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业火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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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如阿鼻地狱般惨烈的火海一下消退得干干净净, 成宣被这猝不及防的问话吓得头皮发麻。

    此处怎会有人?她缓缓转过身去,见一清癯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正对她怒目而视。

    她福至心灵, 马上拱手道:“您是翟老太?”

    那老太方才敛了怒容, 哼了一声:“你认得老身?那你便知道这是何处喽?还鬼鬼祟祟闯进此处,的什么主意?”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成宣毕恭毕敬道:“非也。翟老太,我乃大理寺评事成宣。”到此处,她拿出寺中令牌展示, 又接着道:“今日到此处,是为了追查程家女儿一事。”

    她把天机道坛发现一具女尸的始末,抹去其中枝节, 又略过人俑匠不提,为这位翟老太解释了一遍。

    老太太原先还不屑一顾, 后面屏息凝神,听到个中关窍,即刻便问:“所以,你们疑心那死掉的女子, 便是阿若?”

    听得“阿若”二字,成宣机警道:“阿若?老太, 您的可是程家女儿?”她把那副画像展开, 走上前去让翟老太细细查看。

    她眯着眼睛,再三审视,而后一脸哀恸, 深深长叹道:“不错……她还是如娃儿时那般伶俐可爱。郎君, 你要找的,便是程家女儿程筠若。”

    见翟老太正想迈过烧至黢黑的门槛往外走, 她立刻跟上去:“翟老太,程家人均已不在人世。程姑娘会被谁所杀,您可有头绪?”

    翟老太连看也不看她,仍是伛偻着身子,蹒跚而行。她嗫嚅着道,似乎仍是难以置信:“怎会这样呢?阿若好不容易活下来,竟就这么去了?”

    不知是年岁已高或是哀伤过度,翟老太起当年之事,都有些词不达意了,听得成宣一脸迷惑。

    她再三拼凑,才勉强知晓当年程家起火案的来龙去脉。

    程家经商,日子富庶。程夫人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生出一个女儿,也就是程筠若。当时程氏夫妇已近五十,老来得女,自然待程筠若如珠似宝,疼爱有加。

    不知是否因她受尽万千宠爱,时仍玉雪可爱,随着年纪渐长,倒变得刁蛮任性了。程家为她选的郎君,她一个个都瞧不入眼。

    程氏夫妇气恼,便私自为她订了一桩婚事。眼看婚期将至,她这是不嫁也得嫁了。

    程筠若胆大包天,竟偷偷离家。程氏夫妇日夜忧心,哪里还敢逼她,便把婚事也退了,就盼着女儿归来。

    成宣不由自主被这个程筠若的故事所吸引,听到此处便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翟老太摇摇头:“待她数月后归来,竟已身怀六甲。问她,她却绝口不提这男子是谁。大梁民风保守,如何能容忍此事发生?程氏夫妇连同她几个长兄皆是怒不可遏,便把她关了起来。”

    成宣有些难以启齿:“这孩儿,程家还容她留下来吗?”

    “自然不愿。可是当时阿若已怀胎七月,再落了,可是要出人命的。她求老身,老身便去求老爷夫人……”

    后来,孩子仍是秘密地生了下来。翟老太当时还是接生的人,程氏夫妇对她千叮万嘱,叫她万万不可泄露分毫。

    “所以,程家不止程筠若活了下来,还有她的孩儿?”

    “若是如此便好了。”翟老太顿住脚,进了身旁一处的家祠。里头虽如方才所见,均是满目疮痍。但正中那火烧痕迹斑驳的神龛,竟被好生理,还放了些贡品。

    她动作熟稔地点香,又插于那的香炉之上:“阿若虽不肯出孩儿的爹是谁,但她是十分疼爱这孩儿的,日夜都盼着他出生长大。不曾想……”

    接生那夜雷雨交加,翟老太忙里忙外,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声,终于把那孩儿盼了出来。

    “不曾想,她竟生出了畸胎……”翟老太尚来不及抱出去给程筠若看一眼,孩儿已断了气。

    孩儿没活下来,程家松了一口气,还想着女儿能忘了前尘旧事从头再来。可从那以后,程筠若便有些疯疯癫癫的,每日哭哭笑笑,嘴里的净是些胡话。

    程家怕家丑外扬,便将她关在房中。

    “包括起火那夜?”成宣问道。她不好直,只敢在心中怀疑。

    这程筠若,怕就是放火烧死全家的凶徒吧,害死全家的动机和条件,都齐全了。但如果她一直被关着,这又不好了。

    “不错,到了起火那夜,她仍然被关着。也许筠若住得离这祠堂远,才躲过了一劫。但程家其余的十来口人,都葬身火海了。”

    成宣忍不住道:“火势蔓延得这么快,她被锁起来,还能逃出生天?”

    翟老太看她半信半疑的模样,叹息道:“救火的邻人到达时,她确确实实被关在房中,还是砸了锁头,才把她救出来的。”

    不知是否一夜家破人亡,程筠若突然如梦方醒,人也不再癫狂了。官府派人查问,她她本来在睡梦之中,发现是祠堂最早起火,然后蔓延至临近的程氏夫妇卧房,还有几个兄嫂所居的卧房,还有一旁仆役所睡的通铺。

    她想大声呼救,却因住得远,又被关了起来,无人听见,最后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全部被烧死。

    成宣听后仍是心有余悸:“程筠若当年,有没有将她与家人不和的事告诉官府?”她看文书上并无记载,只记述是意外失火。

    “你是怀疑阿若?”老太太勃然变色,怒道:“不提阿若被关着。那时候,她可是哭天抢地,几次寻短见,幸好都被老身救了下来。”

    翟老太面如死灰。每次想起,她都不愿怀疑阿若,那可是她视如己出,含辛茹苦照料大的孩儿!

    “阿若怎会做这样的事!”翟老太像着了魔般,扯着成宣的袖子,“你不要血口喷人!你看看神龛之下,全是火烧的痕迹。当年,当年,官府便他们查过起火源头,整个宅子夜里只有此处有明火!”

    她指的,应当是文书中提到的神龛油灯。夜里,不知何故,油灯翻,引燃了帷幕,才造成这次大火。

    翟老太为了凭吊程家死去的人,把神龛简单整理过。成宣不敢再触怒她,便好言好语劝慰道:“我信您。您先把手松开,让我看看。”

    见翟老太还在一旁念念有词,仿佛在服自己什么。她趁此机会,静静思索,想梳理这起火案到底有无不妥之处。

    根据卷宗所,所有死者口腔之中均有烟灰,两手拳缩。成宣记得,无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四肢因高温作用屈曲,都可能出现斗拳状姿态。

    加上口中有烟灰,那么必定不是被杀后而焚尸。成宣无计可施,只得碰碰运气,想试图查看起火处有无蛛丝马迹可留下。

    成宣在脑海中比较了一下方才卧房和神龛处的烟熏痕迹,光凭肉眼并不能看出哪处更严重。这一点也行不通。

    她见神龛一旁的地面,还有一堆烧焦了的器物,便躬身查看。

    都是些佛像、香炉,烧得接近变色熔化,想来闯入此处的人都懒得将它们带走。成宣翻了又翻,本想放弃,却见到一个铜壶漏刻。

    这在永安城中倒不稀奇,日晷依赖日影计时,难以在夜间使用。而这漏刻的壶中有水流出,层层流向下壶,壶盖上有不同的刻度,分别代表不同的时刻。虽只是粗略计时,但对普通百姓人家也够用了。

    她捡起这漏刻细细检查,铜壶经高温烧灼,烟熏火燎,已经严重变形,连刻度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成宣只能依稀辨认出壶盖停滞在接近寅时一刻。

    不对。成宣把那份誊抄的文书翻了又翻,因为来得匆忙,字迹潦草,但她走前核对过一遍,并无誊录错误。

    “据程筠若所,夜半惊醒,见远处火光熊熊,披衣起身,远望见连成一片的厅堂、祠堂、程氏夫妇卧房均已起火,当时约摸寅时二刻。”找到了!成宣把此段供词在心中来回默念,一遍遍思索。

    即便火势蔓延得再快,若寅时一刻由神龛此处起火,再殃及周边,怎可能短短一刻钟后便把几处都烧了遍。

    她费劲把那铜壶漏刻搬了起来,焦急万分道:“翟老太,您看看这漏刻,是不是原先就放在祠堂内的?”

    翟老太神不守舍,还沉浸在方才对程筠若的猜疑中。她不明所以,看了几眼道:“老身记得。这漏刻是起火前一日,夫人买来特意放在祠堂,免得求神拜佛忘了时刻。”

    “不止此处有,除了仆役睡的通铺,夫人在各处都安放了漏刻。你问这个作甚?”

    成宣急忙道:“那别处的漏刻还能找到吗?”

    “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加上烧得厉害,都在原地吧。”翟老太见她急切的模样,问道:“你想做什么?”

    “只要把这几处的漏刻放在一起对比,便知道起火的先后次序了!”成宣看着翟老太,一字一句道:“这样,就知道程筠若当年到底有没有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