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机道 · 銥誮
天机道道坛外, 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密密麻麻的官差。众人神情戒备,凝视着站于道坛殿门外的谢念寒与萧铭仲。
在场的甚至还有沈庆仪和杜夫人。同时见过杜菱月和海棠的只有他们, 想来是三法司是为了把他们叫来认人的。
原本明朗俊秀的翩翩公子, 如今变得憔悴不堪。见沈庆仪微微怔忪的样子,成宣禁不住猜测他心中所想,不知他会否后悔自己没能早些认出海棠,也许还能避免今日的恶果。
他一手还扶着杜夫人,杜夫人眼看也是疯魔得厉害, 发丝凌乱,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些什么。
萧铭仲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他惯于与朝堂内外之人交道,自诩话八面玲珑且滴水不漏, 便先一步站前道:“三法司官差今日到此,无意扰道众修行,只为抓捕一穷凶极恶的人犯。望道坛行个方便,将此女子交出, 萧某也好向朝廷交代。”
山门洞开,出来的却是一个垂髻儿。成宣从远处瞧过去, 并不见那日护卫在儿身侧的那个戴面具的侍卫了。
儿朗声道:“吾乃天机道副宗主玉泽, 各位大人口口声声来抓人,可有证据?那犯人姓甚名谁,又长什么模样啊?”这儿向来在道坛中横行惯了, 一脸跋扈神色, 一点也不给萧铭仲面子。
萧铭仲好歹也是刑部侍郎,年纪轻轻能在朝中爬到这个地位, 涵养绝非一般人所能比。见到是个黄口儿,他也不恼怒,反而微微一笑道:“三法司查案审案,个中证据又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这一点还请副宗主见谅。不过这人犯性命及相貌……”
萧铭仲侧头使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人把海棠的画像递上,在那儿面前缓缓展开,萧铭仲正欲接着,却不意愣了一瞬,连上身旁一直不发一言的谢念寒也神色微动。
杜夫人挣脱开沈庆仪扶着自己的手,哑声喊道:“菱月……”她一遍又一遍嘶喊道:“菱月,菱月……”
那副画像中的美貌女子,与玉泽背后缓缓步上台阶、身着天机道道袍的女子,如同双生儿,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庆仪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情惊惧道:“海棠,真的是你……”
女子虽面容素净,却遮不住丽质天成。她双眸莹然有光,态度又不卑不亢,任谁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蛇蝎心肠、分尸杀人的凶手。
她嫣然一笑,语调温柔:“见过两位大人。杜夫人,沈二公子,别来无恙?”她声线如夏日凉风沁人心脾:“区区贱命,何须劳动三法司?真是折煞女子了。”
萧铭仲自诩君子,对着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这重话也不是,不也不是。他破天荒有些窘困,谢念寒却如古井无波,平静问道:“你便是海棠?”
她竟还福了福身,一派落落大方:“各位大人不都已经看见了?”
谢念寒沉声道:“来人,把她带回大理寺去!”
人都自己站出来了,玉泽不好再什么,只得找补道:“你们三法司既然已经找到人了,还不快走!无端叨扰,”
成宣看了好一会儿,不解道:“就这样?这么大批人来追捕她,她不逃跑,还自己光明正大跑出来,她是活腻了吗?”
裴誉远远望了望那被拘住的女子,想到她身世,叹了一口气:“你又怎知她不是呢?”他以手肘轻轻撞了撞成宣,“赶紧回去吧。到了大理寺,还得我们来审问。”
*
回到大理寺后,裴誉领着成宣,一路到了地下暗室。里头森暗极了,微弱烛火轻轻摇动着,把墙上他们的人影来回撕扯。
暗室地上还有血迹,靠墙处还有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刑具。成宣头一次来大理寺拷问犯人之地,不由得有些发憷:“咱们这是要动刑了?”
裴誉道:“若她招,便不必大费周章。”想了想又道,“她既然束手就擒,想来也不会不招。”
二人话间,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已是到了。海棠仍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任人以麻绳将她牢牢困缚。
暗室中设了案几,旁边还有寺中的文书,负责记录犯人供词。
海棠不等成宣发问,自己先开了口:“大人不问,我可忍不住了。”她话语间竟有些炫耀之意,令成宣亦不由侧目。
“我的真正身份,想必两位大人都知道了。只是我在永安走失后的事情,你们却未必清楚。”她语调轻松愉悦,竟好似哄娃儿睡一般,将故事娓娓道来。
她当年年纪虽只有八、九岁,却因面容姣好被那拍花子的带走了去。拍花子知她身份贵重,怕中途出了岔子,因此在带她南下的船上,日日都在饮食之中下迷药。
她时睡时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幸好同船的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其中一个竟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拍花子的喊她作“九”。
九总是沉默着不言不语,她趁清醒的时候主动向九搭话,两人才慢慢熟络了些。
船上伙食都是些隔夜发臭的馒头之类,她从身娇玉贵,如何吃得惯。有一回她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怪异难忍,便当着看管她们的一个老太婆面前吐了出来,那老太婆怒不可遏,便要狠狠惩治她。
她们都是要卖作娼妓或奴仆的,因此船上管教这些女孩儿有个规矩,就是不在脸上留下伤痕。
老太婆便用狠劲,想掰断她的一根手指,她疼得撕心裂肺,拼了命地喊叫起来。
九见状,狠命在老太婆手上咬了一口,又大叫大喊,引来了拍花子的。怕伤了他们卖不出好价钱,他瞪了一眼,又对老太婆训了几句,便走了。
老太婆阴恻恻笑着,把气撒到了九身上,转身就把她一根手指掰断了。
九不哭也不叫,只是咬唇。
成宣问道:“从此以后,你便和她成了好姊妹?”
海棠笑笑:“我以为是老天爷派她来保护我的。我们长得相似,又有一样的命运。难道不是吗?”
九不像她那般锦衣玉食,出身富贵人家。她只是个永安城里穷酸秀才的女儿,娘亲早逝,爹爹酗酒,都是靠邻居接济,她才有口饭吃。
船上日子难熬,她总给九讲杜家的事情。春天,沈二哥哥带着她踏青赏花;夏日,她和沈二哥哥荡舟游湖;冬日,他们一道去赏梅看雪。
还有杜家花团锦簇的宅院、娘亲亲手做的糕点……九听得入了迷,便问她:“以后我们姊妹俩逃回永安了,我能去你家里做客吗?”
她应得爽快:“当然可以。”不仅如此,她还要把爹娘、沈二哥哥统统介绍给九认识,告诉他们,这便是自己的好姊妹。
等她们下了船,来到建邺,本还想伺机逃走。但她们全被卖到一间妓院,被鸨母派人牢牢看管着。
也有比她们来得早的女孩子,一直不肯屈服,被得遍体鳞伤;可若是屈服了,乖乖接客,也一样会被折腾得遍体鳞伤。
还有一位姐姐,不知怀了哪个恩客的孩子,鸨母强迫她喝了药流了孩子,又去接客,她在客人面前又哭又笑,彻底变得疯疯癫癫的。
过去十余年无忧无虑、荣华富贵的闺阁姐生活一瞬间在她面前被撕裂,露出人生原本残破丑陋的一面,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杜家姐了。
她到底要怎么办?她不想变成那样。她和九互相安慰着,如履薄冰地度过每一天。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月,她们被训练了一阵子,也偷偷商量了一阵子,想趁下一回鸨母让她们到画舫上弹曲儿时,趁船还没开,偷偷逃跑。
可是她那天不知怎的,从早开始,好像总是犯困,浑浑噩噩不太清醒。
她迷糊着,被九扶着上了画舫,她还惦念着逃跑的事儿,九却悄声安慰她:“不紧,你身子不舒服,我们下回再想法子。”
这是她听到九以这个身份的最后一句话。
九身子瘦弱,为了那一日把她推下河,想来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又把她系在脚踝上的一圈红绳拆了下来,那红绳系着一个铃铛,是娘亲为她以纯金锻造。
到此处,海棠语气还带着嘲讽:“她每日皆要问我杜家之事,事无大,她都想知道。我还当她是长日无聊,为了发时日,没想到她是要李代桃僵。”
成宣听得揪心:“你……你不识水性?”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同情一个杀人的凶手,心中矛盾得紧。
海棠展颜笑道:“自然不会。”
九会水,早早逃之夭夭。她昏昏沉沉,在水中根本无力挣扎,漂浮了一阵,眼看要沉下水去。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被正在画舫甲板上寻欢作乐的一位王公贵人发现。
她被救起后,顺理成章便被鸨母送给了对方。她更是逃也逃不掉,后来贵人北上永安就任,把她也带了过去,那已经是数年后的事情了。
“那人心狠手辣,我逃过数次,次次都被他抓了回来。”她回忆起来,话语中还带着惊惧。
好不容易到了永安,她在监视之下,不敢大张旗鼓去认亲,只能远远在杜府外窥探。
再次见到,九已不再是那个瑟瑟缩缩、沉默寡言的九,她摇身一变,成为了永安以美貌端庄盛名在外的杜家姐——杜菱月。
还成为了爹娘的乖女儿,成为了沈二哥哥的未婚妻。
海棠仿佛自嘲般笑道:“九她真是有魄力。我幼时被开水所烫出的伤痕,她也狠心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还有,我们毕竟不是完全相似,她就在外流浪了两三年,家也不回,等容貌长开了些才回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缜密地实现她的计划——她要成为真正的杜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