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卢嵇只觉得自己一后背都是汗。
信里那几行字, 现在就跟刻在他眼底了似的, 他心里压着的不知道是某人骗人搞坏欠管教的怒火,还是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的痒火,在心底烧的噼里啪啦作响。
卧室在楼上, 卢嵇一路走上去,甚至没有掩饰脚步声。皮鞋鞋底大步踏在地板上,像是铁片撞上山石,每一步都有火花从他步子下擦出来。他站定在门口,心里也想过要不然明天再找她算账算了。
然而他就像是等待揭晓答案的读者, 实在是太想问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撒这种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写出来“让她过门, 带她回家”这种话!
他猛地一把推开门。
屋里灯却开着, 江水眠坐在床上, 身上披着毯子, 膝盖上摆着装金条的盒子。
卢嵇愣了一下:“你没睡着?”
江水眠数了数金条, 歪头笑道:“你这房子真不隔音。我听见孙叔去给你送信。这不正算拿了你的钱,连夜跑路么?”
她仔细一看, 果然卢嵇手上捏着叠好的信纸。
卢嵇竟然真信了,他反手锁上门, 立刻走到阳台边, 把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合上锁死,倚着门转头看她,妄图从眼神上让她意识到她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却看着江水眠蹬着腿大笑:“你还真的觉得我要跑啊!我要真想跑, 还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就蹭你两顿饭,给你装个媳妇去骗你石园那些人?”
卢嵇刚想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却发现问了就变成他骗人在先了。
他渐渐意识到,这个丫头套路似乎多得很。一路上都是找人厮杀的气场,他不能软在这儿。卢嵇将两张信纸往床上一扔,两手插兜,倚在卧室的衣柜上,道:“你给我解释解释。”
江水眠竟两手一合,低眉顺眼的露出可怜模样,两眼窄窄的双眼皮,仰着望人的时候,眼睑里像是含着水波,那一个眼神,似乎让人恨不得想出世界上最干净最单纯的词来形容她:“老爷……我、我不是故意骗人的。那封信,确实是我写的,不是师父写的。”
卢嵇竟然一恍惚,觉得她只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他不该这么苛责。
下一秒,脑子里就警铃大作。
他要是再信她故作乖巧的话,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个自作主张的混蛋内心是怎样的了。
卢嵇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悔。他怎么这么傻,想想她时候的性子,怎么可能会长成那么纯那么蠢的丫头!她只是明白自己表现的太聪明也讨不了好罢了。
卢嵇两手插兜,心里发颤,嘴上嗤笑:“再装啊。”
江水眠跪在床上,垂下头:“我只是想来见你。师父不让我来天津。”
她语气也跟着低沉下去了。卢嵇心里不忍,但他更在意的是信里几句话。以他的要脸程度,总不能把那信里的两行字抠出来,顶着一张兴奋地就等答案的脸,让江水眠亲口给他解释解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想见他,还是想嫁他?
当然,就算高兴地现在满脑子里跟蒸汽机似的,他也要想个折中的办法。
卢嵇把那封信递给她:“你念念。知不知道宋良阁多担心你,你看看里头你都撒了多少谎。”
江水眠捧着信,脸上露出几分尬。这点尴尬是真心的。
毕竟这封信是她自己顶着三尺厚的脸皮写出来的,几次都因为里面几句话而恶心的自己瑟瑟发抖,握不住笔。能模仿到宋良阁狗爬草字的神丨韵,写的时候羞耻到手抖的心情也是必不可少。
这比在国旗下演讲“我的梦想”还要羞耻,但卢嵇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卢嵇倚着柜子听着,心中不无得意。
其实信里也有点破绽,只是他那时候太高兴了,并没有在意信里的字句。
江水眠紧紧捏着信纸,头皮发麻的读道:“你之前的话,想了许久,也算是同意了。她年岁不了,你带她回去,让她过门,给个安生的住处也好……”
卢嵇下巴都快仰上天了,吝啬的从兜里拿出一只手来,手指敲了敲信纸:“来来来,我给解释解释。”
江水眠抬头瞧向他一脸的得意,算是明白了。卢嵇在等她表态?
她凭什么表态!明明是某人先出要娶她的话来的,结果等到她北上来的时候,某人又一副“是不是你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的欠揍模样。
江水眠把信一折,在他面前揉成团,随手一扔。
卢嵇大惊,他恨不得把这封信拿个框子裱在家里,她就这样随手扔了,卢嵇连忙去捡,等他展开摊在柜子上头的时候,江水眠已经大字型摊在床上,道:“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怎么了,因为我骗了你,所以你气到要替师父我了?”
她面上竟然显出几分无赖模样,卢嵇觉得自己并不是气不过,但竟然不受控制似的,显露出几分要教训她的模样,他伸出手去一把摁住江水眠的腰。她似乎腰上有痒痒肉,忍不住拧了拧身子,半分娇憨半分真假不分的挣扎道:“放手啊!”
卢嵇伸手把江水眠翻了个身,咬牙:“所以你觉得我不敢你是么!”
江水眠丝毫不怕,她觉得自己反正暴露了,可再不装战战兢兢叫老爷的模样,胳膊肘撑着床,手捧着下巴,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肩上,绸缎的睡衣贴着她单薄的肩膀。她反倒回过头饶有兴趣的看着卢嵇,还一边乱挣扎着蹬腿。
卢嵇想也没想,一巴掌在她屁股上。
他本想顺着惯性,下第二掌,却手僵在半截。
绸缎的睡裤,柔滑的质感真糟糕。那种感受,比真的在她皮肤上还强烈。她瘦的跟一根细烟似的身子,居然有这样圆的屁股。这形容虽然有点粗俗,但卢嵇感觉自己下去的瞬间,心里骂出了一个荒唐的脱口而出的脏字。
他感觉自己手心都发烫起来,火烧火燎,脸也涨红了。
但卢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红。毕竟以他随时装逼应对外界的本事,很少有事情能让他脸红。
而江水眠一下子忘记挣扎,僵在床上,半张着嘴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呆滞的望着他。突然乖的一声不吭。两个人因为一巴掌,彼此都不出话来,傻对着。江水眠忽然松开手,倒在床上,将脸蒙进被子里,自暴自弃的揉着自己头发:“姓卢的,我真想弄死你!”
生气了?就她一下,至于么?
还是毕竟她是个姑娘,是他太过分了?
卢嵇呆了一下,才道:“……江水眠,你再叫一遍?”
她弯着身子蹬着腿踹了他一脚,将自己整个人裹进被子里。
卢嵇忽然感觉,自己跟她的距离这么近。他伸手去拽她被子,脸上竟然压不住笑:“你躲什么?怕我再揍你么?”
江水眠:“走开!你家暴,我生气了!”
卢嵇忽然感觉心里的情绪从来没有那么充沛过,那些翻来覆去曝晒风干的念想,一下子被水泡开,撑得胸腔里鼓鼓涨涨。他忽然伸手一下子连人带着被子抱住,江水眠似乎在被子里在呼吸都停了,一动不敢动。
半天传来她闷闷的声音:“你不是要算账么?”
卢嵇死乞白赖的抱着她和被子不撒手:“确实要算账。我问你,你之所以要来当什么卢家的姨太太,是为了报复当年那波人吧。”
江水眠不回答,他继续道:“当年他们不知你跟卢家的关系,动手差点杀了宋良阁,还将你们逐出天津去。你和宋良阁当时都,不许我插手你们所谓‘武林’的事情。现在回来,你是怕以前的事情重蹈覆辙,所以当个卢家姨太太,最后他们就算想报复你,也会忌惮不敢动手吧。你倒是心里都算好的。”
卢嵇虽然很想知道别的答案,但他意识到江水眠平日里很冷静理智,或许这个才是真正的原因。
江水眠从被子里刨出自己的脑袋来,看向他,脸上有几分搪塞:“……姑且算是吧。”
卢嵇没来得及品她的表情,江水眠两只手乖乖的抓着被子沿,嘴里的话却不那么乖了:“你这那里是来训我的,纯粹就是来找你想听的答案的。”
卢嵇一下子被她戳中心思,条件反射狡辩道:“你这样贸然跑出来!你师父难道就不担心么?你就不能跟他一句再来?”
江水眠头发铺在床上,就像随着海波游动的海藻。她道:“他其实心里大概也知道我是来天津了。只是明了的话,他不会让我来的。他怕有危险,他怕我死在天津了。我劝了许久也不成。我想让他好起来。所以我要把病根铲掉,让他得到他早该到手的东西。”
卢嵇沉默半晌道:“我记得你过,武林就跟下棋一样。因为让子,因为对方段高赢不了对方,就把棋盘一把掀了,拿一把刀逼在对方脖子上,让对方认输,磕头求饶,又算什么赢棋呢。你过你要以少胜多,要用他们最得意的本事赢了他们。”
江水眠:“话虽如此。我还需要你。我也会给你东西作为交换。”
卢嵇挑眉笑:“用什么交换?”
他心里想了个答案,迅速否决,还在心里唾骂那个自己:真把自己活成猥琐老男人了是么!
江水眠偏头,轻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我提前告诉你,我来,就是没良心的要利用你的。省的你到时候再我骗你。”
卢嵇微微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满不在乎笑道:“利用就利用了,骗就骗了。我能把你怎么样。的像是我真的能把你从二楼扔下去似的。再了,你来了天津有青子有师弟,还来投奔我——当然老子有钱有大房子——不过也够我自我安慰一会儿,心里满足了。”
他这话倒是的随意,就跟刚才一群没营养的屁话似的,他自己也没觉得自己出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江水眠却躺在床上,像一只四脚朝天,爪子弯折的猫,眼里亮莹莹的显露出反光似的光彩来,又露出受不了他的表情。
卢嵇一摊手,不解:“我这话还错了么?都了任你骗了,你个丫头不要得寸进尺啊。”
江水眠叹气:“你每次架势摆好,气场搞足,一本正经出来的话没几句中听的。”偏偏每次是这些他自己都觉得无心也是真心的废话,搞得她心里一阵发酥。
卢嵇也没从她口中得到过几句夸奖,耸了耸肩道:“行行行,吃我的喝我的还要骂我骗我。我真是欠你的,却没想着你要用这种方式让我还啊。”
江水眠伸了个拦腰:“少扯,的就跟你没骗过我似的。我竟然不知道我多少年前和卢老爷拜过堂了,还什么年纪的媳妇养在南方,还要读书,所以不能来天津。我以为我就是个六姨太呢。”
卢嵇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竟然这样把话挑明。他撒的那些谎自己想来甜滋滋的,要让她知道——他一瞬间就像个褪了毛的鸡,屁·眼都没东西遮,□□裸的站在她面前。
江水眠似笑非笑,这个谎话里的每一个情节都火辣辣的扇在他脸上,他懂了一点江水眠刚刚读信时无地自容的尴尬。
卢嵇僵硬道:“谁跟你的,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
江水眠笑:“哟,老爷这意思,是徐家姐,王轩宣,众位太太和周太太都撒了谎。那我信老爷好,还是信她们好啊。”
卢嵇开始死要脸了:“那时候被逼的没办法。我之前也了,徐金昆老逼我结婚。我……”
他刚想只是拿随口了话来搪塞人,江水眠忽然插嘴,笑道:“老爷这些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那我写信的时候,就也是抱着一样的想法。”
卢嵇微微睁大眼:……这死丫头什么时候这么会套人了!
她就是在跟他较劲。
较劲就较劲。就跟遇见非要有一句学一句玩模仿的坏蛋时,有时候不得不一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来。
卢嵇咬牙道:“那我如果是非娶你不可的想法呢。”
江水眠一惊,捂着嘴笑起来。她一笑,卢嵇心里的那点忐忑唐突竟放下来了,她笑的如此开心,想来她也是有同样的想法。
或许也会些他最想最想听到的真心话吧。
江水眠放下了手,眼睛眯成月牙:“老爷真是深情。那我倒没有。”
卢嵇:“……”
她狡黠道:“我只是想花老爷的钱,住老爷的大房子,吃老爷做的饭而已。”
卢嵇以为自己可以宽容她的一切,忽然这会儿有点咬牙切齿,想把这个又棋胜一招的家伙摁在沙发上暴揍一顿。就想看她被的嗷嚎蹬着腿求饶,装也装出几分她以前的纯良,喊几句“老爷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其实俩人基本都模模糊糊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可是斗法还是要继续啊。
卢嵇是不敢想不敢,眠眠大概就是死鸭子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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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就像个褪了毛的鸡,屁·眼都没东西遮”这句话出自王波的三十而立,那天看到,突然觉得很适合用来形容芦花鸡就用了一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