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机道 ·

A+A-

    “你到永安后, 除了找过杜夫人,难道就没有想到过要和九见上一见?或许与她谈一谈……”

    “或许与她谈一谈,她就会将如今所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拱手相让, 心甘情愿做回那个穷秀才的女儿, 是吗?”海棠断了成宣的问话,还低低笑出了声,“她把我推下河那天,我就知道此事断无可能了。”

    “但我还是约她相见了,就为了当年在船上她替我受过, 我还欠着她一分恩情。”海棠自嘲一笑,“只不过与她相见后,连那份恩情都已两清。”

    “她与沈庆仪相约在郊外相见, 我命人支走了沈二公子,单独现身。”海棠到此处, 还是颇觉愉悦,竟噗嗤一声笑起来,“她见到我的那副鬼样子,至今想起来还是好玩极了。”

    成宣光是想象那副画面, 自己数年前亲手杀害的人,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自己面前, 任谁都会被吓得魂不附体。

    九潸然泪下, 在她面前跪下,自己当年都是迫于无奈,绝不是有心加害。

    海棠在风月之地的这许多年里, 花言巧语不知听过了多少。对她来, 九此言,与那些要跟她山盟海誓的恩客没什么区别, 都只想哄骗她而已。

    “只要她向杜家坦诚一切,我便不出当年她加害于我的事。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恩情了吧?”海棠不知是在问成宣,还是在问自己。

    九声泪俱下,爹娘疼她爱她,一时间知道真相,必定受不住击,还望海棠宽限她,多给她一些时日。

    “我竟然又信了她。在等消息的这段时日里,她乔装恩客来到沁尘阁。”海棠得如此轻描淡写,“我记得她那副面目狰狞的样子,仿佛厉鬼从阿鼻地狱中爬出,要向我索命。”

    九嘶喊着,她她留恋杜家的一切,留恋爹娘的疼爱,留恋沈二哥哥的温柔。她时而哀求,时而威胁,见海棠不愿松口,这才动了怒。

    “她,只要她一口咬定,天下之大,无人能证明我才是真正的杜家姐。这一点,她倒是得一点也没错。”

    海棠又去寻杜夫人,她却未料到结果竟是一样。杜夫人一口咬定,那与她朝夕相处的才是她的亲手女儿,又拿出银两要发她走。

    “到了那日,我已彻底心死。我若是不能重新变回杜菱月,那她也休想一辈子逍遥自在!”她咯咯笑道,听在成宣耳中竟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海棠虽在那位贵人面前失了宠爱,但凭着昔日情分,还是能上一两句。她求贵人为她牵线搭桥,终于与沈庆仪,当年的沈二哥哥再度相见。

    她曾那样了解他,豆蔻少女情窦初开,心全是系在他身上。

    如今数年后再度相见,她却成了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沈庆仪虽宠她,但却泾渭分明,让她清楚明了地知悉,自己永远不能取代杜菱月的地位,也别妄想嫁入沈家。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可笑那沈庆仪,到九死之前也未曾想到,究竟是谁取代了谁!”

    她苦心孤诣,接近沈庆仪将近半年,在此期间,她亦同时筹谋要杀掉另外二人。

    裴誉错愕,反驳道:“不对!你与朱夫人及张氏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了她们?”

    “我在建邺时,心无寄托,便成了天机道信徒。日子难熬,总要有排遣之处才好,不然怎么活下去呢?后来到了永安,我常去道坛,便结识了连蕴和方凝。”

    连蕴便是张连氏的名字。成宣忽而明了她要做什么,失色道:“不是,你为什么要……”

    “她们那样懦弱可怜,所以才任人摆布。要过得好些,难道不该像九那般不择手段吗?”海棠盈盈一笑,她竟道:“这些人都是我杀的。连蕴的丈夫、朱老爷、张氏、朱夫人……他们统统死有余辜。”

    她似一位画出惊世之作的大家,按捺不住要将作品展示于世人,好让人人都惊叹。

    张连氏饱受毒,方凝受尽虐待,还怀了朱老爷的孩子。她们无力反抗,只敢将痛苦悄悄向神宗诉。她便寻来牵机药,代替两人下毒。

    解决了这二人,本以为日子能过得舒心些,张氏却似乎发现了儿媳妇毒害杀掉儿子的真相,朱夫人也是伺机要赶走方凝,霸占朱家财产。

    “那要杀的人,可一下子多了起来。要想全身而退,我可得想些法子。”

    海棠根据天机道的传言,编出了那首童谣,让孩童在城内传唱了些时日。至于死者死状凄惨,则只为了迎合童谣,让人相信真有这么一个走火入魔的信徒。

    成宣根本不信她的话:“半年多前,你才鼓起勇气去找九和杜夫人。你又怎会在那之前就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要为连蕴和方凝杀人!”

    此时,裴誉亦记起了沈庆仪所的话:“他在杜菱月失踪当晚,你与他在一块。是也不是?若是若此,你又怎能去杀人?”

    “谁失踪当夜就是九死期?”海棠嗤笑道,“我诱骗她前去沁尘阁,事关沈庆仪。她还真就来了。”

    次日与沈庆仪分开,她才施施然返回沁尘阁,再称病不出,并在房内杀了九。头颅被她抛去了永安河,尸身则留在沁尘阁。

    为了延缓九尸体腐败,她在房内烧炭,一直拖延到她杀害张氏并抛尸后,才乔装离开沁尘阁。

    分尸的斧头是她早早准备好的,由于带出沁尘阁过于张扬,她便放于房中暗格处,若大理寺派人去搜,还能找到。

    因此到青云庵去杀朱夫人时,她便改弦更张,换成了庵中厨房临时起意拿走的菜刀。

    她得又快又急,仿佛已经在心中背诵过千万次,才能点滴不漏地出。

    成宣气恼到极点,她根本不相信这几宗杀人案能是海棠一人独自完成。但一切细节却又完美地契合他们调查过程发现的线索:海棠房中的炭灰、变换过的凶器……

    成宣不信邪,追问道:“张氏的尸身,单单靠你又怎么能遗弃?最不通的是,你为何要为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杀那么多人!”

    “不必遗弃。我只消悄悄约她到废庙中,有关她儿子真正死因的消息要告知她。她不就乖乖来了?然后我再把头颅带走,扔到四方巷即可。”

    听着倒是天衣无缝。成宣无可奈何,最后只得道:“你既设下了瞒天过海的计谋,就是想从其中全身而退。为何今日又在天机道道坛中束手就擒?”

    “哪有真正天衣无缝的计谋?你们不也发现了童谣只是个幌子?我若是还负隅顽抗,逃之夭夭,也许罪加一等。既是插翅难逃,何必还要作无谓挣扎呢?”她坦然自若,仿佛对自己稍后即将面对的命运恍然未觉。

    成宣无话可。她明知海棠目的明确,就是要揽下一切罪行,但她却找不到海棠话中一丝一毫的破绽。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料定自己必死无疑,才编出了这一套辞,好让另外二人能逃脱?

    成宣留下看守的人,和裴誉一道走到暗室外头。

    裴誉见她愁眉不展,知她心里难受,既为不能将所有人绳之以法,又为海棠无谓的牺牲感到愤慨。

    他此刻突然想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好教她重新展颜。他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张连氏有个十来岁的儿子?还有方凝几岁大的孩子?”

    成宣忽然如梦方醒:“她揽下一切,是因为连蕴和方凝是母亲。”

    “你想想,她的母亲因为名声而弃她不顾。她不愿那两个孩子成了孤儿吧?按照大梁律法,从犯罪不至问斩。”

    “可是……”成宣欲言又止,却不知自己还能些什么。

    “别可是了。派去岭镇起出尸骸的人应当回来了,还有朱老爷。也许我们还能查出些什么。”裴誉想安抚她,她却头一次想逃避,不去追查。

    “她们才是受害者,为何要将她们绳之以法!”成宣愤愤不平道。

    “若人人皆以自己的喜恶判断何人该死,滥用私刑,那这世道不是乱了套?”裴誉知她愤恨的缘故。

    “可是方凝和连蕴饱受虐待,谁又来为她们伸张正义?九贪慕虚荣,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杜家姐的身份,现在死无对证,连海棠都不能追究她。”

    裴誉无言以对,他命人将海棠带离暗室,押回三法司关押重犯的牢狱中。她戴着枷锁,脚踝上牵拖着铁链,步伐沉重,表情却一派轻松自在。

    成宣心想,她如今夙愿得偿,想来对人世再也没有牵挂了。

    出口处却候着几人,竟是杜鸿年和杜夫人,还有沈庆仪。他们不知等了多久,一听到有脚步声,便迎上前来。

    杜鸿年一见她,本想些什么,泪却先从苍老面庞上流了下来:“菱月……”

    海棠顿住脚步,她似乎并未想到亲生爹娘会在此处候着:“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今后爹娘便要好好顾惜自己身子。”

    她本想躬身,奈何枷锁极沉,她差点摔倒,沈庆仪急忙上前扶起她。

    年少时的记忆、重逢后如胶似漆的半年,两道身影此刻重叠在同一人身上。沈庆仪嘶哑着声音道:“你为何不?”

    “如果连娘亲都不愿认我,我又怎有把握,沈二哥哥也会如当年一般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