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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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菀醒来时, 天微微亮,泛着一线鱼肚白。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此时倒是停了, 房间内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将尽的油灯时不时炸裂一个灯花。

    她被折腾到将近天明才阖眼,头有些疼,还有些渴水,崔白菀朝外面唤道:“秋月。”

    “姐, 您醒啦。”秋月推门进来,见崔白菀醒了赶紧将她扶坐起来。

    崔白菀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问:“沈思洲呢?”

    秋月答:“老爷天未明便出去了。”

    “出去了?”崔白菀皱眉。

    把她折腾一通, 他倒是走得干脆。

    秋月笑道:“是呀,老爷走的时候特意嘱咐过奴婢, 昨夜您没吃什么东西,等您醒了就把炉上煨的粥端来,他还今日过年,会早点回来的。”

    崔白菀冷漠道:“哦。”

    她喝了粥, 觉得困乏,又躺下睡了一会儿。

    今天是除夕, 秦婶早早便起来忙碌, 和虎还有松光一同,门前悬了红灯笼,挂了新桃符, 将陈件摆设也都擦洗一通, 整个庄子看上去焕然一新。

    等到傍晚的时候,沈思洲才回来。

    众人都等候了多时, 等他回来才开始动箸。

    沈思洲夹了一块鱼肉,道:“这鱼怎么吃着这么鲜美,秦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秦婶笑道:“这道菜是夫人特意做的,少爷多吃些。”

    崔白菀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沈思洲转头笑道:“有劳夫人了。”

    崔白菀轻哼一声,并不搭理他。

    煮鱼的时候她不心了瞌睡,所以鱼的味道并不如何,甚至还有些糊味。沈思洲不过是猜出来这条鱼是她做的,故意这话讨她欢心罢了。

    他总是能处处都拿捏着她。

    吃完饭,沈思洲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给辈们每人都发了一个。

    秦婶年纪大了,收拾好碗筷便回屋睡去了。

    虎则拉着秋月去院中放鞭炮,松光嚷着也要一起放,三人聚在院中半天点不燃鞭炮,好不容易点着了,慌里慌张地跑开,炮仗咻咻地往天上蹿。

    崔白菀透过窗户看着玩闹的三人,沈思洲见她这样,便问道:“要出去一起玩吗?”

    “不了,”她摇摇头,“我出去了,他们三人便该不自在了。”

    “倒是会为别人着想。”沈思洲将她圈在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靠在一处。

    崔白菀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她问道:“今日如何,可有被为难?”

    “不曾,”沈思洲嗅着她的发,“王家起先是不肯招,被许如晦威胁恐吓一番,便也都招了。王祖兴临走时还死咬着康定的县丞不放,许如晦将他们都下了牢狱,让他们一同团圆去了。”

    过完年以后还要再审那个县丞,到时候一定能顺势扒出那个副将,不信扯不出李景消。

    哪有在牢狱团圆的,崔白菀笑了一声,又问:“那车辰呢,放出来了吗?”

    “自然是放出来了。那个阿凝的姑娘在衙门口接的人,还喊他‘辰哥哥’。”他的手指绕着崔白菀的发,“烟烟唤我一声哥哥听来。”

    崔白菀觉得这人越发无聊,怎么别人如何他就要如何。

    “做人不要太攀比。”

    “可我就想攀比一下。”沈思洲不依不饶道。

    崔白菀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半晌,他叹气一声,掏出一个红包来:“喏。”

    “给我的?”崔白菀讶异道。

    沈思洲拿红包轻敲她的头:“妹妹不肯认我,我却要认她的。”

    给红包是要吉祥话的,他将红包递给崔白菀,道:“岁岁如意。”

    崔白菀接过红包,厚厚的一沓,里面应该塞了不少的银票,她笑道:“人生在世,哪能一直如意的,也不点实在的。”

    沈思洲认真庄重地盯着她的眼眸:“我在一日,你便要称心如意一日。”

    崔白菀觉得他突然这么严肃怪不自在的,故意插科诨:“那若是你不在了呢,我难道就凄风苦雨了不成?”

    谁知沈思洲毫不犹豫,道:“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像是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崔白菀抬头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她没来由的心中惴惴,慌乱道:“大过年的乱什么话,晦气,快别了。”

    沈思洲又恢复了平素懒散的样子,笑道:“那便不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束烟花棒,递给崔白菀:“这烟花在屋内也能放,你拿着玩。”

    崔白菀惊喜地接过烟花,用火折子点燃,沈思洲特意将屋内的蜡烛都给吹灭。漆黑的屋内,只能看见烟花发出的璀璨焰光,崔白菀拿着烟花棒,问道:“好看吗?”

    焰火光芒微,不停闪烁,照得她的脸明明灭灭,喻日摛华,姣姣婉纯。是明月,是神女,也是他的爱.欲沉沦。

    沈思洲道:“好看。”

    他突然伸手,抱起崔白菀往浴室而去。

    崔白菀被吓得赶紧抱住他:“你干什么?”

    “背诗。”

    烟花掉落到地上,再无人去管,不知是被谁的鞋底踩踏,被谁的衣衫覆灭,被哪里的春水浇透。

    今日改由沈思洲教她背诗,轻波一阵一阵冲荡着她,将她里外浇透个彻底,浴桶湿滑,没有任何的着力点,她只能无力地攀附在他身上,由着他摆弄欺负。

    她在昏昏沉沉中听他吟道:“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棉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注一)

    可恨沈思洲不仅自己读,还要她跟着读,不读便要被沈思洲咬。沈思洲不知是什么怪癖,总是爱咬她,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是没被沈思洲咬过的。

    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淫.诗的!

    到最后只能丢枪弃甲,沈兄与元青犹且不够,须得喊他哥哥才会放过,甚至还唤了一声夫君,还是哭着叫的。

    被抱出来的时候,听到沈思洲又了一遍:“岁岁如意。”

    崔白菀恨得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她现在这样到底是如了谁的意。

    沈思洲由着她咬,将她身上的水渍擦干,轻柔地把她放回床上,道:“睡吧。”

    确实困乏了,崔白菀揪着沈思洲一片衣角慢慢闭上了眼,嘴里嘟嘟囔囔的,沈思洲凑近去听,发现她的是“岁岁如意”四字。

    脸上收了笑意,看着怀中睡熟的崔白菀,他轻声道:“你曾同我过这句话的,你可还记得?”

    两年前,也是除夕夜的时候,沈思洲同她的这句话。

    “你当年究竟为什么要不辞而去。让我寻了你两年。”

    漆黑的房间内,他独自发问,自然也无人应他。

    他将头颅深深埋在崔白菀的颈窝里,将怀里的她紧紧抱住,想要把她勒进骨血里,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

    ……

    沈思洲其实不太记得七岁以前的那些事,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叔父总是不信,觉得他一定是在撒谎。沈思洲发现解释没用,便不再解释,但他沉默的态度也愈发让叔父坚信自己的猜想。

    年幼的沈思洲便觉得,有时候大人可真复杂,既害怕坏结果,却又格外地坚信它,于是便真的盼来了坏结果,这时候的大人们会长舒一口气,叹道:果真如此。

    有病!

    叔父并不常来看望他,倒是每月都按时寄来书信,不过也都是一些要好好读书、天冷添衣的废话。沈思洲不怎么爱看。

    秦婶叔父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当大官呢,让他长大了也去上京当大官。

    他其实不太想当官,他想当游侠,纵马高歌,行侠仗义,潇洒快活过一生!

    他把这个想法与叔父了,叔父回复他,滋事斗殴要被官衙关半月,若是闹出人命更是要关一辈子。

    于是沈思洲立刻放弃游侠这个身份,将理想改为写武侠话本。

    他很欣赏自己,觉得自己能屈能伸,以后一定是能干大事的人。

    后来年纪大了,叔父把他送进了书院,名为书院,其实就是牢狱,还是一座在深山老林、荒僻郊野里的牢狱。

    同窗觉得他孤僻,他觉得同窗是蠢材,两方默契地达成共识,互不干扰。

    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招惹了一个混子。混子还没有他肩膀高,天天就想哄着沈思洲喊他大哥。

    沈思洲不理他,混子就天天自己缠上来,没脸没皮的,怎么都赶不走,后来倒是慢慢适应了。

    崔白菀虽然性格恶劣,到处惹是生非,完了还报沈思洲的名儿,但长得倒是不错,唇红齿白的,像个姑娘一样。不少同窗都趣他,问他是不是有个妹妹,两人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敢这话的人,都会被崔白菀提着扫帚追着,完了他还会恶声恶气地道:“我是你祖宗!”

    当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祖宗。

    但沈思洲万万没想到的是,崔白菀居然也真的是个姑娘。

    沈思洲记得,那是第二年的中秋,秦婶带着虎要回老家探亲,他本来算一个人过节,之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崔白菀知道了,便邀请他去她家里。

    沈思洲要面子,更不善与人交际,自然是不会去的。崔白菀求了他半天也不见他答应,便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跑了没影儿。

    沈思洲对于她这样的性格早已习惯,等过几日她就会忘记这事,她记性一向不是很好。

    晚上,他在给自己煮面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居然是崔白菀。

    她提着一个食盒,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拍他肩膀:“哈!没想到吧,是我!”

    当时的沈思洲确实很惊讶,他问:“你怎么来了?”

    崔白菀得意道:“我爹睡得早,我偷溜出来的,当然不能抛下兄弟啦。”

    开食盒,是还热气腾腾的几碟菜和一壶酒。底下还有一枝桂花,金灿灿的,发着浓郁的香气,崔白菀非闹着要把桂花别在沈思洲的耳旁,簪花配酒,乃是风雅名士。

    被沈思洲果断拒绝。

    他将酒温上,又有些犹豫:“你不能喝酒吧。”

    崔白菀一瞪眼:“我怎么不能喝了!我千杯不醉!”

    当然是谎话,沈思洲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是一杯倒。

    崔白菀只喝了一杯就倒下了,枕着桂香,趴在桌上不停地嘟囔,沈思洲凑耳一听,都是骂他的话。

    他轻笑一声,隔着窗宇望向外面的明月,细呷一口温酒,心里是开心的。

    活了这么多年,生平头一遭,除了因父母羁绊而关心他的叔父与秦婶外,还有人肯将他记挂在心上。

    原来被人记挂是这样的感受,真好啊。他想。

    喝着喝着,沈思洲也有些醉了,算就寝。他将崔白菀抱起来,这家伙看着的,原来真的很轻,还……有点软。

    沈思洲笑自己真是醉了,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他将崔白菀抱到了自己的床榻上,算就这样将就一夜。

    两人都为男子,同寝共眠自然是无妨的。

    沈思洲安然睡下,睡到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躺在自己的身边,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随后想到是崔白菀,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刚闭眼,旁边的崔白菀就醒了,手指在他脸上乱碰,碰他的眼睛,还碰他的唇?

    崔白菀是梦游了吗?

    沈思洲正犹豫自己要不要叫醒她时,突然听到崔白菀开口道:“沈映呐,你怎么这么好看。”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崔白菀没察觉到他醒了,接着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知道我是女子,你会有一点点的喜欢我吗?一点点就好。”

    沈思洲彻底僵住。

    “那你不话就是答应啦!”

    崔白菀突然凑过来,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很轻很快,随即心地翻身下床,提着食盒回去了。

    就如她来时一样突然,悄无声息。

    沈思洲则一宿都没阖眼,怔怔地在床上躺了一夜。

    之后再见到崔白菀,她似乎什么都没发觉,依旧待他如平常,但他心中总会有些不自在。

    他会不自觉地偷瞄她,看看她今日是什么样子的。她难过时他会不开心,她与别人谈笑时他也会不开心。四下无人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崔白菀,在想此时的她会做些什么。

    沈思洲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不要再同崔白菀有往来。

    可是每当崔白菀找他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只能事后偷偷地暗恼。

    崔白菀对于沈思洲的纠结根本不知,她机敏聪慧,同时也很迟钝,很少能感知到别人的情绪,只觉得与沈思洲的相处一如往常。

    只有沈思洲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心中惶惶,在想崔白菀是给他下蛊才让他变得这般反常吗?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沈思洲才反应过来,她没变,只是他的心境不一样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并不反感崔白菀喜欢他这件事。

    可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崔白菀却已经不在了。

    过年的时候,崔白菀再次邀请沈思洲去她家做客。沈思洲依旧是拒绝的。

    晚上的时候崔白菀依旧笑眯眯地过来敲门,是要陪他守岁。

    沈思洲只能放她进来,他向来拿她没有办法。

    子时一过,便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欢愉易逝,倥偬倏过。

    崔白菀靠着他的肩同他一起看天上的烟花,她轻声道:“沈思洲,我祝你岁岁如意。”

    沈思洲道:“你不天天烦我便是如我的意。”

    崔白菀只是笑。

    算来那时候,崔白菀已经知道崔雪平即将启程回上京,她是在与他告别。

    可是崔白菀到最后什么也没,只是道,元宵那天,我在湖心亭等你,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你一定要记得来啊。

    沈思洲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隐约知道那一定不是他想听的事情,但终究没能张口。

    最终,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冷淡地支吾一声。

    过了年后,天也不见得回暖。元宵那天的晚上,下着雪,很冷,刺骨的冷。

    沈思洲想,她那样喜欢热闹的人,一定去看元宵灯会了。而且都已过半个月,不定她都忘记有这回事。就算她没忘,等不到人,一会儿自己便会回去吧。

    他坐在书房里,拿着一卷书看,企图让自己静下心来,但是书越看心越乱。更鼓响起的时候,已是三更天,他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只是去看看,只是去看一眼而已,没什么的。

    就当是他梦游了吧!

    沈思洲抱起伞便要往外冲。却没想到,未走到门口门便开了,是叔父,他突然来了。

    叔父一脸的凝重,拽着他的衣角便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有人查到他了,他们要赶紧走才行。

    叔父的政敌,透过叔父少有的几次行踪,查到了沈思洲,一个罪臣之子。

    当朝左相居然与一个罪臣之子有牵连,足够抄家灭门的。

    寇柏昌倒是不怕死,但他可不想死在那等宵之辈的手里,更何况他还没能替沈清游报仇,没有亲手手刃那个狗皇帝,如何能死得尽兴。

    沈思洲因为这个身份,这么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处处躲藏,临到头来,竟然还是躲不过。

    可见天意弄人。

    沈思洲犹豫再三,还是对叔父,我现在要去见很重要的人,能不能天明的时候再走。

    叔父问他,很重要的人是谁?

    沈思洲望着天上的明月想了想,道,是我的心上人。

    原来她早已是他的心上人了呀。

    沈思洲去了湖心亭,崔白菀果然还在。

    她提着一盏长灯,坐在廊椅上,冻得瑟瑟发抖,缩成的一团。她今日应该是精心扮过的,戴着银钗玉簪,穿着绣蝶百草的罗裙,白狐毛的围巾与她的脸相照应,分不出哪个更加白皙玉润。

    原来她做女儿家扮时是这样好看。

    沈思洲就站在草丛阴影里守着她。

    他就要走了,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能再多看一眼也好。

    天将明的时候,崔白菀却突然晕倒在地。

    沈思洲冲过去扶起她,崔白菀半睁着眼,含糊地喊:“沈映。”

    他握住她的手,应她:“我在。”

    “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不肯来……”崔白菀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声地哽咽了起来。有清泪划滑过她的下颌,烫进沈思洲的心里。

    沈思洲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很烫,应该是受了风寒的缘故,正在发高烧。

    将她心地扶到廊椅上靠着,沈思洲对她道:“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不知归期,但是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向你保证。你要记得等我。”

    崔白菀闭着眼睛,难受地哼哼,声地“嗯”了一声。

    这便是答应了。

    沈思洲拉着她的尾指轻晃:“一言为定。”

    一方手帕突然从崔白菀的怀里掉落。沈思洲捡起来,给她拭泪,动作轻柔,不再是第一次时的那样随意。

    擦完眼泪后,他犹豫片刻,将帕子装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是一方素帕,左下绣着“烟烟”两个字,旁边还有一株的白菀草。

    烟烟,这应该是她的名,他在心里一直念了好几遍。

    湖心亭离崔宅倒是不远,沈思洲过去敲门,谎称过路人,让家丁将崔白菀抬了进去。

    沈思洲站在一旁,看着昏迷的崔白菀,心道,烟烟,要记得等我啊。

    可是当沈思洲再次回到成州的时候,崔宅早已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