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卢嵇被她这话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刺激的, 心脏都快停了,慌得差点把指甲油撒了:“你、你这话怎么的!我跟你讲, 我这个人——清清白白的!再了你又不是真傻,你当时不也同意了, 还有, 要不是你那封信!”
江水眠笑起来, 拦着就要站起来对天发誓的卢嵇, 道:“可以了可以了,咱俩是半斤八两,仔细争论起来都不是好东西。我自己干过的事儿可不亏心, 你倒是亏心多了。”
卢嵇:我当然亏心!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啊!虽然这嫩草芯子里头都是黑的!
江水眠笑:“你到底还听不听。”
卢嵇还想几句公道话, 又想着他们俩都是是非里的两个人,谁也不出来所谓的公道, 想了想又闭嘴了。他越想越气, 觉得自己真是没人权,背这么大一个锅,还不是真的把她当姨太太,更没有真的吃到口。而且他还要伺候某位跟女王似的半大丫头。卢嵇抓过江水眠另一只手, 没好气道:“你讲你的就是了。”
江水眠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脑袋靠着他膝盖, 道:“其实原因很简单, 我替宋良阁踢馆,但武馆都是栾老选好的,基本都是他的对家。栾老与我北京那是皇城根下, 大家都和气,但到了天津这就是争活路抢地盘,手下留情别人便不畏惧你。我也就顺应他的意思手黑了点,每次去踢馆都不给人留情面。再加上我那时候没怎么学拳,只会兵器,当然也伤过不少人。因此我这个有本事的徒弟,让宋良阁一下也在天津成名了。”
江水眠不怎么愿意自己真名,只叫自己阿眠,为了宋良阁立足,报的多是他的名号。宋良阁没怎么出手,但是凭着瘦年幼的江水眠,已经在天津扬名,不少人想登门拜师,中华武士会里除了栾老以外,最响当当的就是宋良阁了。
她简直快成了指哪儿哪儿的杀手,隔一段时间栾老会给她一个武馆的名字,若只是压,便跟人家武馆的徒弟比赢了就退;但若是栾老觉得看不惯对方做派,抑或有其他的理由,她就可能要去摔杆挑战人家的师父。
她那时候也是艺高人胆大,实战经验比不过,油滑也比不过,好几次差点输给人家带武行的师父。可那些来天津开武馆的都是想着赚钱,是做生意,哪里有她的那份不要命,硬生生就是因为她的敢拼,逆转了局势。
当然也有不服的来找宋良阁比划,他本就生的一副温和老实的样子,不爱话懒得多动手,能找理由的话就自己生病发烧,真撞上了不得不动手,他往往就是几招退了对方,更显得高深莫测了。
赢了武馆的师父,这武馆大多也没脸在天津开下去了,1919年正是在天津开武馆最赚钱,社会上普通民众最关心武林,但也明争暗斗最凶的时候。时常有哪些开了没两三个月的武馆被输了之后,灰溜溜的坐火车南下,销声匿迹。旧址上换了个牌子,就开了家新馆。
一日江水眠去踢馆的时候,没想到栾老的一位徒孙竟然跟那家武馆的徒弟玩的关系不错,也正在场。听见是江水眠来了,也是对自己有自信,外加看不惯外来的宋良阁几个月就在天津风头无两,非要跟江水眠比划比划。
江水眠并不知道对方是栾老的徒孙,是自家人。她只是不介意买一送一,但可惜交手出了点差错。对方也就二十上下,是练八卦刀出身的,在玩刀上确实是年轻一辈的强手,而八卦刀又是以手黑闻名。两个手黑的玩兵器的遇上了,江水眠任务在身不能退,对方心气高又偏激不愿意退。
江水眠略胜几筹,被他逼得烦了,想和平解决都不行,只得一咬牙,发了狠,几刀斜劈过去,给那子肚皮上来了一刀,胳膊上来了一刀。
肚子上只是伤了皮肉,胳膊上狠一点,劈到了点骨头,但也没废。
对方受了伤,急了眼,破口大骂。
江水眠听他技不如人,字里行间还都是嘲笑她瘦、娘炮之类的,更为恼怒,冷笑道:“给你留条狗命还得意起来了,只要我动动手指,拿刀尖往里探个三分,保准你脾胃肝肠淌一地!”
罢,她撂下刀便扬长而去。
年轻一辈的武人,就是要给师父挡刀挡枪,替师父出面人也挨的,受了这种伤只要及时去医院,也没什么大事儿。却不料这子竟觉得去医院太不像男人,也不愿承认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找了老巷子里的赤脚大夫,给他糊了一层不定加了黄豆粉白面粉的金疮药,又拿刀烫热了之后烤了一下伤口止血……
第二天这子找他师父告状,他师父程安永还在跟栾老商议,到了当天晚上他就脸色惨白,满头虚汗自己站不住了。送到医院没迎来天亮,就宣布人不行了。
本来大概是宋良阁上门赔礼道歉的事儿,一下子就闹大了。
程永安是栾老手下最年长的徒弟,跟栾老也最久。
程永安老婆早死膝下无子,最重视的,也就是这个徒弟。当儿子一样溺爱,一身刀法悉数传给他,生生把一个贫农孤儿,养成了一身臭脾气的纨绔大少爷。
那子被不知道掺了什么的药粉弄死了,程永安也怒着去派人找过那赤脚郎中,只是那郎中跟鸟似的一个月换三个地方,到处游逛,早搬走了。他只能迁怒在江水眠身上。
再加上宋良阁跟栾老的时间最早,年纪比程永安轻,可程永安还不得不叫他一声师兄。
程永安跟在栾老身边最久,从最早栾老在清末战乱后于京津落脚,到这一年南北会谈他随着南下,可谓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可宋良阁在天津的名声地位轻而易举的超过了他,甚至有不少人觉得相比于栾老的油滑得体,宋良阁才像个真正的沉默且不出世的武人,想要推介宋良阁做中华武士会的副会长。
这一下子因为一个徒弟傻逼兮兮毫无意义的死亡,更牵扯到程永安和宋良阁之间的问题了。程永安的提议,就是交出江水眠。
他倒是也没算弄死江水眠,但是最起码要教训一番外加将她赶出天津去,狠狠挫伤宋良阁的脸面。
栾老试图劝架,但程永安对栾老心里已经有了怨怒——
就像栾老过的那样,师徒像是一对永远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的夫妻,因为有共生又提防的关系,任何的解释也难以听进去。程永安反而更加被激怒。
再加上江水眠弄死人的事情传开,一些本来就害怕她来踢馆或者被她踢馆过的武行更是群情激奋站在了程永安这一边。一个是要支持程永安教训江水眠,二是反对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踢馆行为。
当年被没资源没地位的武人提出的这一条踢馆成名的活路,又在他们的惶恐之中被钉上了十字架。
栾老作保要宋良阁自罚江水眠也没用了。让江水眠出头这事儿完全都是栾老自己计划的,他自己捅大的篓子,宋良阁和江水眠才懒得管。真要是闹大了,她就跟老宋一起回苏州就是,也不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混了!
栾老也有自己的办法。准确是非常有用也非常常用的办法。
拖。
等。
等到群情激奋熄灭,等到事情不了了之。反正宋良阁也在天津扬名立足了,反正他在天津也掌握大片的势力,除了程永安这个忽然发起疯来的刺头,一切都跟他预想的没什么差别。
另一边江水眠也不太管外头,等过几个月头发养长了,她烫个卷去中学里上课,谁知道她是阿眠啊。这会子她不用去上班踢馆了,干脆出去溜达。她正结识了当时帮她运子弹箱的庞老二,用着可以毫无顾忌的少年扮,在下九流走动的开心,一是有点本事,二是有点名气,认识了天津不少书画行的、戏班子的、码头开船的等等。
她倒是也开始喜欢天津了。
武人本来就属于那些艰难生存的老百姓之中,一场武术强身救国运动把武行拔起来了,那些曾经在老京津人口里的那些武人的精神,在如今的武行有点闻不到了,本味却还都留在了那些仍然底层的行当里。
走街串巷倒是开心,就是一点……不够安全。
或许,江水眠、栾老和宋良阁都没有想到过程永安可能会私底下下黑手。
到江水眠坐黄包车回来的路上,车被堵在没有路灯的马路中央,月光之下,她下了车,让一群拿刀的武人围着,才忍不住叹气:“遇见群殴,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上一回,她让几个肥白的臭子的差点昏死过去,毫无抗争之力。这回遇上七八个持刀枪的彪形大汉,她毫无胜算,却有了反抗之力。就像是宋良阁教给她的武功之前的话,以后再遇上这些不平之事,再被比自己强且多的人围困,一是要自保,二则是,好歹也要取几条人命下来。
江水眠见过卢嵇开枪杀人,见过宋良阁挥刀,但她还从来没杀过人。每次去比武的时候,刮破人家皮肉做个样子,她看着没怎么开刃的刀尖上沾一点血,都在平静外表下有几分心惊肉跳。
她有一身从杀人演化成竞技的本事,在几次刀尖差点挑开的脖子时,这门好手艺显现出了野兽似的本能。
她不得不,那些武人的很丑。当他们不练套路,专注杀人的时候,和天津黑道上掏出匕首的混混没有什么两样。脚步乱了,眼神散了,面上表情控制不住,用起来呐喊着,口水都能喷出来。他们也可能没杀过人,做事做的如此狼狈。
她也没有平日里比武时候的傲气风光,左闪右躲,为了活命,在地上滚过去也无所谓,没有任何一个动作招式是让她满意的。可就算这样,她也比他们强上太多了。
这些在武馆长大的武行人,大多跟同水平的徒弟练武,一日师父未必能给他们提点上一回,一个月未必能跟师父实练一回。而江水眠每日的饭后,早,阳光不刺眼的午后,她都有南北最顶尖的武师、实战最可靠的师父陪练,一练就是数年。
她见刀来刀往见的多了,虽然只有这一次,是对手想治她于死地。
江水眠觉得自己是不算辜负了宋良阁这些年掏心掏肺的教导,她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一条没少,就只是自保这件事,她没能做好。
江水眠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被扎到要命的器官,只是血流的很多,她一身的汗像是把人体内能挤出的水分都挤了出来,再也动弹不得,血混着汗从袖口裤腿里流下去,她扶着黄包车的车架想站稳,两条腿却发软,跌坐在地,艰难的吐着气倚着车轮子坐着。
黄包车师傅被灭了口,让人连捅三刀,横死在几步远的地方,脸朝下趴在一滩黑血里,月光盈盈,照在地面大大的几处血泊上,竟映出几分蓝白的月光,像是黑夜雨后的水洼。
她坐了一会儿,喘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往这边来走。
江水眠头晕眼花,却并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这条街上。她刚刚的这么狼狈又这么精彩,该求几句宋良阁的夸奖。
而且,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被活人逼成红鬼的事儿,这份心境,也该倚在宋良阁臂弯里,一遍装疼装病喝着粥,一边跟他细细的道。
江水眠瞧了一眼黄包车的车架顶上挂着的煤油灯,她心知在这儿等着那要有几万分的幸运,才能在失血过多之前遇见人。她艰难的撑起身子来,踩着黄包车车架上挂的踩脚凳,把煤油灯摘下来。车把手上兜了个裁剪过的肥料袋子,她伸手摸了摸,里头果然有一瓶备用的煤油。
她把煤油倒在车垫车棚上,然后将那玻璃灯罩的煤油灯,用力砸碎在车身上。
一瞬间,一点火光遇见煤油,猛烈的燃烧了起来,带着刺鼻的气味和浓烟,转瞬间火舌窜的比人高,舔遍了车身。
老城区少有点灯,有光本就显眼,再加上天气干燥,心火烛防止火灾,也都是各家心里清楚的。闻见烟味,远远看见火光,不少人从街巷里跑了出来,靠近那剧烈燃烧的黄包车想要一探究竟。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外围的尸体,紧接着就有人看见坐在火光边的江水眠。
她失血到两只手冰凉,两只手伸向火光取暖,转头看见街巷里走出来围观的人,像是山林里烤火的猎人,身边摆着今日的猎物,声音轻的发飘,淡定道:“谁能送我去英租的伦敦会施医院。到了那里,必有重谢。”
三天之后,程永安和徒弟们在自家院子里,为天津博物馆开幕的展览大会做准备,这次栾老出了不少力气,四处逢源也求资源,不但有天津当地政要协助,更天南海北联系了三百余位武术家来津。程永安原先在天津也是数得上的人物,他手底下的徒弟自然要有表演和比武,他正在训练手底下徒弟,宋良阁冲进来。
没有多的话,就是要跟程永安比一场。
程永安心里并不太吃惊,他派人把七八具尸体拖回来,心里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他就提出了一点,当日就可以比,只是要立下生死状。
其实生死状这种东西,在天津的武林,更像是个噱头。白了就是不少民众都觉得看武林宗师表演比划没什么意思,可万一要真有什么世仇,要来一场拼上命的比试,再立个生死状,那天津报纸三天以内的头条都是这件事。
立下生死状后,真的出人命的只是极少数。大多都是受了伤能判输赢了就停手,只是输了的人再也没脸在道上混了。
宋良阁在这份热乎的生死状上歪歪扭扭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程永安的徒弟正在腾地方,程永安住的地方比较像南方的庭院,平整的院子四周都是两层的楼,木造的廊柱。
几个程永安的大徒弟远远的站在主屋里,姿态静默的望着。
宋良阁拿了把细长的苗刀,站在场中,对程永安轻声道:“对我而言,生死状的意思就是,我们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
作者有话要:又是一段回到过去,下一章中段估计就结束。下一章也写不到老宋断腿。
老宋下一章会很帅。最近很忙,估计写不动烧脑情节了,这个剧情过去之后,就估计都是无脑的感情戏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