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杏仁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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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房这才忆起, 阿鱼身边好像站了个人。

    “公子, 我只顾着看三姑娘了,倒忘了问姑娘身边那人是谁。”

    门房这话一出口, 万老爷子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丫头……不是在宫里当差吗?谁带她跑江宁来了?”

    傅延之心绪微动。

    还能是谁?肯定是太子啊!太子上个月自燕京出发, 南下江浙,算算日子, 也该到江宁附近了。

    太子和万家毫无瓜葛, 肯定是阿鱼想来外祖家看一眼,太子才特意带她过来了。

    傅延之心头觉出了几分不妙——太子未免太在意阿鱼了。他身份又那样尊贵,若果真不肯放手,阿鱼就只能在他身边虚耗一辈子。

    傅延之心底转过几个念头, 笑着同万老爷子道:“阿鱼妹妹后来去了太子府, 今日估计是太子殿下带她过来的。”

    万老爷子抚了抚胡须, “太子?”

    傅延之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殿下八成是看上咱们阿鱼了。”

    万老爷子知道阿鱼从就许给了傅延之, 便觉得这中间忽然冒出一个太子十分荒谬。他摇了摇头:“那怎么行!”

    话间,阿鱼已经走过来了。在门外就瞧见了万老爷子, 扶着门框没有进门,眼泪却一点点蓄满了眼眶。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泪憋回去, 跟鸟一样飞扑到万老爷子怀里, 却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万老爷子望着她这副与二女儿极其肖似的面容,心潮也如海浪般起伏跌宕。他拍了拍阿鱼的背,苍老年迈的声音中透出几许欣慰与知足,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傅延之的目光几乎缠在了阿鱼身上 。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阿鱼了,这一年谢怀璟防他跟防贼一样,他连阿鱼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向一旁的丫头讨了面帕子,递给阿鱼,“妹妹快把眼泪擦擦。”

    谢怀璟本想让阿鱼和外祖父单独相处一会儿,所以站在门外没进来,恍然间听见傅延之的声音,还当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便听见阿鱼抽抽噎噎地了句:“谢谢二哥哥。”

    谢怀璟愣了愣,转头一看,果真瞧见傅延之那厮就坐在堂屋,还拿着帕子给阿鱼擦眼泪。

    这人不好好待在燕京,来江宁干什么!

    谢怀璟立马进了屋。傅延之瞧见了,心道“果然如此”,恭恭敬敬地俯身见礼:“见过殿下。”

    万老爷子没有官身,又并非出身世族,见了储君,按理要跪下磕三个头,但他才算下跪,谢怀璟便止住了他的动作,温润笑道:“您是长辈,不必多礼。”

    偏头望向傅延之的时候,脸色便没有那么好看了,“傅卿怎么不在燕京替安王叔筹备婚事,到江宁来干什么?”

    傅延之道:“殿下有所不知,安王殿下的婚礼诸事已经筹备妥当,入冬之后,便能与忠阳伯之女完婚。”

    谢怀璟:“成王叔奉召进京,接风宴、仪仗、宫舍可都备下了?”

    傅延之不卑不亢:“回殿下的话,都备下了。”

    谢怀璟:“……”就算我让你干的活儿你都干完了,谁许你来江宁了啊!

    “那傅卿此来江宁,所为何事?”

    “不瞒殿下,外祖父寿辰将至,臣是来给老人家贺寿的。”

    谢怀璟凝噎。多么正当的理由啊!本朝重孝,傅延之不远万里奔赴江宁,给长辈祝寿,他应当多加赞赏才是。

    谢怀璟干巴巴地夸了一句:“傅卿倒是孝心尤嘉。”

    傅延之笑了笑:“殿下谬赞了。”

    阿鱼离家早,只记得万老爷子的寿辰在夏天,具体哪一日却记不清了。不由问了句:“外祖父的生辰是哪一天?”

    傅延之道:“就是后日。”

    谢怀璟忽然意识到,傅延之的外祖父,不就是阿鱼的外祖父?

    在他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见到了阿鱼母家长辈的时候,傅延之早在十几年前见过阿鱼所有家人!

    这个认知让谢怀璟好一阵不爽快。就像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一颗心都是凉飕飕的。

    “妹妹若在江宁多留几日,还能赶上外祖父的寿宴,到时候有妹妹喜欢吃的鸡丝凉面和烤鸭手卷。”

    阿鱼差点就要应承下来,但总算还是想起今天是太子带她过来的,于是诚实地同傅延之道:“这还要看殿下的意思。”

    谢怀璟简直想把阿鱼揪过来——你要看我的意思,你望着傅延之什么啊!你倒是看着我啊!

    而后便见傅延之朝自己拱了拱手:“还请殿下成全。”

    谢怀璟微微一默。

    若万家没有傅延之,他定不介意阿鱼在此多留几日。

    谢怀璟本能地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眼中的期待又是那样分明。她已经四年没有回江宁了,难道只让她在万府待一时半刻就带她走吗?那对阿鱼来也未免太残忍了。

    于是谢怀璟就在“对自己残忍”和“对阿鱼残忍”之间来回犹疑。

    万老爷子静悄悄地望着谢怀璟。适才听傅延之,太子八成瞧上了阿鱼,所以自太子进屋之后,他就一直偷偷量着太子。平心而论,太子长相出色,气度也是一流,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又是那样贵重的身份,按理应是良配。但显贵的人家规矩多,姬妾也多,大万氏嫁去了定远侯府固然人人称羡,但个中妻妾相争的辛酸苦楚,外人哪里知道?也就是表面看着风光罢了。

    何况阿鱼还是罪臣之后,太子妃的位置肯定轮不到她。大万氏坐着正妻之位,尚且那般不如意,若阿鱼果真嫁给了太子,只能当太子嫔,上要受主母欺压,下要同姬妾斗艳,阿鱼从就是榆木脑袋,肯定应付不来那些内宅手段,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

    万老爷子觉得,阿鱼还是嫁给傅延之比较好。俩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幼便比寻常兄妹亲昵些。婚约暂且不提,傅延之的人品才学都十分出彩,肯定不会错待阿鱼,万氏也不会亏待这个儿媳妇。

    万老爷子这般想着,看太子就有几分不顺眼了。

    自然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傅延之见谢怀璟沉默良久没有吱声,又道:“外祖父经年未见阿鱼,还望殿下怜悯,容外祖父一享天伦之乐。”

    阿鱼在一旁乖巧地点头,“我也许久没有见二哥哥了。”

    谢怀璟正算答应,听了这话又抿起了嘴。阿鱼诚然是无心之语,可就是因为这份天真坦然的“无心”,使得他再度觉出了她与傅延之之间的熟稔——也只有足够熟悉且信赖,才会这样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良久,谢怀璟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敢情你们表兄妹是一家人,我反倒是个外人了。”

    傅延之:“……”您本来就是外人啊,太子殿下!

    谢怀璟走到阿鱼近前,妥协道:“留在万府住几日未尝不可。舟车劳顿了这么些天,歇几天也无妨。”

    阿鱼立马点点头。

    傅延之没想到太子当真允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太子命仆从将他的衣物送来了,随侍的宫人也来了几个。

    太子这是算和阿鱼一起住在万府啊。

    于是,傅延之诚恳地劝谏道:“殿下,臣外祖家不过一介商户,您屈尊前来已是施恩,再住在万府未免太过荣宠了。您出了大门往前走三个巷子,正是江宁知府的宅子,您暂住在那儿,于情于理都合适。”

    谢怀璟反问他:“万家当真是你的外家?怎么我施以万家恩宠,你反倒不乐意了?”

    傅延之道:“臣只是担心殿下住得不习惯,反倒要责怪外祖家的不是。”

    谢怀璟淡漠地“哦”了一声:“用不着傅卿担心。”

    等他回京之后,他一定要把傅延之调任到外地,没个三五载不许回燕京。

    ***

    阿鱼歇在幼时住过的阁楼,谢怀璟便挑了阁楼对面的厢房住下。若傅延之去找阿鱼,他一眼就能瞧见。

    傅延之的确去找阿鱼了——拐了阁楼后面的径,轻车熟路地绕到阁楼的后门,入夏之后,阁楼闷热,这个门就一直没关,留作通风之用。

    “妹妹,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傅延之提着一食盒的点心喊道。

    阿鱼听见声音,立时高高兴兴地下了楼梯。

    谢怀璟还没有认识到江南宅院的错综精巧——若要去阿鱼暂住的阁楼,远不止他眼前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此刻的傅延之和阿鱼,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见面了。

    阿鱼美滋滋地将食盒开。双层的食盒,装的都是刚做好的点心,上面一层有晶莹可爱的藕粉桂花糖糕、才从烤炉里出来的蟹粉酥、炸得香香脆脆的海棠花饼。下面一层是一碗冰湃了的杏仁酪和一碗奶香味四溢的牛乳冻,两碗都是冰冰凉凉的,正适宜夏天吃。

    阿鱼把点心盘子挨个儿拿出来,笑吟吟道:“这么多我也吃不下,二哥哥和我一起吃吧。”

    “妹妹先吃。”傅延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阿鱼的头,随后又想到如今的阿鱼已经长大了,他若再像从前那样揉她的脑袋,虽然是出于爱怜和呵护的本心,但也十分唐突失礼。

    傅延之收回了手,却不觉笑了。

    阿鱼将那碗杏仁酪端到面前。杏仁酪凝固着,如同羊脂美玉,上面撒了一层核桃碎、红皮花生、瓜子仁儿,阿鱼挖了一勺填进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的杏仁味儿。口味稍稍偏甜些——前朝贵族嗜甜,皇室南迁之后,江南一带的百姓也都爱上了甜食,便是前朝覆灭、本朝建国百载有余,江南人吃甜口的东西仍旧习惯多放一些糖。

    阿鱼也嗜甜,这碗杏仁酪便吃得十分尽兴。

    忽然听见傅延之问她:“妹妹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阿鱼才拈了一片桂花糖糕,闻言笑问:“这话怎么?”

    傅延之便又问:“妹妹觉得殿下性情如何?待你如何?”

    阿鱼:“殿下是良善之人,坦诚温润,也不自矜身份,挺好相处的。”她想到平日太子给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不由抿唇而笑,“殿下待我也是很好的。”

    傅延之想到朝堂上果决冷厉,甚至有些狠辣的当朝太子,当真不能把他和良善、坦诚、温润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

    太子在阿鱼面前隐藏了自己阴暗戾睢的一面。

    傅延之有些发愁。阿鱼娘温善可亲,也将阿鱼教导得真诚正直,常常告诉她“人性本善”,不许阿鱼用恶意去揣度别人。阿鱼同旁人相处,首先看见的定然是那人身上美好的地方,便是相处日久,觉出对方还有许多不容忽视的缺陷,她也会坦然地、尽力地去接纳。

    对诸人诸事抱有善意,原本是一件很好的事,倘若对象换成生杀予夺的太子,便不是十分稳妥了。

    尤其太子还有意地在阿鱼面前伪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