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陈青亭从许妈手里接过茶, 对穿着围裙的许妈道:“您去歇着吧, 我送上楼。”
许妈从苏州来上海照顾他们一群子,年纪越大嘴越碎,拽住陈青亭:“就因为眠眠老来, 弄得姓宋的也隔几天就会来一趟,这是要吓死我么?!还有,我那个缺西的堂侄子是不是又去你们剧场了,是不是又骚扰你了。他就是个混蛋!”
陈青亭:“您许繁啊,他又来了。先别了, 我先去给客人送茶。”
他好奇的快忍不了了, 端着盘子走上楼去。二楼的客厅里, 圆桌对面坐着给江水眠补围巾的宋良阁, 他这些年倒是被磨得连针线活都会做了, 借了许妈的针线包, 手上还带着个顶针。
江水眠坐在稍远一些的沙发上看书。
这男子能找来, 怕也是因为前几次宋良阁来上海, 见过一些北拳南下的习武人。宋良阁对外过,他来上海只是送眠眠来读中学, 不止怎么就传到今村耳朵里去了。
她过了几年城生活,最多只是在报纸上听到一些政界的事情, 如今再听到今村先生的名字, 后头加上了革命先驱之类的名号,恍如隔世,就记得他从门缝里□□的圆肚皮了。
男子自己姓杜。跟如今不论南北武术名家多出自河北一样, 他也是宋良阁的老乡。
杜先生的师父,是武术名家李存异的一位不太亲近的远徒。也就是,按辈分,他是李存异的徒孙。
不过杜先生性格乖张,再加上新旧交替时代,师徒关系不睦,彼此仇恨更是不在少数。他在师父闭目养神时,因自觉武艺大增,想向师父挥拳试验一下师父功力,师父惊醒对他还了手,杜先生被他师父好生教训了一顿。
事情看样子就过去了。他师父却因此觉得他心不正,浮躁,更觉得自己威信受到了挑战,嘴上不多别的,缺故意教他错的用力法子,练得杜先生二十岁不到就觉得自己腿疼腰拧的厉害。
后来有一日,杜先生在外头练武时碰见了师公李存异,李存异看他练得全是错的,便问他师父是谁。杜先生一自己师父的名字,李存异才想起来自己那位远徒也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怕是故意教错的。
李存异看他这样练下去,怕是三十五岁都要拄拐走,忍不住提点了几句。杜先生这才明白师父记恨一拳试探,竟想毁了他。他想拜李存异为师,可李存异是北方武术界威望最高的大师,辈份又已经差上了。栾老都只是李存异的徒弟,怎么又会收杜先生这样的毛头子为徒。
杜回去之后,才发现李存异写信斥责了他师父,他师父以为他故意将事情捅给李存异,大怒之下,非要杀了他。
杜这才连夜逃走,南下一直到广州。
李存异的几番提点,再加上他本来就聪颖,学对了路子之后精进不少,只是练了几年错拳法,他膝盖就已经不太好了,不到三十就习惯用上了拐杖。刚逃到广州时,他为了好在广州一带找活路,就自称是李存异的徒弟。后来几年前,两广一代也组织了不少武林团体,逸仙先生也喜欢武术,想要找几位武林人士傍身。
杜又自称是广东出身,当地老乡外加从过名师,他当然成了广州一带炙手可热的年轻将。
那时候,宋良阁也送卢家兄弟南下,他们去了香港,他留在广州一带,就撞见过杜先生。李存异也是宋良阁的师公,因栾老与李存异师徒亲近,作为徒孙,宋良阁在京津一带的时候常去李存异家吃饭,李存异没少指点过他。
宋良阁自然轻而易举就识破了杜先生,私下要跟他比一比。
宋良阁只比杜大一两岁,很自傲。他也是叛出师门,却是因为他杀性大。
他本意下伤死杜先生,省的姓杜的再招摇撞骗。
一交手,却发现杜先生虽然没跟名师学过,自己琢磨的竟也水平绝不低,二人了个差不多的平手,各自都没多什么就散了。
杜先生还以为宋良阁也会在广东一带成名,但那时候宋良阁已经结婚,他妻子喜欢苏州,便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一家人搬去了苏州住。在杜眼里,作为男人,在武林扬名或者是有体面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家人应该是帮助自己完成这个目标的人。
但宋良阁是赚点钱够家里生活,就恨不得天天跟一家人泡在一起的性子。再加上卢家求他办事,每次都给惊人的酬劳,他基本一年出门三趟,就够家里过的极为富足了。
因此明明都是一派师门,北拳南下的武师,也都在一个圈内认识些差不多的政界人物,竟后来多年都没再见过。
宋良阁低头穿针引线,道:“你知道的,咱们水平差不多,既然你也敌不过,就让我去送死?”
杜先生开始受不住了,脸上更加汗涔涔,他手不作痕迹的捂着腰侧,道:“我这些年,并没有太多机会找人交手,见不到高手,就难提升。再加上我也只能求你,你若是也不愿去,那就让我身败名裂,也无所谓。”
陈青亭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坐到江水眠在的沙发上,把茶杯递给她。
宋良阁转头,看见陈青亭和江水眠悄悄话,刀一样的眼神恨不得把陈青亭给片了。
杜先生咳了咳,他回头。
宋良阁:“我会去的。只是我不比拳。只比兵器。”
杜先生屏息:“南北不少人物都在,不少人都想看,比兵器容易见血——”
宋良阁:“到时候去了,他们会同意的。”
杜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想着栾老是宋良阁的师父,或许能答应吧,便没再插嘴。
武人有不少远离纷争的,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活在圈子之中,时常交手见面。杜先生与北方武林远隔许多年,遇见宋良阁这个肯跟他话的,竟想多几句:“宋姐多大了?多年前我只听过你有个闺女,还未曾见过。”
宋良阁:“不是宋姐。她姓江。是我……徒弟。”
江水眠喝茶不语。
杜先生惊愕:“江姐也是习武的。可形意门,传男不传女,教教女儿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教女徒弟,就是大忌啊。”
宋良阁:“我又不是形意门门人,管这些?”
杜先生叹了口气:“倒也是。你能找到好徒儿,我却难。已入民国,自武术变成了国术,人人都想学。人人还都想学厉害的,速成的,六十人的刀口下进进出出的。找个徒儿,今日叛了,明日懒了。难。竟觉得对我师父当年也没那么恨了。”
宋良阁:“我也不恨,就是争那口气。”
两个命运有几分相似的武人竟端着红枣枸杞茶,跟喝闷酒似的叹气起来。
江水眠忍不住插嘴:“你看他那脸色。明明受伤了,却一直不。快送他去医院吧。在别人这儿闹出人命,我还不知道要被许妈怎么唠叨。”
宋良阁对杜先生道:“你走吧,这事儿我同意了。这几日我会留在上海。”
杜先生点头,撑着桌子起身,才走到楼梯边,只听得咕咚一声,扎了下去,连带着那根铁拐杖,砸的地板劈里啪啦作响,滚到一楼,将从厨房出来的许妈吓得扯着嗓子叫起来:“姓宋的!你又要杀人了是吧!在娃娃们呆的地方动手是不是!”
宋良阁把围巾扔给江水眠,走下楼去,扛起了杜先生,推开了门:“我送他去医院。”
陈青亭趴在楼上观望,宋良阁想起要捎话来,转头道:“青子,老陈身子最近不大好。你忙完了这几天,回去看看。”
江水眠从二楼窗户往外看,他不会开车,只能将杜先生往马背上一扔,上马,顺着街往四明医院去了。
陈青亭不安起来了:“到底怎样的不好,要不这几日我就回苏州去吧。”
楼下有些比他年岁大的角儿上来:“班主身子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南北和会,你也要上大戏台,当名角儿的好机会啊。再了,若真是成了名,咱们班子能多得了钱,班主也高兴,咱们便回去接他来上海治病!”
陈青亭犹犹豫豫被服了。也确实是他定下了演出,若是突然离开,怕是以后都没法在圈子里混了。
这个周末,大雪肆虐,周一开始上课,江水眠没去,她去了共济会俱乐部。
这次的南北和议是在德国总会举办的,共济会俱乐部则是部分代表聚餐下榻的地方。不少报社的公车停在外头,来来往往有记者搬着相机架子等等往里走,是今日算是一次私下的接受采访,也允许记者来拍南北总代表、分代表的照片。
北方代表中自己也练刀练拳的几位,因为陕闽问题在会议桌上仍有矛盾,几天前,便玩笑似的提起了一句“南北比武”。那时候北拳没有南传,南方多是大人物门派,少有北方那样成群成派的。在世的知名的武技与大师基本都出自北方,南方的知名武师也大多师承北方派系。南北比武本来就没法比得,这就是要以别的方式人脸啊。
唐先生在桌上被北洋政府的不要脸噎的半死,想起了杜先生,便:“广东人就算是去北方学武,也能自有理解,学出超越北方武师的本事来。”
突然给杜先生扣上这样大一顶帽子,他就被推了出来。
杜先生确实也武艺高,赢了那位北方军阀手底下教习军队刀法的武师,又赢了几位鼻子快顶上天的护卫。北方那位军阀心里憋火,却笑问:“不知您当年北上跟谁学的。”
杜先生一是得意,二是这一点在南方众人都知道,他不能改口,就道:“我跟李存异学过几年。”
北方军阀笑:“那是巧了,今日还有你同门师兄弟。”
着,栾老正笑着走进来了。
杜先生冷汗就淌进了脖颈里。栾老是李存异最知名、最早也是武艺最高的徒弟,早在义和团年间就出了名。
李存异是供在佛坛上不下场的,栾老就是世俗里管京津保的大住持。他有的是人脉、家产、徒弟和名望,亲自教过好几位军阀,手底下徒弟也有在北洋各派内做军官的。更重要的是,他乐于让别人跨辈挑战他。
如今五十出头,却仍胜过年轻子无数,谁人能给他当徒弟,也算是能在道上横着走了。杜先生是他同门师兄弟,那岂不是往枪口上撞。
果不其然,栾老上来就自己年纪大了不太能动,倒也没见过这位同门师兄弟,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的名徒跟这位“同门同辈”比一比。
杜硬着头皮上了,本就心虚,栾老带着来上海的这位徒弟,确实在北方武师里属于顶尖的,笑眯眯的是不用拳,拿胳膊比划比划,看着模样是平手,杜先生却在肋下挨了半拳。形意没有什么复杂的套路,讲的就是用力的法子,拳在身上,就像是山上滚下来的炮筒撞上了人,面上瞧不出,的杜一口嗳气噎不出来,痛的两眼泛青,汗津津。
栾老笑道:“看来这位杜先生水平确实不错,竟略略胜了我这徒弟两分。是我不懂规矩,竟然让徒弟长辈。大帅既然是南北比武,过几日我亲自和这位同门同辈的杜师弟比划比划。到时候也弄的热闹些,南北代表开会这么些日子,总是紧张兮兮,大家看比武,就当是听戏,乐呵乐呵,谁输了赢了也别在意。就跟南北武师都是保家卫国的武人,南北代表也都是为了这个中华。”
栾老实在是太会话,别人是学武,他是会混江湖。
那北方军阀手下几个人连接被杜先生趴下了,军阀自然脸上挂不住。栾老切中他的心思,有意要让在大场面上大获全胜,把杜先生的惨一些来给他争回面子,他自然高兴。唐先生不知深浅,看着杜不话,就一口答应了。
杜先生离了之后就明白,过几日这场的“南北比武”就是他的死期了。栾老会做人,怕是不会死他,但冒充师兄弟,好歹也要的他每逢下雨天就想起这场比武。残了倒也罢,若是被当场戳穿,孙先生、唐先生都要没面子,他还不如真死了罢了。
而另一面,肋下的伤口愈发严重,青紫一片,他连喘气都觉得疼。或许栾老让徒弟这一拳,是要劝退他。真要称病不来比,他是能保命,但南方代表更是颜面扫地了。
他前思后想中,今村先生先找到了他。今村没做代表,他这些年积劳成疾从一线退下来,是私下跟着南方代表来的上海。他似乎瞧出来杜先生被伤,认为是北方武师出阴招,便想帮杜先生。
今村就提出了宋良阁的名字。
这一日,宋良阁来了,是今村先生在共济会俱乐部接他的。
杜先生借了一套体面的西装给他,穿着西装,便不太好背他那长匣子,江水眠非要替他背着。今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杜先生脸色惨白的站着,宋良阁精干的短发戴着帽子,虽有些别扭的一直在整理袖口,可神态气色比六年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神色虽然依然温顺平和,但看起来,不像个病痨鬼,像个与世无争的武人了。
只是今村一转眼,看着旁边站了个身材娇的少女,穿着中学的校服,露出黑色织袜的腿和一截白皙手臂,穿着一双带点跟的皮鞋,背着长长的皮箱,站在一旁。
今村瞥见了她鼻侧的红痣,愣了一下,忽想起什么来。
江水眠微微弓腰,笑道:“今村先生怕是记不得我了。”
今村惊道:“你是江武帆的女儿。原来是宋肃卿把你带走了么?已经长这么大了。”
江水眠笑一笑,没话。宋良阁与杜先生,随着今村走过落满厚雪的花园,进了内院。内院扫干净了雪,支了好几架相机,内院的回廊下头摆了几章桌,七七八八有人坐在桌边,男人披着风衣,女人穿着貂袄,喝着热茶有有笑。
像极了江水眠印象里的民国。
宋良阁皱了皱眉头:“至于弄成这个样子么?”
今村无奈道:“他们就是不嫌事儿大。你看那边做的方脸的,便是挑事儿的直系军阀之一,在徐金昆手底下做事。”
宋良阁本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听见徐金昆的名字,转脸看去。
江水眠想起来,徐金昆应该就是卢嵇和卢峰的生父。
宋良阁长长的应了一声:“那今村先生应该也知道,卢焕初北上了吧。”
今村苦笑:“我知道。你们或许不知两三年前他回香港的时候,滇系桂系许多人去香港找卢家,一是找卢家借钱,二是想问他从克虏伯回来,能不能来陆内办厂。徐家这些年在直系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又得了卢嵇,如今在保定、天津开办厂子,还因世界大战结束,低价买了一大批欧美各国剩下的武器。真是旁人比不得啊。冯国璋再横,系内有徐金昆他也横不了几年了。”
宋良阁跟着他一路走,没接话。
今村性格本就是随和多话没架子,一路像旧友般道:“这前两年张勋的辫子军,卢嵇也在,徐金昆手底下不少兵权都交给了他。当年还是个毛头子,如今却能定一方了。是我当时没做对事情,否则又怎么能会让他回国之后甚至不和南派任何人联系,径直去了北京。”
宋良阁硬邦邦道:“他只是选择与他哥不同罢了。没理由因为卢峰随了您,他就也要来南方。”
今村笑叹:“是啊,只是看他二十四五岁了,也像他哥那样锋芒,心里感慨。”正着,他们到了地方。比武前,总是要见上一面,在与内院空场一门之隔的屋内,空旷华丽如同欧洲皇室一样的大房间里,栾老的几个徒弟正围着他,替他整理衣衫。
宋良阁走进去,江水眠把长箱递给他,屋里就她一个女子,她便就站在门边,没有凑上去。今村先生也真是不把自己当政界大佬,走近了些,正要开口介绍一句,却看着宋良阁摘下了帽子,对着栾老微微鞠躬:“见过师父。”
作者有话要:*
1,形意门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这点是我自己的设定。但我确实只听过教女儿,没听过教女徒弟的。
2,明天肥更,应该能有个七千多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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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直问芦花鸡正式再出场是什么时候。嗯,大概三章之后。目前这段剧情还挺重要的,我不想随随便便写过去啦,如果只想看芦花鸡的话可以等三章,如果想看剧情的话就无所谓啦。
还有宋爸爸断腿的戏份不会这么早,这篇文才开始,而且我也喜欢宋爸爸,我笔下唯一一个正面不人渣的男二,肯定会给他好结局的。
至于宋爸去跟芦花鸡撕逼,先让这两口谈谈恋爱再,宋爸北上路上也要花时间,等爹真来了,嗯……芦花鸡就要没好日子过了。
总之慢慢来啦,大家也别着急。芦花鸡和眠眠当年怎么慢慢看对眼的也都会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