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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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着的时候无知无觉, 这一会儿却觉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卢嵇僵了半天, 本来就想悄无声息的从床上起来,心里却又转念一想:……就这么错过这个好机会?

    可江水眠绝对是那种睡眠浅,动一下就醒的人, 他要真敢做点什么,怕是少不了一顿早安揍,还是没好意思动手。就是他稍微贴近了她一点点,想嗅一下,这丫头每每端坐在他视野里, 或是倾身靠近, 他都感官上莫名觉得她被一股甜香环绕。

    然而这种味道像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细细嗅了一下。

    她压根不是会用香膏香水的年纪, 光洁的脖颈上有一点细细绒毛, 她只有沐浴后用的护肤膏的那点香味。

    如此真实。她真的就这样躺在他身边。

    卢嵇忽然感觉有点不想起床。

    当然, 不但要给丫头准备昨日承诺的红烧肉, 他也要把图纸拿到天津兵工厂让他们试做。他废了好大的力气, 才从床上坐起来,一步一回头的披着衣服走出门, 等关上了门,他才有点恍然。

    其实他想要的就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早罢了。

    只是卢老爷心里触动的都快化了, 捧着心口下楼心甘情愿的一大早就挤进厨房。没心没肺的六姨太却毫无感觉, 伸着懒腰坐在桌子边,非要一大早就吃红烧肉。

    江水眠吃的满嘴流油的时候,鲁妈拿着一封信过来了。

    鲁妈:“太太, 老爷走之前有件事儿托您办,怕是一会儿晚了。”、江水眠有点好奇:“找我办?什么事儿?”

    鲁妈:“跟二姐有关。”

    徐朝雨本来行十,卢嵇把她接回家去之后,她再不是徐家的姐,而是卢府的二姐,下人们就都跟着这么叫了。

    江水眠接过信来,竟然看到信封上发信的地址,是南开大学,她愣了一下,开信往下看。

    鲁妈道:“二姐虽然有时候话做事幼稚了些,可那些年读的书却半点没忘。她有时候也做些文章,老爷看了觉得不输当年,就找人刊了这些文章。南开大学那边便来了这封信,想请二姐做客座讲师。”

    江水眠有点恍神:“三四年前也有大学请过朝雨姐姐吧,我记得是燕京大学。”

    鲁妈也有些伤感的笑了:“正是。当年燕京大学没能去,近日却是新建的私立南开大学来找的。今日,老爷就是想请太太送二姐去大学一趟。二姐这样估计没法讲课,但南开大学寄来不知道多少封信件,也算是诚意与缘分。就算二姐不能去授课,也该当面道谢才合适啊。”

    江水眠点了点头:“我懂了。”

    她三四年前刚到卢家来的时候,就见到了徐朝雨。

    那时候的她还不是现在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水眠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大概是1919年六月八日前后。

    她从栾老安顿给她和宋良阁的宅子出发,卢嵇接她去卢府住两天,她离了宋良阁,顶着短发,穿着短褂上了车。

    卢嵇上车问道:“我的信你都有收到了?”

    江水眠心道:是你那些废话连篇,连北京城内怎么卖萝卜都要写半张纸的信么?

    江水眠那时候刚见他,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只憋出一个字:“嗯。”

    卢嵇如同一个网聊几年终于面基的基友,竟也不出什么来,像是一个叔叔跟远亲家的朋友想强行拉近距离:“唔,那你现在是不是跟他学的很会了。”

    江水眠想了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宋良阁那样接受她的没大没,便转过头来,轻轻笑道:“还好我就学了一些。”

    卢嵇摸了摸鼻梁:“嗯……你最近不要老出门,要想去哪儿,我让人开车送你。最近世道乱的很。”

    江水眠:“是因为学生运动么?我听‘六三’的时候,北京这边政府抓了几百人,闹的事情很严重。”

    那是1919年,五四的风刚刚刮遍中国。

    卢嵇叹气:“这几日天津也要闹工人大罢工,所有人都很紧张。周梓玉都对他们捉学生的事情提出抗议,群情激奋,我只是希望别出大事。天津总商会昨日刚刚电话到北京去……”他到一半住了嘴。这是外头都不知道的一件大事,竟这样随意的就在江水眠面前了出来。

    他转过头去,江水眠歪头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卢嵇自北上这几年,一直在防。防石园里所谓的兄弟姐妹,防保定的大军官,防政界租界心怀鬼胎的众人。但他却不必防宋良阁,防江水眠。

    这是真正的自家人。

    卢嵇笑了笑:“他们想要求北京政府表态,希望他们先惩办卖国贼,保护学生,商量后再决定要不要罢工。但是今日召开公民大会,他们怕是不会允许天津总商会有这样商量的态度。”

    江水眠点头:“那要跟师父,买好米面在家里备着。”

    卢嵇笑:“不用。天津总商会会开放生活必需品的店铺,他们都是老天津人,不会让这里陷入混乱。”

    着,卢嵇笑着拍了一下司机青年的肩膀,道:“武,你从镜里瞧了半天了。这是我朋友家的孩子,不用多想,有话就。孙叔从商会那边回来了?”

    武开车也到了宅院门口,停下车回头,低声道:“是。我爹已经跟卞荫昌谈过了。他们确认十号开始罢工,已经将告示都贴罢,通知周边居民了。他们承诺绝不抬高价格,如有发现商户哄抬物价,严惩不贷。”

    江水眠微微一愣。她也看报纸,知道卞荫昌是联合商会总会长,卢嵇派人去见他——那卢嵇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她为什么没怎么在报纸上见到过他的名字?

    武垂眼,又道:“卞会长已经提出号召。拒绝中国米粮出口日本,也拒绝日本货品流通各大地区商会。如今各大商会都已经响应了。”他面露难色,卢嵇勾唇笑了笑:“是驻津日本领事的电话到我办公室里去了?”

    武点头:“是。他们想让您联系徐老。要求取缔现在抵制日货的行动。”

    卢嵇笑出了声:“这个时候,他们可真愿意往枪口上撞。我知道,电话先帮我压着,我这两日就有空去见船津辰一郎。锁着消息,别让徐老接到电话。阿眠,到家了,我们下车。”

    他一身西装,却把江水眠装衣服和书的阴丹士林蓝布袋子拎在手上,帮她开车门。

    这里是宫北大街不远处的一处楼,四周乔木高大茂盛,院落虽不大,却把砖红色的洋楼巧妙的掩藏其中。这里显得有些了,似乎配不上卢嵇的身份,他却并不在意,进了门道:“我最近才回来多一些,以前老在保定。不过屋里应该收拾的都挺好的。别嫌弃。你有什么要的东西就跟鲁妈。”

    江水眠远远看见一个穿着宽旗袍的得体的中年女子快步走过来,带着银镯子的手拿着快旧帕子,上来行礼,道:“老爷,朝雨来了。”

    卢嵇皱眉:“怎么了?是朝雨又跟姜观吵架了?是不是姜观动手了?你瞧着她脸上有伤么?”

    鲁妈摇了摇头:“没有伤,可是眼睛都哭肿了。她不爱多话,也不爱出门,估计是没办法才来找您的。”

    卢嵇大步往楼内走,江水眠跟着他,推开一楼的大门进了客厅,就看见沙发上一个白皙的美人坐在沙发上。她穿着宽袖的褂袄裙,肤若凝脂,微微的肉感让她看起来手仿若无骨的白玉。

    她就像欧洲画作里羞涩丰腴的维纳斯。

    她转过脸来,眼睛下却红肿着。卧蚕兜满雨水,睫毛也未干。膝上摆着一本薄书,是汇编汇校的人间词话。她放下书站起身来,勉力笑了笑:“哥,我又要来叨扰你了。不紧,我就坐会儿,借您几本书就走了。”

    卢嵇揽着江水眠道:“我正想给你电话呢!我朋友家的孩子要来住了,我哪里会照顾孩子,正好这孩子也要补习,我教教数学还行,读书国学还是要你。我就想着叫你过来帮我应付几天。”

    卢嵇是在自家下人面前都会要面子装老爷的人,居然对徐朝雨道:“求你了,我最近事情已经够多了,实在一个人应付不来孩子。”

    徐朝雨愣愣的,看见一头乱草的江水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微微躬身,对江水眠笑了笑:“他多大了呀。”

    江水眠大概知道卢嵇是用她来留住这个受了委屈的妹妹的,她道:“快十四了。”

    徐朝雨:“我六七岁呢。”

    卢嵇将江水眠按在沙发上,对徐朝雨笑道:“你也是个丫头呢。既然你来了,我就勉为其难下厨一回。晚上喝点酒。藏了一瓶好酒给你。”

    徐朝雨连忙摆手:“姜观不让我喝酒。”

    卢嵇嗤笑:“在我这儿,他凭什么管。你就是李清照,喝了点酒就诗兴大发,今日酌两杯,让我也受一受艺术熏陶。”

    他罢就往后院走,徐朝雨连忙道:“你这就要下厨?我来帮忙。”

    江水眠竟不知道卢嵇会做饭,她只点亮了吃相关的技能,对于做饭一窍不通,也跟着跑过去:“我也去。”

    最终,一大一两个姑娘都没能进厨房,就两三个帮工进去了。卢嵇脱了西装外套,穿着旧围裙,在厨房外头晾晒食物的院摆了一张桌,江水眠与徐朝雨拿了马扎坐对桌。卢嵇从厨房拿了一盘糖栗子,一盘茶干,从柜子里取了个青紫色变色釉的酒杯放在徐朝雨面前。

    她着不喝不喝,当酒倒入杯盏,还是眼睛直了。

    徐朝雨端起来,凑到唇边,啜饮一口,眉头肩膀都锁起来,哈了一口气,又一下舒展开,眼里都跟有了光似的:“啊,真好。”

    卢嵇看向江水眠,晃了晃酒壶:“你也尝一点点?”

    徐朝雨连忙伸手拦道:“不能带坏孩。”

    卢嵇笑:“十四了,也不是孩了。不过我只是开玩笑。茶干好吃么?我自己做的。”

    江水眠那时候才知道,卢嵇不吸烟不喝酒,忙里偷闲,人生两大爱好,吃和玩枪。对于吃上头花的功夫太多了,甚至偶尔有休息的时候,大半日都泡在厨房忙活。

    卢嵇看她咬着圆形的褐色茶干直点头,笑道:“这个要拿豆渣装在那种包里。以前用的蒲包,我现在都用医院里的医用纱布了。扎紧排好,放锅子里,上头再压石头,拿抽油,糖和冬菇老汤煮出来的。要煮好久,幸好有下人帮忙看着。”

    江水眠哪里想得到他有这等手艺,嚼着茶干看着正在给自己穿套袖的卢嵇发呆。

    虽然通信过很长时间,但江水眠实际跟他相处的时间,只有六七年前那几天,他却仍然把她当家里人似的,不管规矩,没什么讲究。卢嵇揉了揉她头发,进厨房了。

    这会子轮到酌两杯终于笑出来的徐朝雨,捏着栗子道:“栗子这玩意儿,自进了红楼梦,倒也身价涨起来了。我记得是第十九回,宝玉因李嬷嬷要发作,袭人岔开话要吃风栗子。那时候,风栗子竟成了雅物了。实际也不过是一篮栗子挂在屋檐下风干了,好剥皮不易碎,且味道更甜罢了。”

    江水眠瞧她连栗子都能引经据典一番,也忍不住笑了。

    过了一会儿,闻着屋里的香味,炸汆烤炖的声音传来,下人直接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搬了一张稍大的桌子,卢嵇端着几盘家常菜放在桌上。

    一盘狮子头,一道杨花萝卜丝拌海蜇,一份荠菜春卷。实在简单了些。

    都不是稀奇菜。可就单一道狮子头,外头机器绞的太碎,卢嵇要自己将猪肉肥瘦各半剁馅,再掺上剁碎的荸荠,用手团球,入油锅炸出来后,炸到只有一层薄薄硬壳,立刻放进锅内,用油锅煎变色的焦糖和酱油、老汤一起混煮。

    荠菜春卷的皮是自家做的。南方吃荠菜多,北京少有卖,卢嵇南下后才爱吃的。鲁妈都要单独去菜园子里收来荠菜。

    卢嵇又搬了个火炉来,在院子里的案板上现剖乌鱼,分两寸长片,切一片金华火腿,夹在生鱼之中,用竹签穿上,递给她们俩,在火上烤到滴油,最适合喝酒,香的可以是做梦都记着。

    江水眠咬了一口,酥的恰到好处,她瞬间后悔了。她为什么跟宋良阁不要来卢府住!就宋良阁做饭那只是勉强吃不死人的水平,如今白婆又没跟着北上,她回去估计就要天天出去吃外食了。

    江水眠哼哼了一声:“我……我不想走了。”

    卢嵇笑:“要不你以为我今天折腾这么半天做饭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跟肃卿争闺女么?”

    江水眠伸长腿,仰头看月亮,笑道:“我才不是你闺女。你才比我大十岁,十一岁?”

    卢嵇凑上来:“叫声叔叔。你看叔叔都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了。”

    作者有话要:时间线暂时回到三四年前,往后都会两边时间穿插着写。

    朝雨姐姐跟大王熙凤一样,都是女配。也都是那个时代婚姻不幸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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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中食物做法多来自于汪曾祺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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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荫昌,天津商会会长,后为全国联合商会会长,爱国人士。参与过老西开时事件,组织了五四运动期间的工人大罢工。后来1919年后因联合全国抵制日货和日产农产品,日本驻华公馆还想方设法操纵商会选举,想搞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