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得那样近, 谢流婉顿时觉得面前的兄长是如此的陌生，这十多年以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他真的是谢念寒吗？是从前那个温柔如春风, 待她呵护备至的兄长？谢流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念寒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泰然自若，不以为意道：“妹妹，你错了，我从来没有变。”

    她的手腕上传来阵阵的痛楚，反复提醒自己该清醒了, 一再地质问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境况。

    谢流婉试图放软态度，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她哀哀道：“我在此处已经呆得够久了，什么时候才能……”

    谢念寒终于甩开了她的手腕, 好整以暇道：“流婉，你的态度前后如此大相径庭, 叫兄长如何相信你？”

    从他如墨般双眸，谢流婉似乎只看出了无尽的嘲弄，一如深渊，只要多看一眼, 就会彻底堕入。

    她不禁想起一切被揭穿，从此天翻地覆的一夜。

    那阵子, 裴誉正忙着去追查人俑案。她闲来无事, 还曾去大理寺查探过裴誉的行踪，才知晓此事事关天机道。

    她不甘心，裴誉身边那个成宣可以日日同他一起出入大理寺, 查案破案, 甚至住到了侯府里。自己却连上门去看望裴夫人，都不合裴誉心意。

    一开始, 她只是偶尔出入道坛，可毕竟不是信徒，根本无法接触到内里机密。只不过有几次，她曾亲眼见过道坛里那个孩儿年纪的副宗主，总和一个身量挺拔、戴着银色面具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她不过是个闺阁姐，哪里懂得接近道坛里的人？去了几遍，她也只好放弃。

    可是，她却在哥哥的卧房中，看到了那副银色面具，与那日她曾在道坛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仔细一回忆，那男子身形年纪，确实与兄长接近。

    世上竟会有如此的巧合？兄长不是大理寺少卿吗？为何会乔装与天机道道坛的宗主混在一起？

    她不敢直接去追问谢念寒，只好自己一个人，私下去跟着他。开始的几次，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异样，谢念寒如从前一般，每日上朝后，回到大理寺办公。

    她终于放下心来，便告诉自己，再去跟最后一次。可那最后一次，原来是个陷阱。她一直跟着谢念寒，可那方向，却是绕回了谢府。

    她竟还丝毫未察觉，以为兄长是落下了什么物品，还以为能安下心来，不必再忧虑此事。可她一回府，却有人将她团团围住，口中喊着：“姐，得罪了！”并将她带回了卧房，从此再不让她外出。

    自那一日，谢流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的日子，是被困在自己的卧房中度过。不管如何哀求，外头守着的丫鬟始终不肯吐露一二，每日除了送来饭食，别的一句话也不会同她，想必是谢念寒所吩咐的。

    她甚至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永安城中闺阁姐常去的赏花局、筵宴……往日种种，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也不知道裴誉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但他定没有寻过自己，又或者是谢念寒对外散布了什么消息，才会没有人寻过她。

    再关下去，她觉得自己定会彻底疯掉。谢流婉这才后悔，不该在兄长进门之时动手，她早该服软，也许还能博得一分怜惜，放了自己。

    可如今她望着谢念寒，只觉无比陌生和无力。谢流婉被关了许久，茶饭不思，本已虚弱至极，方才和谢念寒还费力争斗一番，更是筋疲力竭。

    谢流婉想，这个人并不是她的兄长，他被鬼迷了心窍，不管自己什么，他既不听，更不会相信，何必和他白费唇舌？

    她走到门边，谢念寒以为她想逃，不禁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谢流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她一脸漠然道：“我不想见到你，别再来了。”

    谢念寒倒是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出门前稍稍踌躇了一步：“那我便再信妹妹一回，可别再在这儿闹腾了。”

    玉泽寻了半日，才终于在道坛里等到了宗主大人。

    他一路跑迎了上前，问了安，又心翼翼跟在宗主身后：“今日……今日昭辛来过道坛。”

    宗主似是毫不意外，步履不见停顿，道：“她什么了？”

    看来宗主是料事如神，对此事竟一点也不意外。玉泽咽了口唾沫，这才不觉得如此忐忑：“昭辛，她已杀了晁睢宁，还把信物给了的……”他将揣在掌心的玉佩巴巴地递上前，没想到宗主不过扫了一眼，似乎就确定了这的确是晁睢宁之物。

    怪哉，宗主怎会如此熟悉她的贴身佩饰？玉泽心中哪怕最好奇，也不敢问出口。他把玉佩收起来，听得宗主又问：“昭辛还什么了？”

    玉泽忆起自己白日被昭辛胁迫的狼狈模样，顿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晁睢宁已死，请天机道别再找她麻烦，否则她直接杀到道坛来，连宗主也……”

    宗主不以为忤，反倒轻轻笑了起来：“看来她是知道了李琮那点龌龊心思，由爱生恨，才迁怒于我。”他转头对玉泽道：“昭辛决意叛出西凉，若是把晁睢宁的尸身留在驿站，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你派人去晁府和驿站听一下，看看有没有晁睢宁的消息。若有，别忘了，毁尸灭迹。”

    玉泽深深躬身，显得有些滑稽，他道：“是。”

    顾玄忽又想起了什么：“成宣呢，她怎么样了？”

    玉泽听在耳中，孩脸皮不动声色，心里却念叨：怎么宗主总是对这个人这么伤心？若是怕此人闹出什么乱子，为何不干脆些？直接像晁睢宁一般除掉即可，何苦还要派人手看住她？万一此人起了异心，到时候宗主还那样有自信，一切皆在掌握吗？

    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头想一想，玉泽哪敢造次：“盯梢的人她并没有异样，都是往来大理寺和客栈，不曾去过别处。”

    顾玄微微笑了起来，彷如雨后初霁，一时把玉泽看呆了——这有什么值得笑的？

    顾玄笑意未减道：“我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宗主这么笑的时候，肯定不会有好事情发生。玉泽在旁，听得一身寒意，他眼前蓦地浮现那公子的清秀模样，头一回感到同情。

    成大人，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验所。

    昨夜，他们去时四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人。幸亏昭辛武艺高强，不用进泔水桶，不然桶都不够他们几人用。

    几人本算分头各回各家，起码得把浑身的泔水味儿洗掉了再。

    奈何昭辛已“杀掉”晁睢宁，她不能再回晁府去，否则便会暴露行踪。因此成宣只能先带着她，连夜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客栈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成宣把直瞌睡的伙计叫起来，要了间厢房，又把蒙着面的晁睢宁拉了过来：“这……这是我娘子，她身染奇疾，须好好休养。你们好生伺候，决不可短了吃的，帐都算我那儿。”

    成宣在此处住了许久，伙计早认得了她，因此二话不便带着晁睢宁进了房中。成宣跟在后头，等伙计走后，才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晁大人的，我为你带上。”

    晁睢宁这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已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光明正大地出外。姐姐不知下葬了没？她还尚未有机会去看一眼。

    可想到顾玄，她的恨意如潮水翻涌——自怨自艾已是毫无用处，如今她只能好好想一想，能做什么来偿还姐姐，来报复顾玄和天机道。

    她定了定神：“你去也许不清，我写一封信交给你，你明日在大理寺交给我爹便可。”

    成宣正有此意。一听晁睢宁这么，她跑得比谁都快，毕竟自己再不去沐浴洗漱，身上都要臭烘烘了。

    若是裴誉在这儿，定要取笑她姑娘家怎的如此邋遢，弄得一身味道……也不对，若裴誉在，她定会安安心心，和他一道离开驿站，也就不会有泔水桶这破事儿了。

    成宣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思念一个人。不管何时何地，不管经历何事，总有某些微又不经意的，触动了她，让她想起那个一直在心底挂念着的人。

    鸿雁不知到了何方，惟愿君一切安好。

    清时分的定西城，虽不见鸿雁，却有苍鹰在细雪之中掠过城门高处。城楼望下去，是一片茫茫的白。守备此刻正登上城楼巡视，听得下头传来阵阵响动。

    紧接着，连绵不绝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在城楼处响起：“西凉人攻城了！西凉人攻城了！”

    那呼喊似乎带着隐忍多日，一朝解脱的痛快，因为李珣死在了大梁国土上，他们就是理亏，就得乖乖龟缩定西城内，不能主动出战，这又是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