概只有一个——
那些真的银票和假的银票,皆是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裴恭不禁撩起眉眼看向周兴:“这宝兴钱庄找你调制的油印,恐怕不止有一种吧?”
周兴闻言,连忙点头:“裴千户的正是。”
“初时只是要我琢磨调制那正朱红,且迎光不透的油泥。”
“可等我制出来后,他们又要我调制类似的红油泥,但是不同于先前的,这一次却要逢光透色。我问他们原由,他们便不再细了。”
“再到年前,他们又逼我调第三种油泥,那是我生平遇见过最难调的颜色,那第三种油泥,遇光会变色。”
“就算我周兴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也有耳闻。我从前就听过,只有大内用的印泥才会变色,寻常人若是随意制这东西,那岂不就是死罪?”
裴恭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滞了滞:“你是,会变色的油泥?”
“正是,他们先前调过,又给我瞧了样子。”
“那油泥正瞧是赤灼灼的朱红,偏着瞧时透紫,遇光时便化银色,一见便知不同凡响。”
裴恭的食指忍不住在额边轻敲。
裴家一门,从父到兄,人人从军戍边。
旁的人知之不详,他却不能更清楚。
他只是一听,便已然能分辨得出。这会变的颜色倒也不是大内所用,而是兵部下辖,九边重镇的边军机要所用油印封戳。
军中塘报管理严苛,封戳以保证军报在递送途中未被拆开,更是至关重要。
一封机要信件从用纸到信封,再到封戳都绝非民间轻易能见,更严令杜绝仿冒。
“直到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事情严重了,故而三番五次想逃。可这别庄守卫严密,我次次被抓回来,最后他们不欲再花费功夫来看守我,便索性断我的腿将我困在此处。”
“我便又只好造了第四种油泥,仍旧是纯正的朱红,可是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开始透光。”
“我就知道,只要假票泛滥成灾,总有人会查到他们头上来。他们烂事做尽,只要能被人揪住一点,就定能顺藤摸瓜。”
裴恭闻言,眉头便不由自主轻轻皱起。
樊天和敢私下制边军的封戳油泥,这便已经算是犯下了死罪。
更遑论他制贩假票,闹得各地商贩市场混乱,还勾结保第府衙的穆政通和魏彬,害的周兴一家,家破人亡。
这其中的罪孽,实在是罄竹难书。
裴恭略作思索,禀着“贼不走空”的道理,忙不迭又问:“周先生可知这庄子上,究竟都有些什么勾当?”
“如今我恐不能轻易救先生出去,还请原佑。唯有早日找到证据,方能一举拔除后患,将这别庄里见不得人的营生彻底掀掉。”
“我明白,如今他们还要用我,我不怕有性命之忧。”
“只是我家中亲眷……还请顾念一二。”
周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无巨细地对裴恭交待了无数有关宝兴钱庄的事宜。
待到裴恭抽身欲离时,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偌大个庄子里,藏着满满的烂事。
手下已然在林中等裴恭等久了,见得裴恭若有所思地信步而回,众人始围将上去。
“裴千户,如何耽搁如此之久?”
“我们都担心你在这庄子里碰见麻烦,还你再不出来,便要闯进去了。”
裴恭轻轻弯起唇角:“不仅不能闯,还要看好这庄子。”
“这地方就是樊天和的命脉,更是那些假票的出处。”
几个锦衣卫闻言皆是一惊,纷纷咂舌:“什么?假票都出在这?”
“这假票,难道是樊天和自己印的?他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还不清楚。”裴恭信手牵起马缰,“可事出异常必有妖,樊天和老谋深算,为得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保第这地方蹊跷,大家都要心些行事,免得又横生出什么枝节。”
毕竟那头的方岑熙因着追查周兴下落,已然糟了这帮歹人的算计。
已经能算得上是前车之鉴。
这伙人心狠手辣,在保第根深蒂固,绝不似香海的于子荣和五村的李司波那般好对付。
思绪扯到了方岑熙,裴恭忍不住忽有些挂心起来。
他们离开保第已有整整一天一夜,他虽有叮嘱人照拂那头,可终究是不如自己去照料来得妥帖。
裴恭跨身上马,朝着手底下几个人吩咐:“先回城,保第府那疫病的事不能拖了。”
“此次并非疫病,你们早些回去查清这事,解开南城的封禁,复了民生最要紧。”
手下领了命,只留下两个旗官监视这别庄,另外的人随即都跟从裴恭疾驰回城。
裴恭离城一日未归。
也就在他们一行人方才下了山时,一场大雪便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保第府城。
大如席的雪片连黏飘洒,白茫茫一片大雪,很快便将整座府城都盖住了。
待到临近城门时,积雪已经便越来越厚。即便是锦衣卫中得训的良马,此时也难免滑。
眼见这状况,一行锦衣卫索性牵着马缓步前行。
裴恭的步子渐慢下来,思绪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琢磨起昨夜周兴的话。
眼下这案子错综复杂,关联重大。
何况还会事及京中权贵,少有不是便是万劫不复,裴恭自然深知这其中厉害。
他唯有琢磨得越通透,也才好越早发觉异常的端倪。
昨夜周兴言辞恳切,言语也经得起推敲。
一番交谈下来,俨然已经将樊天和制造假银票的事情坦诚得一清二楚。
可周兴知道如此多的内情细节,是这案子中至关重要的证人。
方岑熙为什么会就这般轻易地,将周兴的下落拱手让他?
先前方岑熙分明是被十三司搁在宣府那军贼的案子上,如今又为什么会骤然来到保第府?
他先前甚至还请方岑熙帮忙查过二哥的事,方岑熙对他过的那些话,竟也都是实情。
还有周兴得那话。
“如若临远交了差……”
先前梁国公猜到十三司没寻见信,可方岑熙日日在他身边,若是当真要拿信交差,怎么会丝毫不从他身上探那信的事?
裴恭隐约有种感觉,方岑熙在帮他。
否则依着方岑熙的脾性,该在香海便借着他将梁国公府一按到底了。
裴恭越想便越觉得这些事同他印象中的出入越大。
万千思绪顿时将裴恭紧紧缠住。
他忍不住开始思索,当初明明两个人都是去抓宣府卫的叛徒,他们的初次见面,实在算得上冲突满满。
那里明明就只有他们两拨人马,信不落在方岑熙手里,又还能去哪?
会不会真的有人将这东西藏了起来。
裴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误会了方岑熙,是不是将他错怪成了是非不分,不择手段的恶人。
思及此处,他随即联想到先前方岑熙赠他印。
方岑熙度日清俭,显然是不行送礼那一套,更甚少赠人什么东西。
可偏偏送他那块印时,还三番五次嘱咐他,要将东西收好。
依着裴恭如今对方岑熙的了解,方岑熙绝不是那种施人惠,就翻来覆去揪住一件事个没完的人。
这事回想起来实在异常,再考虑到方岑熙先前的立场,裴恭便更加疑窦丛生。
好在,他对方岑熙记恨归记恨。
但这印他一向随身带着的。
裴恭带着属下回了下榻处,便忙不迭去找那方印。
他拿出印翻来覆去细细量。
这印是由一整块石头琢成,除过刻字娟秀,乍看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功夫,裴恭手下的百户忽敲门进来。
他拖着一盏参汤:“今天实在冷得厉害,千户喝些热参汤暖一暖。”
“喝过且歇一歇,咱们明日才好接着查。”
裴恭看着来人一滞,忽又问起:“我留孙旗在保第城办些旁的事,他可回屋了?”
“禀千户,尚未,想来是因着今日骤然大雪,行路多有不易,这才会耽搁。”
裴恭皱了皱眉头,让了百户也自回屋歇下。
这头便又继续琢磨起他的印。
这印上实在看不出奇怪之处,裴恭又换了那盛放印的盒子来瞧。
锦盒倒也寻常,可这一仔细量,裴恭果见这盒子有些异常。
这锦盒中有夹层,且封得极其隐秘。
待得开夹层,便能见到里头藏着的信。
那油纸封和赤灼灼的宣府卫红戳,显然是边军机要无疑。
裴恭愣愣看着锦盒夹层里的信,只觉得什么东西狠狠在他心创了一下。
他随即回过神,利落地拆开信封,才见得这是以裴英口吻写给鞑靼的通敌信,也的的确确是二哥裴英的笔迹。
可这信不在宣府卫手里,不在内卫掌握,这封令梁国公府和众多人都想尽法子要找见的信,竟就被封存在方岑熙送给他的印盒子里。
错愕和诧异登时爬进裴恭眼里。
他登时想起那些碎片似的过往,忽骤然间被这些东西彻底串联起来。
一切的疑问在此刻,彻底迎刃而解。
方岑熙果真是从一开始,就未曾图谋过要坑害梁国公府,更未信过裴英会通敌。他知道这信若是流落出去,定然会给梁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将这封信偷偷送进了梁国公府。
裴恭觉得脑海里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可这些时日来,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不听方岑熙的解释,掐了方岑熙的脖子,处处与方岑熙刁难折腾。
裴恭有些恼,不料抬手间却又碰倒桌上的参汤。
那参汤瓢泼直灌,一股脑将这信浇湿大半。
裴恭正要皱眉,却见得信纸被泡在参汤里渐渐散开。
成行的字,像是被风吹散了的云团,骤然散成一块又一块字方,被彻底乱。
直到此时,裴恭才骤然发现。
这信,显然是二哥的手记被人裁剪之后,又重新拼贴裱糊而成。
从一开始,就有人做了个大大的局,要栽赃陷害梁国公府。
裴恭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
宣府卫中的叛徒带着这么一封假冒的机要入京,为得根本就不是见什么人。
这些人为的是将这信彻底抖落出来,为得是让京中人人都知,宣府总兵裴英通敌叛乱。
何况那一战惨烈,外路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仅活下他二哥一个人。
活着,便是最大的错,活着,便该理所应当得受着这污名。
只是因为他的二哥没有死,这便成为了裴家天生的劣势。
如若不是方岑熙将这信藏匿在他手中,梁国公府只怕早已经遭人夷了九族。
现下再想起先前种种,无疑就是走在悬崖边上,裴恭都忍不住会后怕。
他想,他大概已经分明了,他不会再让二哥的清名任着旁人玷污。
用血欠下的债,总该到了用血来偿的时候。
可他欠下的那些,却也像锋利的楞锥,深深扎在他心底深处。
裴恭长长舒了一口气。
世事如此复杂,终究是他错在先。
他一贯将坑害过梁国公府数次的内卫皆当做恶人。
在他眼里,内卫尽是些见不得人的獐头鼠目之辈,不敢用真面目示人,不敢光明正大地行事,即便权势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一群暗自算计人的宵。
故而不管是什么令主还是协领,在他心里都绝不是好玩意。
自也因着方岑熙入了这十三司,他就不管不顾地将恶人的名头,也原封不动地安在了方岑熙的身上。
可也偏偏是这个“恶人”,救了裴家人的性命,给了他还给二哥清名的可能。
裴恭想自己是该死万千遍了。
他明明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他在意的人有一丝一毫的不虞。
可拿着刀鞘抽方岑熙的人是他,踢得方岑熙撞在墙上的是他,差些要了方岑熙命的人也是他。
老天定是在罚他,才会让他早早栽在方岑熙手里,叫他牵挂方岑熙一辈子。
裴恭恨不能拨开时光和岁月,立即回到那个去了甜水巷的夜晚。
他怎么能容着自己肆无忌惮地掐住方岑熙的脖子,还伤了方岑熙一次又一次?
裴恭的手越蜷越紧,甚至捏得发了白。
他早已经被懊悔淹没,如今都不敢想当初手上的力道若是重了一分一毫,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的裴恭,纵然已经奔波了一整天,却仍是睡意全无。
他径自收敛好那湿哒哒的信,也不算再等什么人回来了。
外头还下着大雪,他却伸手带了刀便要出门去。临到门边,他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头,拿起当初那件灰狐皮子的斗篷一道儿。
不过这一耽搁,却被人在门口迎个正着。
同行的百户去而复返,朝裴恭拱拱手道:“千户,方才府衙遣了人来留话。”
“是南城的疫病控制得当,如今皆已经撤了封了。”
裴恭不禁狐疑地挑挑眉:“撤封?当真有这么快?”
百户官便又道:“是将不多几个尚未痊愈的,都带去南城外的鞍马山腰的村落安置了。”
“那处人烟少,也不容易再出什么意外。”
裴恭眼角一跳,忽觉得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百户官见得裴恭这副模样,忙不迭又问:“裴千户这是要到哪去?”
裴恭瞥着他,只惜言如金地一句:“还债去。”
言罢,他便迎着漫天的风雪,毫无迟疑地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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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雪亦是扑簌簌落个没完。
破落的山腰村里,饶是关紧了门,仍能感觉到有风在往屋里头使劲灌。
方岑熙觉得身上冷透了,可是他却躲不开。
一根粗糙的麻绳被套成了环,就挂在他的脖颈上。绳将他和屋中的立柱,彻底拴在一起。
这是十三司惯用的拴人手法,方岑熙从前也常用的。
只要被拴住的人低下头,或是挣扎着微微一扯,这绳圈便会收紧,压迫住喘息的喉咙。
方岑熙深谙其道,何况他本就没有力气,索性便也就不挣扎了。
不过饶是如此千钧一发,他面上倒是见不着丝毫惊惧害怕,只是冷冷得在冲着曾哲笑。
曾哲迎着方岑熙算得上有些蔑然的眼神,不禁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方岑熙轻喘两口气:“自然是笑你死到临头。”
“你还等着旁人来杀我,十三司究竟为什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死到临头?”曾哲嗤然,“我看,还是你大言不惭多些吧?”
“你有几分本事?如今还在我面前做清高?”
饶是方岑熙已经虚弱不堪,可他还是忍不住颤巍巍地笑出声来。
“人明得礼义廉耻,读得圣贤书卷,本就是跟畜生不一样的。”
“人在禽兽面前,还需要作什么清高?”
曾哲闻言,随即便反应出这言外之意。
他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方岑熙胸前:“你倒真是个不怕死的。”
那一脚踹得实在不轻,方岑熙猛然一晃,颈上的绳子便登时抽紧,扯着方岑熙仰头靠紧了身后的柱子。
他唇角漾出了血迹,却还是满脸蔑然地冲着曾哲笑。
“怎么?方某错了?”
“你跟钱兴同私通鞑靼,出卖宣府卫布防,使得宣府三万大军命丧外路。不止如此,你们还伪造军函,冤陷宣府总兵裴英通敌。”
“出卖同胞,草菅人命,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曾哲眼角一跳,忍不住浑身一僵:“你……你怎么会……见过那封信?”
可他转而又很快服了自己:“不,不可能,我在你的居处分明就没有找到那信,你若是当真将那信藏好了,先前又怎么会被从锦衣卫旗官的手底下骗开。”
方岑熙吃力地扯住嘴角轻笑:“曾哲,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所以能活到今天吧?”
“你跟着钱兴同的那些烂事,既然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知道么?”
曾哲一滞,但很快又缓过神来:“就算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怎么样?”
“迟了,如今你走不出保第府,令主和梁国公府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些。”
“当初跟裴三抢叛徒的人是你,十三司以外也只会认为是你杀了宣府卫里的内卫奸细,你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曾盗窃案库军案背叛十三司,哪里还会有比你更适合构陷梁国公府的人呢?”
方岑熙却并不被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辞震慑。
他像是累极了,便慢慢垂下眼帘,只是轻轻翕动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就算你现在便杀了我,那封信也还在这世上。只要那封信在,就足以让你们彻底身败名裂。”
“你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封信。”
“你就等着吧,等着用你的脏血和烂命,去祭奠三万边军,去洗清你们染给旁人的污名。”
曾哲皱起眉头,但很快又道:“那信出现又能如何?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那是裴英通敌的罪证和手笔。”
“那信从纸封到邮戳都同宣府卫一模一样,何况连字也是裴英自己写的,如今裴英死无对证,谁又能证明那不是他私通鞑靼的信件?”
方岑熙泠然,唇边的笑意却半分未减。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得,你就心安理得地受着如今的贿银和地位吧。”
“拿旁人枯骨堆的温床,顷刻便要塌的,你早晚也不过是那枯骨里的一摊而已。”
曾哲不以为意地嗤笑:“首辅的门生遍及朝堂,错综复杂,你区区卖国贼之子,无根无基,谁会信你的话?”
“就凭你一个人,也想不自量力和我们斗?你早晚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死,你也要遭万人唾骂,也要被钉上耻辱柱,永世不能超生。”
方岑熙表情淡然,始终未曾诉出一句求饶。
临到最后,他才使劲勾着唇角漾出个阴恻恻的笑。
“我正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便是死了,也定要当个这世上最煞的厉鬼才好。”
“从此就缠着你和钱兴同,我要缠到你们死的那天。”
曾哲实在容不下方岑熙再多一个字了。
他便对着被缚在柱上的方岑熙又狠狠踹下两三脚。
这一番实在是踢掉了方岑熙半条魂。
血腥一下子在他嘴里彻底漾开,他一时间除了还能喘气,大体已然同个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曾哲终于觉得这个人顺眼了些。
他忍不住揶揄地瞥一眼,自顾自落身坐去了一旁。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屋门才不知是被风吹开,还是被人骤然一脚踹开。
可怕的安静被第三个人彻底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拂进屋中。
曾哲眯了眯眼,而后才抬眼看清来人:“裴恭?”
“你找来的倒是快。”
裴恭不言,只是披着满身风雪,大步流星地跨入屋中。
曾哲这才施施然瞥一眼方岑熙道:“裴千户先前着人看着他,不知是有什么你们二人之间龃龉?”
裴恭的目光便转而睨向曾哲。
眼前的曾哲虽还穿着内卫的行头,可裴恭对他太过熟悉,即便不看脸,也能认得出来。
于是,裴恭便只冷声道:“与你何干?”
“你们十三司是果真跟到保第来了,一群狗皮膏药。”
曾哲轻笑:“旁的事倒也的确无干,可眼下这件,却脱不开干系。”
“实在是巧,我来替十三司处决叛徒,昨日午后府衙在南城的废弃宅院里寻得了这姓方的。”
“你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着,便将一块物件信手抛进裴恭手里。
裴恭凝眸一瞧,那是方岑熙的内卫令牌。
一面刻有“协领”二字,另一面则刻着“临远”。
曾哲忍不住嗤笑道:“裴千户,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当初从你手里抢走宣府卫叛徒的罪魁祸首,现在就在你面前?”
“知不知道被十三司派去制你们裴家于死地的,就是他方岑熙?”
裴恭垂着眸子,眼帘便掩住了他的情绪。
曾哲看不清裴恭的情绪,便只作他是过于诧异,已然忘了露出任何表情。
想到这,曾哲便又大发慈悲似的对裴恭道:“他的牌子就在你手里。”
“你想一想惨死的裴总兵,还有枉死的宣府卫外路三万大军,这究竟都是拜谁所赐?”
“他本就是该死的人,如今会得疫病,岂不就是报应?”
“你还救他?裴千户,你被人耍了知不知道?”
裴恭不言,只是朝前两步,拇指径直轻顶住刀镡往外,抽着刃子转瞬便露出刀鞘。
“嗡”地一声刀鸣骤然响彻四周,裴恭的雁翎刀已经全然出鞘,刀尖的冷光晃眼,转瞬便扑簌簌带着一抹亮光,划过方岑熙的脸。
曾哲瞧着眼前的动静,不由得心意满足地勾起唇角来。
他记得,梁国公府的裴恭一向鲁莽。
如今虽要费些功夫,可若是让裴恭亲手杀了方岑熙,无疑就是让梁国公府和十三司,彻底撕破脸皮。
这比起方岑熙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未知的角落,实在要有用太多。
曾哲泠然道:“如今这姓方的,是横竖要死。”
“我只不过与裴千户送个顺水人情,想请裴千户记我一份好。”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裴恭骤然嗤笑出声。
“不愧是十三司,这人情倒是新鲜得很。”
“既然这位协领如此诚心诚意,裴某自当领情才是。”
曾哲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千户放心,不会有第三个活人知道今天的事。”
裴恭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曾哲。
“诶,协领大人你过来,离我近点。”他眯了眯眼,冲着曾哲轻挑地勾勾手指,“对,到这边来,朝这边转点身。”
曾哲被裴恭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搞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问:“裴千户堂堂五品,难不成没杀过人?如今是发憷了?”
裴恭还不等他那一句话问完,便不动声色地将锋刃一转。
几乎是不消更多反应,雁翎刀便直直没进曾哲下腹。
曾哲万分惊讶,散开的瞳孔里恍惚写着“你怎么敢?”这几个大字。
裴恭却不以为意。
他不慌不忙得瞥一眼方岑熙,便又插科诨似的对曾哲道:“叫你过来点。”
“他都快没气了,哪还能动弹得了?你在那把血溅他身上,怪难洗的。”
“回头万一糟蹋他一身衣裳,他还得唠叨我。”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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