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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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之所以这般肆无忌惮,丝毫不考虑他,原是早已在转运使府中设了伏击。她根本没算,让他,让这些为她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回去。

    深切的讽刺漫上裴煜心头,到此刻之前,他本分都没有对她设防,就连刚才在房中撞破她和许上云时,他都没想过,她会对他下如此杀手。

    而就在这时,裴煜忽见墙头之上,一跃上来一个人,似是冲他的方向而来,是毕良史,一见他在院中,厉声道:“王爷!跑!”

    怎知话音刚落,忽有一支利箭破风而出,正中毕良史胸口,他怔了一瞬,目光紧紧锁着裴煜,双唇微动,撂下一个“跑”字,便重新坠落回墙头之下。

    “毕副帅!”裴煜撕心吼道,拔剑,起身,拖着一条中了箭的腿,便朝那方墙头而去。

    在四周埋伏的轻骑营见状,正欲射箭,忽听江韬朗声道:“长公主殿下有令,裴煜留活口,其余人,杀无赦。”

    话音落,轻骑营将士们收箭,沿墙朝裴煜追去。裴煜听着江韬的话,心阵阵抽痛,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害了跟他来大周的所有的将士。

    裴煜眸色如血,不顾腿伤,一跃攀上墙头。然而,他看见的是怎样一幅惨烈的场景?正厅的院落里,血光一片,厮杀成团,随行而来的大梁将士,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而毕良史躺在地上,已不知生死,被边定拼命护在身边。

    江韬带人沿墙赶来,倒持枪杆,重重朝裴煜背上去,裴煜一声闷哼,从墙头上坠下,重重跪在地上。

    可他哪里还顾得上胸腔里传来的剧痛,起身拔剑,朝边定身边赶去。边定见他腿上的箭,厉声道:“王爷,我护你离开!”

    然而话音落,轻骑营所有人,或从正厅院门处而来,或越墙而下,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裴煜根本没来及赶到边定身边,便被一队轻骑营的人截住,只得拔剑厮杀。裴煜冲边定道:“不用管我,找到机会,自己逃。”

    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他已害他们至此,他不能再让更多的人为他而死,边定的妻子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还在等着他回去给女儿取名,他不能死在这儿,不能死在这儿。

    可就在这时,江韬提枪,指向边定,高声喝道:“射杀!”

    话音落,轻骑营将士迅速撤退,将梁将连同边定留在院中,未及他们反应,无数利箭一如大雨般朝他们射去。

    “边定!”裴煜撕心吼道,可围着他的人太多,他实在突围不出去,实在赶不到边定身边。

    眼睁睁的一波箭雨过后,无数大梁的将士们身中数箭,一个个到底而亡。而边定亦中箭,以剑撑地,艰难站着,锐利的目光扫过轻骑营所有人的脸。

    江韬见边定,在那般乱箭下,还能活下来,心中对他的伸手不免多了些钦佩。他再次挥手,方才退开的轻骑营将士,再次一拥而上,足足十几人,各个手持长.枪,捅向边定……

    “边定!”裴煜泪如泉涌,嗓音都已破裂嘶哑,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边定口中鲜血大股的涌出,看着他的眸光失去光彩,重重倒地,身下渗出大片的鲜血,那双眼,还在看着裴煜的方向。

    “边定……”裴煜只觉自己的心,仿佛从胸腔里被挖了出来,唯剩一片空洞,空洞巨大到……像无边的地狱。

    边定死后,又有一名轻骑营的人上前,来到不知死活的毕良史身边,挥剑,砍下了这位大梁战神的头颅。裴煜身子如遭电击,痛心合目。

    江韬再次掉转枪头,持枪尾,走到裴煜身后,挥杆而起,重重在裴煜的后背上。

    裴煜吃痛,再兼腿上箭伤,跪倒在地,怀里那把玉梳,从衣襟里甩飞出来,清脆的摔在地上,在他眼前,梳齿四分五裂。

    他怔怔望着那枚玉梳,大笑出声,泪水如骤雨般落下。心中一遍遍念着萧栖迟的名字,萧栖迟、萧栖迟……他多想再从这个名字里,找出一点儿曾拥有过的痕迹,可是……怎么会陌生到连这个名字都像是不认识了?

    裴煜两手撑地,回头看向那阁楼的方向。阁楼上的灯火,依然像他刚才满怀期待而去时一样通明。今日的伏击,她部署了很久吧,可费了这么大心机,她为什么都不出来看一眼?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出来见他一面?是和许上云还没结束吗?

    “哈哈哈哈……”裴煜笑得愈发的疯,泪如滂沱,他紧紧攥着剑柄,五官已是因情绪激动而扭曲不堪,他冲那阁楼的方向撕心吼道:“萧栖迟!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萧栖迟!萧栖迟……”

    江韬看着状如疯癫的裴煜,不由皱眉,长公主殿下这一招,当真是杀人诛心。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因绝望而疯到这种程度,忽哭忽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江韬轻叹,再次提枪而起,重击在裴煜头部。裴煜只觉脑中一片嗡鸣,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不实,他不甘心的盯着阁楼的方向,终是晕厥过去。

    看着倒在地上的裴煜,江韬吩咐道:“关进大牢,待凤城事毕,按长公主殿下吩咐,送进汴京天牢。”

    而此时此刻,凤城外,杜元初已带着大周将士们,将驻扎在城外的梁军围堵。校尉以上的武将,全部就地格杀,其余充作俘虏,押回汴京。

    晌午就出发去昆城的人,也与半个时辰前,抵达昆城,并转达李郎将,击杀昆城内养伤的曾公元,以及其部下梁将。

    李郎将领命,怎知,却在夜半李郎将带人去后不久,传来被曾公元重伤的消息。李郎将重伤送医,而曾公元,则带人劫船,从水路逃窜。

    消息送回来时,已是第二日清。

    萧栖迟全身酸痛,慵懒不起,窝在许上云怀中,合目憩。许上云半撑在榻上,望着怀里的她,唇角含着笑意,轻轻给她揉腰,时不时敛一敛她的长发。

    罗映站在里间垂帘外回话:“殿下,梁朝昌平王,已被关进大牢。毕良史、边定于昨夜就地正法。杜副将已将城外梁军全部俘虏,只是昆城曾公元出逃,约莫一千人。”

    萧栖迟睁开眼,沉思片刻,对罗映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早膳吧。”

    罗映正欲离开,却忽地想起什么,复又道:“殿下,昨夜昌平王来过殿下房中,似是……撞见了。”

    萧栖迟和许上云闻言对视,皆是愣了片刻,随后,萧栖迟一笑。撞见了?这可比她当时听闻太子妃怀孕时,冲击大得多。裴煜一定被惊得身子发寒吧?

    许上云算了算昨夜听到厮杀时的时辰,好像正是他们最动情之时……他和萧栖迟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约莫他在外头听着。

    许上云一时有些不快,他并不想她那时的声音叫旁人听见,莫名便对裴煜腾起一股深切的厌恶。不过眼下人已入大牢,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便没再多计较。俯身在萧栖迟额头印下一吻,似宣示主权。

    萧栖迟对罗映道:“你去吧。”

    罗映道了声是,而后便听得脚步声远去,外间又安静了下来。许上云看着萧栖迟,问道:“这就是殿下的计划?”一直以来,哄着裴煜,帮着裴煜,让他手握梁朝大权,赢取他全部的信任,就是为了今天?

    “哈哈……”萧栖迟一声轻笑,攀上许上云的脖颈,用脸蹭蹭他的胸膛,面上满是知足,而后道:“对啊,精彩吗?可惜昨晚和你在一起,没看到裴煜当时的表情,想来一定很绝望吧?”

    许上云看着萧栖迟的神色,无奈失笑,这样子,总好过之前那种惊惧。他问道:“裴煜到底怎么得罪了殿下?要用这样诛心的法子对他。”

    萧栖迟闻言一声冷嗤,而后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对他做的这些,还不到他做的一半呢。”

    许上云问道:“他到底做过什么?”

    萧栖迟闻言,眸色间有些躲闪,窝进他怀里,不再多言,显然是一副不能的模样。许上云只得道:“我们都是真正的夫妻了,你还不肯告诉我?”

    萧栖迟看着他漆黑的眼,前世送他离开时的画面,复又漫上眼前,随后抱紧他,对他道:“不是不,只是这事玄乎其玄,了你怕是也不会信。哥哥你就别问了,总之你信我便是。”

    许上云轻叹,之前几次的经历,委实让他不敢逼问,只得暂且依了她,而后问道:“殿下算何时回京?”

    萧栖迟听他这么问,这才想起什么,忙对他道:“你知道北境军为什么没来接应你们吗?”她一直担忧许上云,他回来后,她只专注于他的伤势,他又睡了两日,委实将这么要紧的事给抛去了脑后。

    北境军是这次大战,许上云心上的一根刺,听萧栖迟提起,蹙眉问道:“殿下知道缘故?”

    萧栖迟点点头,道:“是梁靖城,他以我的名义私联谢非复,北境军被调去攻大梁,我来找你时,雁京已经沦陷。”

    许上云一惊,坐起身来:“他好大的胆子!”随即眸色一寒,这梁靖城,怕是留不得了。

    许上云想了片刻,对萧栖迟道:“陈太师和曾公元逃窜,既然雁京已破,曾公元怕是回不去大梁。需即刻往各地方发通缉令,尽早找到这两人,否则夜长梦多。”

    萧栖迟看着神色忽然严肃的许上云,眼上噙上一圈泪光,起身抱住他紧窄的腰,对他道:“哥哥对不起,都怪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局势反而不受我的控制,害你被困,我差点儿失去你。”

    许上云低头看着萧栖迟惊慌的神色,微叹一声,她又不是算无遗漏的诸葛卧龙,会出这些意外,属实正常。念及此,许上云对萧栖迟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于梁靖城,殿下交给我,放心吗?”

    萧栖迟明白,如今大梁已被下,虽大局稳定,但是大梁各方势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且这次因梁靖城坏事,没能一次清剿陈太师,大周内估计还会有事,她还要处理裴煜。局势已在她手里失控,她隐隐有种感觉,往后只会越来越超出她的预想。

    念及此,萧栖迟的目光攀上许上云的眼,对他道:“嗯,放心,还有陈太师,曾公元,以及被吞并的大梁,这些事,恐怕都得你帮我。”至少许上云是个清醒的人,不像现在的她,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许上云又在萧栖迟眼中,看见如鹿般的惧怕,环住她的腰,将她提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萧栖迟双手下意识搭上了他的肩。他仰头看着她,对她道:“别怕,有我。”

    萧栖迟抿唇一笑,“嗯”了一声,乖乖点点头。看着他认真的神色,萧栖迟只觉心间漾开一股甜意,俯身衔住了他的唇,随即腰轻轻一收,便贴上了他。他气息渐入急促,复又抱着她倒回枕上。

    裴煜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好像是一片混乱的汴京,他像旁观者一样看着,看着汴京陷入战乱,听着无数人嘶喊,他有些不解,汴京为何会变成这样。

    却不等他多想,眼前的画面忽然一转,复又变成夜里的郊外。他看到一个营地,燃着篝火,复又看到萧栖迟,一身囚服,散着头发,站在崖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而就在这时,他竟然看到自己,朝萧栖迟走去,拉住她,了些什么后,砸开她手上的枷锁,带着她一同钻入一旁的灌木丛中。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他带着萧栖迟回了大梁,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别苑中,他们像夫妻一样生活,而她看他的神色,是那么的真挚和崇拜,眼里分明只有他,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裴煜的心一阵刺痛,他冲上前去,想要拉住萧栖迟,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当他真的上前,却发觉根本无法触碰到她,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别苑回廊下,看着不远处的月洞门,眼里满是期待。足足过了两个时辰,他方才看见,自己身着太子服侍,从月洞门进来。她的眼里,当即便有了神采,起身朝他跑而去。

    这是梦吗?裴煜望着眼前的画面,心一阵阵的抽痛,真正的她,何曾愿意这般和他回大梁?她对他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她怎么会,这么期待的,等他足足两个时辰?

    “你四日没来了!”萧栖迟对那个裴煜委屈的抱怨道。

    那个裴煜神色有些无奈,看了看她,轻叹一声,也没有去牵她的手,自顾自的往里走去,而后道:“今非昔比,每日都有很多事要处理,总不能什么也不管,十二时辰都陪着你。”

    裴煜亲眼看到萧栖迟面上的失落之色,他对那个裴煜急道:“她在难过,你看她,你回头看她!”

    怎知那个裴煜,却径直往里走去,只余萧栖迟在身后,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换了个笑脸,随他进屋。

    裴煜也跟了进去,他见那个裴煜在椅子上坐下,萧栖迟倒了茶给他,而后对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让你什么也不干,只是想你而已。”

    那个裴煜抿了口茶,对萧栖迟道:“我也想你啊,但是忙啊。”

    萧栖迟看着他摇摇头,觑着他的神色,似是怕他发怒般,心翼翼的道:“可是从前……你就算一日不来,都会让人跟我一声,还会给我带你见到的有趣的东西。”

    那个裴煜却不以为然,道:“左右你会一直在我别苑里,什么时候送你礼物都可以。偶尔没想起来,你别太在意。”

    裴煜听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仗着萧栖迟爱他,以为她不会离开她,所以再践踏她的感情,拉低她的底线。是敷衍,这个裴煜,在敷衍她。

    裴煜着急,对着那个裴煜厉声道:“她会走,她真的会走!她不仅会走,还会用最毒辣的方式,让你体会到什么是绝望!既然她真的爱你,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可知我有多想要,却无法拥有。”

    可是无论他怎么,那个裴煜和萧栖迟,都听不到。裴煜愈发的窒息,头也越来越重,眼前的画面散去,陷进一片黑暗里。裴煜头疼欲裂,再次睁开眼,已是一个陌生的阴冷牢房。

    裴煜大梁了周围许久,这才回到现实中,明白自己被关押,而毕良史、边定,都已身死。

    原来方才,只是一个梦。可是他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为何会梦到汴京沦陷,又为何会见到自己救了萧栖迟,还带她回了大梁,甚至看到她那么爱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对她的爱太过渴望了吗?

    裴煜苦笑,事已至此,摆明了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一切都只是欺骗和利用而已。

    一想到这儿,他的心便一揪,往昔的回忆,一幕幕而来。她“裴煜,我绝不会让你向死而生。”“我爱你,今生冒此风险,为你做这件事,我不后悔。”“裴煜,你会变心吗?你会护住我吗?”

    一幕一幕,一字一句,裴煜清晰的记得。他无法想象,从前的那个萧栖迟,和昨夜他撞见的那个人,会是同一个。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给他如此光明的希望,又要这般践踏他的感情?她难道不知道,若她跟自己回去,他会多么真心的,为她奉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裴煜满心里迷惑,她这么做,就不怕大梁和大周起战事吗?念及此,裴煜缓缓起身,拖着伤腿,来到牢门边,喊道:“来人!来人!我要见昌阴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