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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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永安愣了一下, 望向双手拿刀的宋良阁,他双膝微曲腰身下沉, 那张表情寡淡的脸是那双眼的陪衬,瞳孔像是射来黑色的光, 那是看死人的表情。程永安心底竟然犯憷。

    宋良阁就像是战场上满脸是血爬起来拿起长刀的士兵。

    头盔沾土, 一身破甲, 却在黄沙与黑烟的旋风中, 横起刀来,死盯着远处骑马而来精甲强兵的敌人。

    他喝了一声,摒弃那些拧力攥劲的步伐, 忘掉劈钻崩炮的本法, 只是义无反顾,只余锋芒的扬刀朝他而去。

    程永安一时恍惚,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站在这座高价买下雕梁画栋的院子里, 还是在形意门传中的祖师爷岳飞曾百战踏过的沙场上。他后退两步,想要尽力抵挡,却只听着一声刀剑相击的脆响,手上传来一阵发麻。他的本能告诉他自己, 这一招挡住了。

    然而视野里, 宋良阁却消失了。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一把刀从他的背中凉凉的切入他胃里, 快的像是被火钳子烫了一下,刀刃连血光都不带的从他胃里伸出来。他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却只感觉这把刀如此用力, 顶的他身子像上抬起,他甚至不得不踮起脚尖。

    宋良阁轻声道:“你你这样死了,你埋伏的那些人还会开枪杀我么?”

    他隐在张大嘴痛的不出话的程永安背后,看向二楼的枪口。

    程永安已经听不见了。一楼门内站着的几个徒弟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大喝一声上来就要拼命,宋良阁声音不大,却冷冷道:“你们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是忘了他那几个有去无回的徒弟了?你们也想步这个后尘?”

    那几人听了有些呆愣,站住了脚步。他们看着程永安嘴里吐出血沫来,也知道他怕是救不活了。有生死状在,程永安死了也怪不着别人,而之后天津武林的二把手很可能就是宋良阁……

    他们面上露出几分犹豫,忽然转身走进了屋内。

    宋良阁刚要拔出刀来,忽然从门内冲出一方脸男子,满脸不可置信的站在廊下,忽然吼了一声:“宋良阁!”

    宋良阁转头望去,他并不认识那人。那人却冲着神志不清的程永安喊道:“哥——哥!”

    宋良阁这才明白,那人就是程永安那个没什么名气武艺也一般的弟弟,程石方。

    程石方想要冲过来,却又顿了顿脚步,忽然朝楼上嘶吼道:“开枪!我让你开枪啊!雇你来,你就是这么做事儿的?!”

    二楼窗被挖了一个洞,枪口刚刚从中探出来。程石方这么一喊,二楼的门一脚被踹开,走出来一个穿着军裤□□上身带着大檐帽的男人,像个兵痞似的叼着烟,端着一杆□□,破口大骂:“□□妈的!他拿你哥挡着,老子怎么开枪!我给你哥心口来上一枪,不定能伤他你愿不愿意!你就给了几个钱就在这儿逼逼!着让我到一半再开枪,上来你哥连一招都不过就让人捅死了,这还能怪我!”

    宋良阁拽着已经半死不活的程永安挡在面前,往外头退去。徒弟们不敢拦,程永安已经死了,程石方完全不成气候撑不了台面,谁还会再去冒死拦这位武功高杀人不眨眼,且未来可能会有地位的宋良阁。他们也只不过是在这儿习武的徒弟,哪有那么忠心。

    或者给程永安忠心的结果,几天前他们看那些尸体也知道了。

    那雇来的枪手骂骂咧咧的下楼,宋良阁沉默的拖着程永安往门外退。

    枪手大喊:“到底要不要开枪!你哥反正也活不了了!”

    程石方心生动摇,宋良阁冷静道:“我只是伤了他的胃,及时送去医院,只要不拖到感染,他就能活。”

    程石方立刻道:“别开枪!别开枪!”

    宋良阁往外退去,退到门口,那枪手完全找不到机会能击中宋良阁,程永安穿着件长褂,快拖到地上,连宋良阁的脚都给挡住了。他退到了门口,那枪手骂骂咧咧,干脆放下枪来:“我他妈不干了,反正你们给了一半的定金了,爱怎么闹怎么闹去。我以后算是知道了,杀武行人的单子,我可再也不会接了。”

    他才刚放下枪,转身往回走,忽然听见程石方喊了一声。枪手回过头去,就看着宋良阁拔出刀来,再捅一刀,贯穿了程永安的肺,刀身一拧,捅了个血窟窿。

    宋良阁轻声道:“这才是送到医院也没救了。”

    罢,他猛地拔刀,一脚将程永安踹进门里,转身朝外头熙熙攘攘的大街奔去。枪手再抬枪也来不及了,只看见宋良阁拎着一把细长的红刀,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后门处,夏恒拉开车门,微微笑着请几位脸色不太好的前辈上车。

    薛碌道:“夏爷对这件事没有想法么?程永安来叫我们,是要让宋良阁死给我们看,结果我们到屋里屏风后头,屁股还没做热,他先被捅死了。这算个什么事儿。”

    旁边几人接口道:“他怎么会想着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弄死宋良阁?天津武行都知道那阿眠受了伤,差点被人捅死,大家没有证据,却都心里知道是谁干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程永安是疯了么?!”

    夏恒今日穿了一身西装,梳着分头,看几位算是天津的名家讨论起来,没有要上车的算,他也就合上车门,倚着车听他们讲话。夏恒自然不可能这事儿是他谋划的,只能装作思索道:“我倒觉得程爷的计划能行。首先是自家比武,他雇了个枪手,如果不出今日的意外,宋良阁肯定会被暗枪死。”

    薛碌道:“重要的问题是宋良阁身上有枪眼,到时候他不是比武死的,那要怎么解释!”

    夏恒笑道:“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宋良阁要真的被枪死了,外头的人,谁也见不着他的尸体。到时候程爷只要带着宋良阁的尸体去找栾老。栾老现在已经是天津武行的头等人物了,宋良阁已经给他挣了名声。现在宋良阁人已经死了,只要程爷低头跟栾老认个错,栾老现在手底下就程爷这么一个拿得出手撑得起场面的徒弟了,他又能怎样。”

    旁边一人年级也就二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发结辫,笑眯眯道:“你是栾老还会帮程永安掩盖这件事情?”

    后门站的这七八个人里,除了夏恒,数他最年轻。众位武行名家年级都大,辈分也高,听他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其中有人开口训斥道:“李沛,这有你话的地儿么?”

    李沛笑了笑不在意。夏恒连忙岔开话题道:“肯定会。栾老肯定会对外程永安和宋良阁比武,宋良阁输了,顺便捧一捧程永安。而且程永安只有一个年纪的徒弟跟那个阿眠过,其他的徒弟都没在正式的场合和阿眠过,所以外头也并不知道程永安的水平。栾老这样也保住自己的地方,毕竟宋良阁要是真死了也不能复生啊。”

    薛碌道:“可现在的问题是宋良阁没死,死的是程永安。形势完全反了。”

    夏恒故作沉思:“那也就是……以后这地方,诸位很可能就要被宋良阁压一头了。”

    夏恒是年纪心思深沉,李沛则是在一旁看戏,他瞧着夏恒脸上虚伪的表情,还有众位武行名家脸上的犹豫,脸上忍不住笑起来,心道:都存着一个心思,还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

    李沛瞧了薛碌一眼,更觉有趣。比如,夏恒虽然心狠手辣,但毕竟年纪还,薛碌这样的老油条不定早看出来这些事情是夏恒筹划的。不过薛碌也不会挑明,他们都是互相矜持互相暗示,装个样子罢了。

    夏恒看他们都不愿先开口,憋不住道:“若以后在京津武林,栾老的接班人是这位宋良阁,那我就有点担心了。年初我跟栾爷南下的时候,也去苏州拜访过这位宋良阁,那时候听到一些传言,实在是……”

    薛碌这才顺着杆子接话道:“什么传言?”

    夏恒:“有人宋良阁早年间在苏州一带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就因为一些不和,他屠了人家地主一家,杀红了一条街,所以被人叫做红鬼。这事儿近年可能提的人少了,但既然做过,就很有可能有人知道。在天津混日子的苏州人也是有的,万一宋良阁真的当上了中华武士会的副会长,有人登报揭露他以前杀人如麻的事情,那我们天津武林可都是要遭到震动啊。”

    李沛听了这个,反而感兴趣起来。他听这宋良阁的徒弟能杀了七八个人还没让自己丢命,他就觉得这宋良阁的一身功夫有意思了。

    果然有人接口道:“怪不得,老程也是天津形意门一把好手,这几下就让宋良阁给杀了,他这练得哪里是拳法刀法,练得是杀人的办法!他是把武功当做江湖杀手的手艺么?!”

    薛碌也道:“那确实留着他不合适。只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对付他,现在程永安死了,栾爷肯定会向着他啊。”

    夏恒昂着头,倚着车门,西装外套里头露出背带和领结来,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就是阳光天真的富家少爷。

    他开口道:“那还要靠诸位了。栾爷就算想留他,咱们这么多人有意见,栾爷也不可能为了这个曾经叛出师门的徒弟,不管一起在天津拼多年的大家啊。而且宋良阁不会来事儿,不爱话,性子不好相与又不肯收徒弟,其实帮不了栾爷什么,再加上程石方刚刚可是冲出去了,他哥死了,他肯定要去跟栾爷闹,咱们占理,到时候帮着程石方几句公道话,栾爷不可能不动摇。不过到时候怎么弄走宋良阁,还要跟栾爷商量,让栾爷也同意才行。”

    众人纷纷点头,李沛挑了挑眉毛也不什么。他也不开武馆,做派不合规矩,杀人放火的不齿之事他也不少干。天津武行的人物听见他的名字没有一个不皱眉头的。他完全是个圈外人,只是因为和夏恒算是认识,夏恒才有点事儿都愿意叫上他。

    夏恒笑了笑,再度拉开了车门,薛碌等人却摆了摆手,道:“来的时候是因为着急才坐车,路也不远,我们就自己回去就是了。”

    夏恒也不跟他们客气,坐上了车。司机刚要发动车,薛碌想起了什么,忽然走过来敲了敲车窗。夏恒摇下车窗,薛碌压低声音道:“如果到时候我们解决宋良阁,那个阿眠怎么办?要是有办法,我们能不能先把阿眠解决掉,到时候宋良阁肯定会气疯,愤怒之下我们只要设下套等他来就好。到时候宋良阁肯定会杀人,我们也好有理由做掉他。”

    夏恒一条胳膊架在车窗上,侧过身来道:“您是什么个意思?”

    薛碌微微垂眼:“那个阿眠现在不是在医院么?以夏爷的本事,找个把人在医院里做点手脚,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个阿眠也是个刺头,或者也是个疯子,留着会很棘手的。”

    夏恒微微一笑:“她确实是个疯子。不过您知道她住在哪个医院么?英租的伦敦会施医院。而且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她居然住在特备病房内,单独有个楼,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她住的病房。”

    薛碌呆了一下:“你是栾老安排的……?”

    夏恒笑了:“栾老被人乱刀捅了,也住不进那种级别的病房里去。伦敦会施医院是以前的英国海军医学院,能在那里住院的,非富即贵。至于特备病房,句差不多类比的话,要是周梓玉玉帅哪天中了枪,大概就是住在这种级别的病房里。”

    薛碌倒吸一口冷气:“那你……”

    夏恒:“我猜测这阿眠,或者宋良阁背后还有人。不定比我爹还要厉害几分呢。不过我现在还查不到。我不在天津常年混,而天津又是龙潭虎穴,盘踞了不知道多少低调也不领官职的人物。不过您也别担心,关于这阿眠……我也算手里有些能制她的把柄。我还算之前见过她一回,知道她的身份。”

    女人学形意,这一点暴露出来,就够她被逐出去。

    江水眠窝在被子里,她被子里头就穿了个后面系绳露屁股的病号服,毕竟满身都是大大的伤口。她觉得自己身上除了疼以外也没别的,卢嵇居然搞了这么个病房。他手颤颤巍巍的正在给她削苹果。

    江水眠看见桌子上每一块都是指甲盖那么大的苹果皮,心累道:“你在家不也做饭么,刀功应该也还可以啊。”

    卢嵇两眼死死盯着苹果:“那不一样。再厨房帮工多,他们一般都会帮我准备材料。”

    江水眠叹气:“要不算了吧。”

    卢嵇憋得脸都红了,在那儿跟苹果杠上了,怎么都不肯放弃:“不行,我答应老宋一定要照顾你。”

    江水眠:“你要真想照顾我,能帮我把鲁妈请来不……”

    卢嵇认真道:“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进来的。”

    江水眠:我这皮肉伤都能进这跟重症病房似的地方,这家医院已经够随便了。

    江水眠摊手摊脚的躺在那里,没一会儿,卢嵇就把一个像是被牙啃掉皮的苹果摆在了她脸前,往她嘴边送。江水眠嫌弃的往后直缩,退无可退,双下巴都快挤出来了,卢嵇还一脸关切热情,她只能很勉强的咬了一口,道:“太凉了,不想吃。”

    卢嵇叹气:“唉,你这孩子这么作妖,老宋养你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得,我让人给你煮了这个苹果?”

    江水眠一听煮苹果,不敢想象,吓得脸色都要白了,就怕卢嵇把苹果煮烂了之后还往她嘴边塞,赶紧摇头:“我不饿,我不饿。我真的不饿。”

    末了还补上一句:“谢谢你了。你坐一会儿吧。”

    卢嵇着客气客气,终于放弃了水果大乱炖计划。

    坐下来还没几分钟,他又道:“哎你要不要上厕所,我给你——”

    江水眠看他居然要掀被子,吓得汗毛直立,差点破音:“不用不用真不用!您老歇着吧!我、我的膀胱是无底黑洞不要紧的!”

    卢嵇悻悻坐下:“老宋你时候也因为受伤卧床过一段时间,我这不是也想着,叔虽然比不上亲爹,但好歹在病床跟前也可以伺候你啊。”

    江水眠拧着屁股把自己往床里头挪了挪,道:“你一会儿叫护士姐姐来就行。”

    卢嵇反而问道:“叫外人来照顾你,你不羞?”

    江水眠:……你他妈要掀我被子你羞不羞啊!你还记得我是女的么!

    江水眠憋了半天:“没事儿。我不要脸。我喜欢那个护士姐姐,长得漂亮。”

    卢嵇没好气道:“长的是漂亮,就是能好好给你挂水就好了。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搞得我跟她的护士长似的,扎针之前看我难道还征求我意见,要求我指导么?第一针都给你没扎进去,她□□再扎,还看我呢,我脸上写了她的操作指南么?我要真是带她的护士长,真就让她回护理学校重修八年了!”

    江水眠:“……”人家看你脸呢。你丫搞得风衣西装黑皮手套,坐在旁边凳子上,看见扎针一紧张起来,那张脸绷的跟决策国务似的,闷骚的那叫一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散发着欠操的荷尔蒙,还嫌弃人家姐姐看你了。

    不过她以前扎针的时候也老这样,解释了一句:“我血管细,以前扎针老扎不进去。我都习惯了。”

    卢嵇的表情一下子就软化了:“唉,眠眠你还替她话。你啊……就是太傻了,太好欺负了。”

    江水眠:……我好欺负。你不如去问问前几天死在我手底下的那些人我好不好欺负。

    她瞧着卢嵇对着人家个高貌美的姐姐是那个态度,对她这个狗啃短发平板是这个态度,江水眠忽然觉得自己是给他施了什么祸国殃民蛊惑神智的妖法……

    然而卢嵇滑着带滚轮的凳子到她床边来,摸摸她脑袋:“你睡吧,五叔在这儿陪着你。”

    江水眠:得了,原来是父爱如山啊。

    卢嵇看她表情不对,想起来江水眠特别不爱听他自称叔叔,赶紧改口道:“我陪你。你闭眼吧。”

    只是摸了两下,她头发细软,舒服得很,他忍不住伸着手指,揉一揉又揉一揉。江水眠闭上眼睛,她倒是真的累了。

    作者有话要:他们还嘲讽着宋良阁的武功是江湖杀手的手艺。

    结果没两年就自己去当江湖杀手了……

    *

    程家兄弟的人名搞错了好多,也不知道我昨天是怎么写的,是在抱歉Orz,已经都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