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工坊 ·
成宣进来议事厅前还想好了, 绝不能望上一眼裴誉,奉行她“敬而远之”的策略。
如今听他开口,心下本能, 忘了方才所思所想, 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裴誉,没想到裴誉看也没看她一眼,视线来回在延景和晁凌身上逡巡。
成宣气结。她虽耳朵还在听,目光却投向了别处。
“上回道坛送来的信徒名册,约摸是半年以内。延大人, 你可知修缮工程是永安城内哪家工坊负责?”裴誉不疾不徐问。
延景早有准备,他昨日又跑了趟道坛,总算是问了回来:“道坛告知, 静室修缮工程是由永安城的天工坊所负责。这天工坊我也稍稍听过,据这是城内规模颇大的一家工坊, 除了砌砖铺瓦、盖屋合脊,连烧制器具的活儿也有涉及。”
成宣原先还望着梁上那素色的木纹,一听“天工坊”三字便回过神来,这不是昨夜给她修葺茅屋的工匠干活的地方吗?
成宣朝延景问道:“那么, 道坛可知当时负责修缮静室的工匠姓甚名谁?”
总不会刚好便是昨夜那匠人吧?那人话虽口齿不清,但人看着老实巴交, 而且总不至于这么巧让她撞上了人俑匠。
延景摇头, 表示不知:“道坛他们只管验收工程、结清钱粮,当时给了天工坊三块出入名牌,之后便不再管了。”
晁凌听了几人汇报, 揭开茶盖抿了一口热茶:“那几位今日就跑一趟天工坊, 若人俑匠真就藏身于此,各位千万心提防。”
天工坊位于永安外城, 此处工坊云集,不同类别均是一应俱全。
此处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他们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成宣还是头一回来,一下子看花了眼。
街头巷尾看去,有煮制丝帛的、染织上色的、铲毛制皮的,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锻制铁器的。
放眼望去,那匠人出的铁花犹如万千流星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渐渐坠落,白日内亦似璀璨至极的星光。
见她看得出神,裴誉本想拉她往前走。往日再熟稔不过的动作,都站在她身侧了,他仍是把手收了回来。
漫天飞舞的火星落在他们眼前,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延景见他顿住脚步,不明所以道:“裴大人,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道:“你叫上成宣吧,让她走快些。”
天工坊盛名在外,因此即使工坊数目繁多,很快便找到了。
工坊内窑炉烧得正旺,土工正忙着把泥料送入炉内焙烧。烧制后的青瓦占据了大半位置,把坊内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手执算盘、读书人模样的人迎了上来,成宣见他正忙于清点烧制后的青瓦数目,想他定是工坊的负责人,便扬了扬大理寺令牌:“三法司的。关于半年前,天机道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是不是你们家负责的?”
那掌事的听几人是官府人员,不敢轻慢。他先是自报家门,自己是天工坊掌事兼管账的,又心翼翼问:“我记得。静室那活儿怎么了?难不成是我们的人活儿没干好,塌了?”
延景宽慰道:“非也。掌事不必忧心,大理寺只想问清楚,负责那活儿的都有谁?现在还在工坊里吗?”
掌事知道此中许是牵涉机密,不敢多问,寻来账册一查,便道:“这活儿一共派了三人去。”
成宣想起方才延景所,道坛只给出三块出入名牌,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一人是我们坊中的老陆,他是工匠头领,另外二人都是永安城里招来做散工的,并不会一直跟着天工坊干活。”掌事忙让人唤来老陆。
成宣四处张望,又问道:“这三人有分工吗?例如谁负责砌墙、谁负责粉刷?”
掌事点头哈腰道:“自然是有的。老陆是头领,一般都只监工,不干活。但另外两人,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名唤“老陆”的工匠头领肥头大耳,满头是汗匆匆跑进来:“怎么?出事了?”
见他这般体壮膘肥,估计真不是动手干活的,成宣问道:“你可记得,半年前天机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另外那两个散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老陆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实不相瞒,我们工坊活儿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到外头请散工来。这散工什么活儿都接,一年到头几十上百人,我也是记不太清了……”
掌事的连声道:“记得清,记得请!”他连忙给老陆使眼色,“你快想想,别误了贵客时辰。”
成宣插话道:“不急,你慢慢想。或者我这么问吧?谁负责砌墙的,我们找的人就是他。”
老陆苦着脸,想了半日,总算是有了点眉目:“这砌墙的就见过那么两日,我还真没印象了。这人也奇怪,散工要是想多接点活儿,总是自己跑到坊里请托。他倒好,就干过那么一回,再没了踪影。”
数人不约而同,均互换了个眼神。这散工,嫌疑极大。成宣正要看向裴誉,裴誉却早已转过头去。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她才是要避嫌的那个人,他倒是避得起劲。
“我只记得好像唤作冯,至于具体名姓,家住何方,的还真不知道。容我再想想,”老陆苦思冥想,才道:“他干活不大熟手,我统共就去过两三回监工,都让他返工了。他也不抱怨,起早贪黑地干。有时我们还没到,他就已在那干活了。别的我还真记不清了。”
见连掌事的都沉了脸色,老陆赶紧找补道:“几位大人,另一人我是记得的,他常接天工坊的活儿。他们连着几日都在一道,想必他还记得。”
成宣振奋精神,问清了地址名姓,他们便径直往那处去了。成宣出得工坊,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眼神,似乎在紧紧盯着她,她回头一望,却不见异常,心道自己多想了。
三人离开后,有人凑上去结结巴巴问:“掌事的,这……这三法司的人,都是官儿吗?”他满脸灰土,话时还忍不住抹了把,显得更是脏污。
掌事的好不容易送走了他们,此刻心中一颗大石才落了地。他用算盘敲了敲问话的人:“这也是你能问的吗?那是查死人案子的官人!”
他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道了声谢,便回到窑炉前。
挤出了这繁忙的工坊市集,他们马不停蹄赶去城郊。成宣估计是这散工钱挣得不多,只住得起城郊茅屋。再一想,这不就是自己吗?
此时已近晌午,三人在城郊寻了处面摊,便坐下算先填饱肚子再。延景喊来老板,先点了个牛肉汤饼,成宣和裴誉异口同声道:“来个羊肉的。”
延景笑道:“成大人和裴大人不仅每日同进同出,查案办案,如今连口味都一样了。”
两人听后,旋即又一同改口道:“我要牛肉的。”
老板有些不耐:“客官想好了没?”
延景赶忙圆场:“就要三碗牛肉的。”
等汤饼上来了,延景关切道:“成大人,你如今身居何处?我记得你那茅屋是不是塌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宣夹了一筷子的汤饼,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一个,一个朋友家。”
此时,裴誉刚好放下筷子,和她同时道:“我家。”
一桌人顿时相对无言。静默片刻后,延景觉得气氛怪异,忍不住道:“裴大人真是仗义!哪日,哪日我也去侯府走一遭,拜访拜访。”
这莫名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账后,延景自觉地走在前头,去问路,留下他们二人在后面。
裴誉慢悠悠地走着,似乎一派逍遥自在,看着不是去查杀人案,倒像是来郊外游玩的。
成宣终是按捺不住:“你为何要对延景这个?”
“光明正大,有何不能言?”裴誉偏不如她意。
“我,我是怕延景会胡思乱想。”成宣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俑匠附了身,见到裴誉话都不利索了。
裴誉顿住脚,侧过头来看她:“你是不是忘了?这永安城内,知道你是女子的,只有我和我娘。”他少见的咄咄逼人,“延景既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何来的胡思乱想?”
成宣顿时语塞。怎么他的听着很有道理?她一定是脑子糊涂了,忘了自己是女子。
她不服气道:“那也要避嫌。再了,你不也在同我避嫌吗?”哼,竟还敢恶人先告状。今儿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和她交流的人,到底是谁?
这次换裴誉语塞了,他半天不出话来:“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成宣总算抓住他把柄,锲而不舍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