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迷离眼 ·
成宣离开谢府, 仍是有些失魂落魄的。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谢念寒对自己的话,越是想便越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从前曾和谢念寒订亲?为何她会对此一点记忆也无?听谢念寒的描述,他们二人算是青梅竹马, 两家又是世交, 加之谢念寒的母亲也是顾家人,和爹爹估计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即便是她极少机会回到顾府,也绝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谢念寒。而且……他还曾送过那样珍贵的礼物给自己,肯定也不会仅仅只是一面之缘。
可无论成宣如何拼了命地回忆,她脑海中关于谢念寒的画面仍是空空如也。成宣苦思冥想, 想得脑仁都发疼了。原来要用刑狱之人的推断能力,去追溯过往尘封已久的记忆,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若有信物呢?那手镯, 她还用绢布裹着,好好保存在客栈中。等会要是把这手镯看上个把时辰, 总能想起点什么吧?
她敲了敲脑壳,决定不再想了。可是谢念寒在亭子中,对自己那番话的认真模样,仍是历历在目。对于毫无记忆的成宣来, 她方才只觉得窘迫交加,一点动心也没有。
时过境迁, 少卿大人提起旧事, 可能也只是想和她相认罢了。若真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难道她会忘记得那么彻底?
不知为何,成宣心底涌起一丝丝对裴誉的愧疚……她在心中对自己嗤之以鼻, 我哪有对不起裴誉!我没有!可腿却不听使唤, 自己拐去了花市。
也不全然是愧疚吧,成宣上回收到裴誉来信, 边疆还是漫天风雪,永安已是春和景明。裴誉想念永安的春日,虽然赶不上,她仍想趁着这次回信,把永安的初夏放入信中,带去定西。
入夏后,气候温暖,永安城的花市已是十分繁盛热闹。春光已暮,百花尽开,成宣刚走入花市,便被鲜花迷了眼睛。卖花者高声叫喊着,招徕客人。
成宣挑花了眼,玉绣球虽美,可不方便寄出;金雀儿和长春虽香气芬芳,姿态却不如别的花动人……她最后挑了一束千叶桃,算把花瓣晒干,夹在心里给裴誉寄去。
掐指算来,裴誉上一封信,估摸着这几日应该能到永安了。裴誉离开永安前,他们约定不要私下通信,信件都由侯府中转,以免被天机道截取。因此她想了想,自己去侯府取信的时候,得把裴誉当时离开永安,关于天机道情况明的那封信也一并带上。
既然谢念寒答应了重启对顾家一案的调查,那么她的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若见得裴夫人,能托她在太后面前上一句半句,自己命也算是能保住了。
顾玄势力再怎么庞大,也不可能染指后宫吧。成宣颇没底气地想,对了,明日还得向延景再听听,天机道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她如今对顾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敌暗我明,不妙啊!成宣越想越是紧张兮兮的,总觉得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她思来想去,决定赶快回去客栈,先写信,再把那手镯找出来,即使一整夜不睡,她也非得想起些什么不可。
成宣睡过去的时候,手还是把手镯抓得紧紧的。昨夜她写过信,梳洗后,马上就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把手镯翻来覆去地观察,想看清上面的纹路和图案。
因为扮作男装,她已多年没有戴过,只是当时流落到岷州府前,这手镯确实是戴在自己手上的。正如谢念寒所,是纯银锻造,上面有桃花图案,还镶嵌了玉石,看着颇为别致。
为了能尽快回忆起来,成宣甚至自己构想了一个送手镯的场景。谢府桃花树下,少年谢念寒和少女顾承萱腼腆地站在一块。桃花飞落,两人看了一眼对方,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等少女顾承萱再抬起头时,面前站着的男子已不再是少年谢念寒。那是一个气鼓鼓的包子脸少年,顾承萱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他来,失声道:“裴誉?你怎么在这?”
少年裴誉还不像如今那般有将军的凌厉之气,有些笨拙和无措,还带了点纵容和无奈:“我的千叶桃呢?”
她像被人抓了个正着,有些讪讪的:“我都拿去晒干了,现在给不了你。”
裴誉好像并不在意,他摇摇头,很是大方道:“不紧。你是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
不知为何,顾承萱的脸颊上全是泪痕,她愈想愈是心痛难忍,抽噎着:“你怎么知道我想哭?”
“你一直在心底希望找到爹娘吧,不是尸首,而是他们活着的消息。”裴誉走上前来,轻轻把她揽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可你今日终于确认了,他们已经死去,再无活着的可能。”
原来她离开谢府后的失魂落魄和神不守舍,不是因为谢念寒的话。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她没有爹娘,没有兄长了。从此以后,在这世上,她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直到此刻,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正因为顾家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你更要坚强。”裴誉把她搂得更紧,似乎怕她会偷偷消失一样,“知道了吗?”
“嗯。”
她做了一整夜的梦,睡睡又醒醒,但心里总算不那么难受了。等天亮后,她已迫不及待去找窗边的千叶桃。花瓣失了水分,微微耷拉着,她想再过一两日,就能寄出去了。
想到梦里和自己亲近的裴誉,她总觉得双颊发烫,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若被他知道了,一定要嘲笑自己,和永安城里成百上千的少女一样,在梦里也是念念不忘。
此时,有什么画面忽然滑过她的脑海。成宣一下子定住了动作,脑中忆起初次和裴誉去州桥夜市的画面。
那时候也恰逢花开时节,她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裴誉以前的未婚妻,谢念寒的妹妹谢流婉,以及她的婢女。
她仍模糊记得,她们主仆二人,也是来夜市买花的。而谢府昨日那个守在上锁的卧房前的婢女,不就是她在州桥夜市曾见过的谢姐的婢女吗?
上回在裴府,她还见过谢姐。不知她是病了还是怎样,像她如此钟情,当初裴誉出征,竟不曾见过谢流婉前来送他。难道真是病了?那为何要把门上锁?还要人看守,怕别人靠近?
总不会是知道了裴誉要走,所以犯了疯病吧?成宣心道呸呸呸,可不兴这么诅咒别人的。毕竟是人家家中私事,和自己又没关系。
连一年前偶遇曾见过的一张脸都还记得,成宣忍不住夸了夸自己的记性,可为何和和谢念寒的记忆就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成宣抱着疑惑,一直想啊想,到了大理寺,延景已经急急忙忙来找她:“你怎么才来?听有人在荒废的顾宅里找到了骸骨,如今正命三法司的人速速赶去那儿呢!”
成宣一惊,不知该不该提及自己是顾淮的女儿,这案子,也是她要翻出来的。可进展如此快,想来谢念寒即便告假,也连夜安排人手翻案,若要出自己的身份,一方面可能会连累他们两人,一方面也不知会不会牵涉到谢念寒。
成宣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先不开口。延景和许如千来得早,已悄悄议论了半天,寺中谁也不清楚,为何突然要重启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唯一知道缘由的成宣也不敢,她只好若无其事地叫上他们,马上赶去顾府。
荷花池旁密密匝匝围满了三法司的人。这桩大梁四大案之一,竟有一日能重新露出水面,在场众人皆是惊异不已,纷纷窃窃私语议论。
听三法司已安排人手挖渠,疏通整个荷花池的淤水。但时间紧急,少卿大人命他们想下水捞出骸骨再。
成宣有些怔忪,她站在池边,看着会水性的官差上上下下,把捞出的杂物搬运到岸上。
淤泥、石头、杂草、麻绳……自然,还有骸骨。成宣恍惚地想,根据她的勘验知识,人身上有上百块骨头。如果是七个人……
她差点想在岸边呕吐。可是她想起裴誉的话,便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要坚持下来。
日上三竿,幸好这儿只是一个池塘,因此被啃噬破坏的情况不多。池边收集的骸骨也大致是完整的,只是在日光下白森森的泛着光,令成宣难以想象她的至亲曾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她不等所有骸骨捞完毕,已拉着许如千走到存放的地方:“许姑娘,光凭骸骨,你能判断出死者的死因吗?”
许如千低头,细细观察那些人骨。因为长年累月浸泡在水中,骨头外层已被磨蚀了不少。但许如千仍是十分笃定:“我想,并非毒害,否则骨头会呈青黑色泽。至于,砍杀……骨头没有完全收集,我也无法确定,但就现在看到的来,也没有利器刺伤的痕迹。”
她摇了摇头,成宣却已意识到,他们的死因和当初的判断不谋而合。为了在顾府不留下任何痕迹,伪造失踪的假象,他们都是被勒死后,才投入荷花池中的。
时隔十余年,她已很难通过尸骸来找出杀人者,可是还有动机。
不惜一切,也要对顾氏一家痛下杀手的原因是什么?爹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招来灭门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