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前头, 高下立判, 好似在这两个大人眼里也不在乎了。
江水眠压根不用退步这种防御方式,只拼杆头的控制和力道,晃得松弛有度, 牢牢的黏住对方的杆头,两只脚还在那个雪坑里,动也未动。夏恒张狂了许多年,自然急了。
江水眠知道自己理论好,眼睛尖, 虽然两手酸了, 但错过了无数次能趴下他的机会, 就是想给宋良阁争面子。就是想告诉栾老, 她能把他的得意之徒, 玩的跟狗似的。
但她微微偏头, 只看见栾老偏头和宋良阁了一句什么, 宋良阁微微对她点了点头。
江水眠这时候才看向夏恒, 夏恒头上一圈汗,雪到他周边好似自然就被身上的热气腾没了, 他瞧见江水眠的眼神,忽然意识到江水眠要来真的了, 猛然朝后退去。
江水眠甚至都没有迈上前一步, 她只是微微两膝一弯,从斜下方将杆尖朝夏恒刺去。夏恒没料到忽然变了方向,竟然一晃枪杆, 条件反射用了一挡,算挡了之后再反击。
然而一挡一击的速度远比不上江水眠一招刺击。
她早预料到夏恒最顺力的格挡的方向,枪杆猛地一晃,弯在杆身,绕过他的挡击,如同一双筷子在火锅里卷起刚下水的肉片,力一旋,手一抬,杆头送到他颈边。
夏恒懵了一下。
从宋良阁和栾老的方向看,就像是枪杆穿过他的喉咙,刺穿露出了杆尖。
这已经是明显的赢了。但在夏恒看来,杆尖离他脖子斜着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能挡的,江水眠也未必真的能刺伤他。
就这时候,栾老站起了身:“行了。夏恒,回来吧。”
夏恒立着杆子有些不甘的走回来,宋良阁才不管,将棉袄抖作斗牛的红布,走过去一把将江水眠兜头抱住,连人带袄摁在怀里。江水眠手里的长杆也掉在地上,挣扎出两条胳膊,喊道:“我不冷,刚一身汗,穿什么呀。”
宋良阁知道,他就是想这样挟着她在臂弯里往里走。
栾老跟夏恒着些什么,看见他们俩,开口道:“确实,我管不了你收女徒弟。只是你总没法让她在天津替你出头,否则就是惹京津保无数武林人,迟早要被他们针对。我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夏恒在你手里,也能学到些真东西。”
这话的没错,宋良阁想了想,道:“我考虑考虑。”
江水眠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揪住他衣服:“什么?考虑考虑——那刚刚我就白了?”
宋良阁抓住她手背,一副哄孩子的样子,先把栾老送走了。
等进了屋,江水眠却不话了,有点赌气,蹲在锅子前头一阵猛吃。
出去了之后,夏恒也不乐意。车开不进苏州的老城,停在外头,二人裹紧衣服从临水的路往外走,夏恒在后头一阵抱怨:“我能赢的!怎么能输给一个丫头!”
栾老在前头道:“你赢不了的。看架势就知道。”
夏恒还是年轻:“师父对我没信心?您是宋良阁的师父,按辈,我比那个丫头大一辈,我若是输了,算什么!”
栾老嗤笑:“要是辈分能死人,还比什么。技不如人就回去练,就去舔着脸求宋良阁教你。武人就该如此。”
这话的夏恒憋气的厉害:“我若是早当初不——”
栾老听了这话就烦:“你要还拿自己当个少爷,不如早回去!”
夏恒嘴唇抿成一条缝,想还嘴却还记得师徒本分,上了车狠狠一关车门。栾老心里气得够呛——年纪大了还找这种不懂事儿的徒弟,就是给他自己找磋磨!
到了夜里,白婆在刷锅,宋良阁在院子里扫雪,看着江水眠忽然大步从她自己屋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一脚踩住笤帚,扔了一截黑色的东西到雪地里。
宋良阁低头一看,吓懵了,猛地抬起头来。
江水眠顶着一头狗啃的短发站在他眼前。
地上蜿蜒着一根长长的发辫,上头还系着他给买的发带。
宋良阁难得一见的暴跳如雷,笤帚一扔,瞪圆了眼睛道:“江水眠!你发什么疯!”
江水眠揉了揉头发,浑不在意:“那个子凭什么跟你学,凭什么给你当门面。我去天津,我是你徒弟,我帮你!”
宋良阁连忙弯腰捡起了辫子,垂在手里,心痛不已:“那你就这样剪了头发!都养了多久了!好多年没剪过,你剪就剪了!你什么事跟我商量不行么,闹这个脾气!”
他音量难得这样高,江水眠扁了扁嘴:“我自己的头发我自己做主,也不用早上起来你给我梳头了。我反正学不会梳头。那些女学生不也有短头发的么。怕什么。”
她完就往自己屋里走,宋良阁哪里还有心情扫雪,跟在她后头,心疼又气恼道:“你去了天津,就去卢嵇家里,别跟着我掺和那些事情。”
江水眠正在把自己衣柜里数不尽数的衣服裙子扒拉出来算扔掉:“住几天可以。让我长住?想都别想。”
宋良阁:“他那儿好的很。要什么都有。而且他一直觉得本来就该他养你,拜托我是实在没办法,过几回要接你去住。他不像我,从就心地好,肯定会对你好。”
他看江水眠把金贵衣裙往地上扔,气得抱起来,一件件叠好:“别扔了!你又不是以后都不穿这些了!知道天津那边会怎么样么!指不定动刀动枪哪一天就被人捅个血窟窿,我能让你去?”
江水眠倚着衣柜站定:“你觉得有人能弄死我?”
宋良阁回头苦口婆心:“你姑娘家的,参与这些事儿做什么。”
江水眠有点赌气:“要是这样,你就不用教我。而且你就没想过防着一点栾老么?他派个人到你身边让你教,这个徒弟突然朝你捅刀,或把你的大事情都汇报给姓栾的,也都有可能!”
宋良阁哑了哑,还要开口,江水眠凑上来,拽着他袖子,柔声道:“比武都是看和气,谁会真的弄得要死要活的。头发都剪了,你就别嘟囔了。再了,既然你都卢嵇也在,你也在,还能让我死在街头去?”
江水眠不轻易向他撒娇,可真要是撒娇一回,他是万万招架不住。
半天竟什么反驳也没出来,只道:“这些衣服扔不得。你这头发太难看,回头找人修一修去。”
江水眠瞧他讷讷的样子,笑了:“要不一会儿你给我剪一剪吧。”
她罢搬了凳子来,点着灯要宋良阁给她剪头发。拿刀多年的宋良阁握着剪刀颤颤悠悠,战战兢兢,一撮一撮的慢慢动刀,剪到她快睡了,宋良阁才扫了地,推醒了她:“你瞧瞧。”
江水眠拿着镜子对灯看,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如牵了隔壁家的狗,让它给我啃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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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19年六月,南北会谈彻底闹崩,南北代表相继辞职,全中国罢工最严重的时期,宋良阁与江水眠到达了天津。
卢嵇一收到消息,从保定连夜赶回来,开车径直去了他们二人暂住在天津的院子。
传统的中式院落宽敞的很,四周是高墙和廊柱,留出了专门练武的地方,阳光映在白墙上,满屋子生光。后头还有几进的院住。下人给卢嵇开门的时候,江水眠正挽着裤脚,趿着鞋子,给外院里几盆新送来的花浇水。
江水眠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穿着风衣,一边摘了手套一边大步往里走,双腿笔直,脚下生风,带着参加国际会谈似的气场,额前管不住的头发又垂下来。江水眠抱着瓢倚着柱子瞧他,可卢嵇压根就没看见她。
江水眠刚要感慨,好看是好看,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
正恰逢宋良阁从正屋走出来。
卢嵇猛地脚步一顿,竟哈哈大笑:“宋肃卿你丫看起来就跟个拉大车似的!哎哟我的天,这个头发呀,比以前好看利索多了!我以为你之前剃了头,前头要长不出来了呢!”
七八年没见,上来开口居然是这么一句。
宋良阁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掩盖不住,快走两步上来,卢嵇就跟学男生会面似的,冲上来一把抱住他,身子拧着左摇右摆的一阵傻笑:“宋良阁!我真要认不出你来了,你胖了吧!”
确实,江水眠跟宋良阁天天见面,觉不出来什么变化,可他现在剪着得体的短发,脸色不再是以前泛青的苍白,也从当年的病态消瘦养成了偏瘦,看起来神态比以前更温和,笑意也更多了。
宋良阁眼里也都是感慨,他撤开两步,仔细量卢嵇:“你却没怎么变。”
卢嵇凑上前去,声道:“丫头呢?在后院里呢?跟没跟她我今天要过来。”
宋良阁:“在呢啊,就在你后面。”
卢嵇:“啊?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他着回过头来。
只看见一个瘦的头发跟狗啃似的子站在院子里,穿着简单的白褂上衣黑裤子,挽着袖口裤脚露出白皙的手腕脚腕,胳膊下夹着一个瓢,对他笑了笑。
江水眠也这时候才看清卢嵇的正脸。
他眼里仍然闪着当年那样自信的、无所不能的光芒。嘴角带笑,头发微长,别人穿着有些可笑的卡其色战时风衣在他身上合身极了,金色的袖扣,揣在口袋里的黑色皮手套,他一切看上去那么完美,除了脸上傻缺的表情。
卢嵇呆呆倒退了半步,定睛才看清了她鼻侧的红痣,还有清秀的面容。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去一把抓住宋良阁的领子:“你怎么养的!把一个那么可爱的姑娘养成这样!我在德国省吃俭用挤得钱都拿去让你给她买衣服,结果你就给她扮成这样!”
宋良阁一脸无奈:“不怪我啊……”
卢嵇激动的哪里容他解释,转过身来望着江水眠,指着她脚上的老北京布鞋,手都如癫痫一般疯狂哆嗦,语无伦次:“你看看这鞋,你看看这衣服……她多可爱你不知道么,你就这么祸害人!你自己一个河北老农,能不能别把你们村的审美带给她!天呐我要疯了,我没指望你弄成公主,你为什么把她扮成卖鸡蛋的啊!”
江水眠看他激动的模样,走过来,憋着笑道:“卢先生。”
卢嵇如一只奋起乱叫的老鹅忽然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一下子没声了,半晌张口好像要应一声,但脸上却浮现了让江水眠莫名其妙的伤心失望,呆呆道:“……你,你居然叫我卢先生。”
江水眠:“……”
要不然呢?叫你叔叔抱着你的腿甜甜笑着问你到底有没有带糖来么?!
你到底脑子里都以为会出现什么样的重逢画面啊!
她心里吐槽的都快爆炸,却不能,只故作天真的歪了歪头:“难道不行么?”
卢嵇简直如同多年团聚后发现被拐卖的女儿根本认不得自己的伤心老父亲,低着头,连意气风发的卷毛都跟着没精神的垂下来:“没、没什么。嗯,卢先生也挺好的。”
这才低沉了没几秒,他上来一把夺过瓢,泼了水扔给宋良阁,抱住江水眠。
江水眠唇角弯了弯,正要环抱住他,忽然感觉这双大手穿过她胳膊下,抱住她身子,一下把她举了起来。
被举高高的江水眠一脸懵逼。
她脚上挂着的两只布鞋荡一荡掉在地上。
她现在如同出生后被狒狒长老捧高高的辛巴。
卢嵇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也如同喜获曾孙忍不住抱起的老婆子。
卢嵇笑:“哎呀还是这么一点点,轻得很呢。多大了,快十四了哦。宋良阁你也不给她好好补一补,这要以后长不高了怎么办。”
江水眠微笑:你是要找死么。
卢嵇刚要把她放下,才看见江水眠蹬着两只脚,鞋早就掉了。他只好蹲下来,把江水眠放在他膝盖上,伸手去捡鞋。
简直就像是个玩偶似的被横抱着坐在他膝盖上的江水眠一脸呆滞,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一个疑问:我有那么么?我有那么矮么?
宋良阁看卢嵇蹲着够不着,走过来,捡起鞋蹲下来帮江水眠穿上。
江水眠回望了一眼,两个长相足以让人折腰的单身老男人给她捡鞋穿鞋,一点矮一点能装可爱卖可怜……倒也没什么坏处。
宋良阁揽着江水眠进屋,让人给卢嵇倒了茶,明了一下情况。
屋内摆了一张红木的榻,卢嵇两条长腿一伸,风衣一甩,瘫在上头,揉了揉头发:“所以这个宅子是哪个栾老给你的?我好像听过这个人,在北京很有名声,之前他还去过东北,给奉系做过教习和护卫,张家父子都挺喜欢他的。”
宋良阁吹了吹茶,递给江水眠,道:“嗯。我估计会在天津住几年。”
卢嵇很兴奋:“好啊!天呐你都不知道我多想见你!回了香港见那一家子人都够我头疼了,回了天津保定,我更是——唉,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容忍。”
江水眠:……感觉自己有两个久别重逢的爹。
宋良阁拿了桌子上进口的水果硬糖塞到嘴里:“你见到徐金昆了?怎么着?他对你什么态度。”
卢嵇耸肩:“能怎样。老爷子人在香港,也看得出来徐金昆现在在华北势不可挡。卢家本家的生意想要扩展到各个岸口,怎么都需要强大的关系,我带着卢家的钱来,也带着我自己的想法来的。”
宋良阁:“我以为你们家老爷子会很恨徐金昆的。”
毕竟被徐金昆逼疯了的卢氏,在被兄弟二人带回香港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
卢嵇笑了,他稍微坐直一点身子,勾唇道:“恨?他要是恨怎么会把她天仙似的混血宝贝闺女嫁给当年还是个莽夫军官的徐金昆。要是有半点关心,怎么不来问一句,怎么不来接她?以至于让我们兄弟二人偷偷攒钱几年攒钱,带着她坐着火车换了船一路从保定跑到香港去。”
他伸长胳膊拿着茶杯,喝了一头,烫的直吐舌头,道:“老爷子很重男轻女。你看他对我娘的态度,再看看对我们兄弟俩的态度。他可以花不知道多少钱多少精力去帮卢峰的事业,去在战乱最中心把我从德国带回香港,却可以选择性忘记他女儿。后来跟我了几次他很愧疚很伤心,我却觉得,他是怕我恨他。”
宋良阁叹了一口气,卢嵇坐在那里对江水眠伸手:“坐过来。”
江水眠坐过去,盘腿也坐上了榻,卢嵇看向她盘坐在榻上的双脚,江水眠心里顿时有些奇怪。
江水眠忍不住缩了缩脚。她自己倒觉得露脚没什么,但是好像这年头男人都觉得露脚很罪恶?宋良阁是个规矩去他妈的疯子,他才不在乎什么女孩的仪态,江水眠要穿什么,要怎么走路怎么话,他从来不管,只鼓励她跟一棵天然的树一般自行抽芽。
难道这些行为很过分?
不过江水眠也没有收回脚去穿上鞋的算。宋良阁的肆意妄为教的她性格更加毫无忌惮。卢嵇要真是脑子里有什么乱七八糟想法,她能的得他叫爸爸。
但卢嵇却叹道:“天足真好,想去哪儿都行。我娘时候在英国长大,也没有裹脚。后来姓徐的瞧不起不裹脚的女人,逼着她不但保留以前在英国束腰的习惯,还要把脚绑成刀条儿。我娘,当个混血,还要受两份折磨。”
江水眠呆了呆。
她倒是忘了,卢嵇也不是这个年头的正常人。他要真是会抱着那些想法,就不是他了。
卢嵇凑上去摸了摸她头发,侧脸贴着她发顶,他双手很热:“这一摸就知道她以前头发长得有多好。剪了太可惜了。她爹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写字,就显然不是把她当平常人家女孩儿养。就因为我娘的事儿,我一直觉得,反正你有本事我有钱,现在又是新时代了,就是个女孩,咱们也有本事让她想干什么干什么。”
宋良阁明白他的意思。卢嵇觉得她想做的事情,完全没必要让江水眠扮成男子。
他心底忽然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当年他就是因为觉得和卢峰惺惺相惜,才毅然决然的离开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华北。认识卢家这对兄弟这么多年,就算期间发生卢峰去世的变故,就算相隔很久,在某些想法上,还是有深深的共同。
宋良阁微微笑道:“只是为了行事方便,避免麻烦罢了。而且也是我拦不住她,她自己决定剪的头发。没事,她也只用帮我一段时间,等立足了,就编个辞她走了,这是眠眠的妹妹如何如何。不过,这段时间我不想让她落下读书,去中学上课就不太行了,你要是能给找个家庭教师是最好的。”
卢嵇点头:“当然行。”
宋良阁:“今天你就接她回去住一回吧。过两天在送过来。我这儿晚上要来客人。眠眠估计也很想你的。”
江水眠:……不不不我才不想他。他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就是个爱扭爱瘫的哭包罢了。
宋良阁早就算让卢嵇接她走,江水眠从屋里拿了几件衣服几本书装在布包里,随着卢嵇走出门去,她回头又道:“你会来接我吧。我们都好了。”
宋良阁轻轻一笑:“你该知道,我信守承诺的。只是请人来吃饭罢了。”
回过头来,宋良阁站在院子里瞧她,眼神粘着她的后背,直到门被下人关上。
江水眠坐上了车,这是她第一次坐上他的黑色大别克,驶向他的家。
然而三年后,她却躺在他的床上安眠。
就可惜这张床的正主不在。他正捏着那两封信,瞧着内容背后某个丫头的野心昭昭、磨牙霍霍,两手哆嗦着把信一夹,竟飞速走出书房,朝卧室而来。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算这一笔账,必须要她个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芦花鸡回来啦。
下一章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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