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919年的夏天。
江水眠本来都是皮肉伤, 出院自然也快。宋良阁把她送到了卢家, 要她不要再随便跑到武馆来。江水眠不乐意, 几次偷偷溜出去找宋良阁,宋良阁把她塞回了卢家,最后一次送她回来的时候,点着她的脑袋道:“你来替我踢馆,你已经做到了。在这儿把头发养长点,别再穿的跟个子似的了。”
江水眠不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他们会不会在天津博览会之前……”
宋良阁心里确实是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他才执意要把江水眠送来。他觉得在现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武林,那些人已经按不住脚步了, 栾老让他参加天津博览会就是最后再帮着赢一把再走。但这样一个大场面,这样一个成名的机会,他们怕是不会让给宋良阁。
但他却伸手摸了摸她头发:“在我那儿住几天, 念叨的都是卢焕初做饭如何如何好吃, 真让你来了,你又不肯了。在这儿吃好喝好养伤吧, 过几个月我们就回家了。”
江水眠拽着他袖子, 宋良阁捏住她的手,她总觉得什么都不合适,只得道:“我想回苏州了。我想回家了。”
宋良阁最近这段时间考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总身不由己,卢嵇更有势力也能更好的保护她,他受的教育也好,教她带她更合适。只是他觉得自己了, 江水眠怕是会立刻顶嘴反抗,他道:“在天津再呆一阵子吧。跟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好好在天津玩一玩。”
卢嵇似乎也是挖空了心思陪她,带回来一大堆大概是学龄前儿童才玩的玩具,给一楼弄了个台球桌要教她台球,后头院子里那个荒废许久的网球场也让人腾出来。
她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卢嵇叫个洋人理发师来家里,给她修的像个女学生。
江水眠想跟宋良阁回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觉得有点……尴尬。
卢嵇这个人很有意思,懂得知识多也爱玩,做饭也好吃,跟他在一起不论怎样都不会无聊。就只有一点……他性子那股骚浪贱完全不过脑子,有时候一些举动完完全全就是把她当成孩儿……
比如教她网球的时候,只要江水眠能赢了他,他比自己得了冠军还高兴,直接抱起来就狂喊狂亲脸,满口吹嘘自己是个天才教练。
江水眠掐着他胳膊想让他放手,使劲拿手背抹了抹就像被大型犬舔过的脸,卢嵇吃痛松了手,还笑道:“丫头真不好相处,又摆了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样子。怎么着?叔叔抱你一下还不行?”
江水眠都觉得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是个变态,结果看他一脸荡漾的冲过来抱她一下,立刻松手,还耀武扬威:“咬我啊,咬我啊!你你平时那么乖,就抱抱你怎么了?家庭教育最重要的就是——互动嘛!老宋那种脾气,肯定整天都不跟你几句话的!”
他简直就像是有意逗她,又上来抱一下,江水眠让他闹得脑袋疼,气得磨牙霍霍,真的抓着他胳膊一口咬上去,卢嵇嚎道:“松口……松口!眠眠你是要吃我的腱子肉么!我不抱了行了吧!你怎么脸皮这么薄啊!”
江水眠愤愤松了口,心道:是我脸皮薄么?我又不是个啥都不懂的丫头,你每次大汗淋漓的抱过来搓着头发又亲又啃,好几次还被胡茬刮到脸疼,自己整天一副骚样子不自知!你、你就不能要点脸么!
她气鼓鼓的抹嘴走了,卢嵇以为她真生气了,顶着胳膊上被人猛一口咬到青紫的牙印,连卖可怜都不敢,跟她一起坐在饭桌上都不敢主动搭话,生怕错了话,江水眠又是龇牙咧嘴扑上来再咬一口。
江水眠好几次坐在那里看书,他都是轻手轻脚的绕到凳子后头,伸头探脑,就在江水眠以为他又要从后头猛地抱她一下举高高,浑身肌肉都绷紧的时候,就听见卢嵇在后头走来走去,半天憋出一句:“你第七题的解法太麻烦了。”
江水眠回过头去,卢嵇立刻退出两步远,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你做错了,就是……有、有更简便的办法啊……”
江水眠正思索着要怎么开口自己没那么生气,或许是她本来也不擅长道歉解释,盯着他思索了太久,卢嵇吓得往后贴上了书架,一米八几的人几乎瑟瑟发抖,举手求饶:“你慢慢做题,我、我不扰你了——”
他落荒而逃。
江水眠:跑什么啊,就咬了一口而已,你到底有多怂啊!再了……真就是被多咬几口,也不能怎样吧。
那时候徐金昆的三儿子在军中带兵,一直在向徐金昆进言将卢嵇调出部队去。卢嵇中途几次去保定,对于徐金昆算向南推进的计划有些消极,一直希望徐金昆能用政治手段扩大地盘,而不是纯粹靠下来。
徐金昆最大的强项就是仗,在带兵方面,他的能力甚至可以在整个中国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严格的体系化的训练,十年以上的军官培育,徐老跟那些抓了壮丁连上衣都不发,给条裤子,一杆枪,一兜子弹就把人当牲口一样赶上战场的军阀决然不同。
卢嵇一是那时候也年轻,自己觉得在徐老的势力范围内算是的上话站得住脚的人,二是他上了战场几年,被国内军阀仗的无理野蛮刺激的够呛。他算是见过一战外围,看见各自带兵在战壕之间冲锋,但那至少都穿戴者军装拿着制式武器戴着头盔,是正儿八经的对战。
但国内很多时候,一眼望过去,半个军队的人没有穿军装上衣,□□着排骨一样的上身或者穿个破布褂子。整个军队里连统一武器的一个连队都没有,全都是清末老枪,动不动到一半炸膛,连带周围三四个人一起当场毙命;亦或是子弹完全不对,兜里装了一大堆12cal或者5.45,士兵也不懂,听见头顶上枪声呼啸,急着把这些完全按不进去的子弹往他手里7.62的莫辛纳甘里塞,到了人家都杀到眼前来了,还不知道子弹不对。
这样的环境下,卢嵇压根不想发生任何的战争。
但他那些避免仗的建议,只会惹恼徐金昆。
徐金昆对他也早有几分不满。他几次找卢嵇叙旧喝酒,意图沟通一下感情,能让卢嵇把姓改回来。卢嵇却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冷嘲热讽,对于徐金昆的“叙旧”充满了敌意,更让徐金昆觉得,卢嵇不算是一家人。
从那时候开始,卢嵇对于他曾经研究仗的热情,渐渐也熄灭了。
他多次避开保定军营内的会议,称病为由整日窝在家里,希望先淡化一下和徐老的矛盾,往后再考虑做军工厂的管理。只是他宅在家这段时间的情绪低沉,让江水眠误以为是她咬的那一口造成的原因,在卢嵇的书房周围磨叽了好几天,想跟他道个歉。
卢嵇房子不大,院子不,他把网球场的网栏撤了,有时候就当靶场用。江水眠有意从他书房里偷偷拿了一把□□,跑到网球场上来练枪法。卢嵇坐在二楼阳台上喝着茶看着书,过着他精致的养老生活,忽然听见院子里一声枪响,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就看见楼下空地上,江水眠端着一把□□,站在离靶子几十步远的地方。
他连忙冲下楼去,江水眠端枪的姿势有点问题,她又开了一下,让后坐力一下子弹在肩膀上,似乎疼的够呛。卢嵇冲进八月份的日光炙烤的网球场上,有点气急,喊道:“眠眠!你下次要拿枪能不能提前跟我一声!”
江水眠转过头来,瞧了一眼都过了中午还穿着睡衣拖鞋的卢嵇,他这几天都没好好梳头,宅的彻底,任凭一头自来卷不停管教,胡子都没刮干净。
她心道:他可算出来了。
江水眠垂眼:“我无聊……都没人跟我玩。”
卢嵇本来是要训她,江水眠一脸委屈,他又觉得是自己不好好陪她玩了,隐隐有点心虚后悔,道:“你提前跟我一声就是了。”
江水眠:“……你躲着我呢。”
她罢转过身去,又端起枪来。卢嵇叹了口气,忍不住走上去,端起她胳膊,从身后抓住她肩膀教她调整好姿势,江水眠被他一碰,身子微微一抖,猛地抬起头来瞧他。
卢嵇连忙松手,往后退了半步:“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水眠半侧过身来,眼睛瞧着地面:“没事。你教我吧。”
卢嵇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之前自己太莽撞了,丫头也稍微长大了一点,有个性了。就算是朋友,大概也会因为被叔叔整天抱起来狂亲而生气吧。
他反倒有点紧张了,站在她身后,两只手端住她胳膊,胸膛离她后背有一点距离,下巴就好像微微一动就能放在她头顶上,装作正经道:“手不要太绷着,手肘放在这个位置。你学武,反应力快,也会控制力气,学枪法肯定会比一般人强。”
他刚完,江水眠却忽然往后一倒,将两人之间距离变成了零,她手也一软,枪变成了在卢嵇手里。卢嵇刚要她站直,江水眠仰起头来:“对不起。”
卢嵇让她这一倒,搞得心里发慌:“什么对不起?”
江水眠:“咬了你一口的事儿,对不起。我当时就是……气急了。”
准确来是让他亲的心里有鬼,恼羞成怒了。
卢嵇无所谓的笑道:“哎,那点事儿!不要紧——哎呀随便咬,随便咬!”
江水眠后背贴着他:“我没有讨厌你。就是不想叫你五叔而已。你就是有的时候……没有眼力劲,不知道……不知道闹腾过了。”她反倒指责起他来。
卢嵇就听见第一句,低头看她,他有点压不住笑,还跟逗孩子似的故意装惊奇:“哎?你不讨厌我啊?我以为你见了我就想咬死我呢!”
江水眠看他脸上那得意,就想再咬他一口:“……我没过讨厌你。就是你别老啃我,很烦。我也不了——”
卢嵇笑:“好好好,不了不了!哎呀人家那些外国的,陌生人见了面都亲脸,爹妈跟孩子在家天天亲亲抱抱的,也没什么啊!”
江水眠:……你又不是我爹!
卢嵇一手拎着枪,摸了摸她脑袋:“那这样可以?”
江水眠点了点头。
他干脆把枪放一边摆子弹的木桌上,捏了捏她的脸,有点兴奋:“那这样也行?”
江水眠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憋了半天道:“……嗯。”
卢嵇一个熊抱,直接让江水眠双脚离地:“那这样也行?”
江水眠踮着脚尖半天也没够着地,真想骂一句去死,又想起某人一被拒绝就躲远远的怂样,生无可恋的偏过头去,避开卢嵇如同“被讨厌的爸爸终于和女儿重归于好”的兴奋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行吧。”
卢嵇瞧见她那个大人模样又无奈又不好意思似的表情,把她放下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如梦似幻,倒退半步,双眼闪光,两手捧脸。
卢嵇内心狂叫:啊啊啊啊啊啊她真的好可爱啊啊啊!
江水眠自然没听见他内心为可爱势力疯狂磕头的声音,歪头道:“你怎么了?”
卢嵇:……我要被萌死了。
卢嵇捧着脸,声音虚弱:“……我当时就不该让老宋带你回苏州的,要我自己养,我肯定能把你养成民国第一可爱美少女……”
江水眠:“……???”你对美少女有什么误解么?
卢嵇整个人精神焕发:“来来来,拿枪,我教你!”
江水眠:……这个人怎么跟犯病似的?
卢嵇教她又端起枪来,江水眠端着枪口,对准远处的草绳靶子,卢嵇两只手就像是环抱住她一样抓住她胳膊,江水眠心里一抽一抽的。
她想:我真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盯着姑娘的壳子装可爱占便宜……
卢嵇捏着她的细胳膊,时不时低头瞧一瞧她头顶,心里也鼓鼓囊囊的。
他心道:我真不要脸,教枪哪用这样端着胳膊抱着教,不过这丫头轻易不让人抱着揉,但是她就是比天底下所有的猫科动物都可爱!养只猫都会被挠,更何况她这种能拿刀杀人的,就算是幼豹了。咬他吧,天底下哪个养猫的不是一身伤,他要痛并快乐着!
卢嵇想一想,江水眠开了两枪,姿势都不错,他却没松手,道:“给你派个活,你愿不愿意帮我忙?我们可能要一起去北京一趟。”
江水眠太久没出门了,仰起头来:“真的?去干什么呀!”
卢嵇:“从美国来了个女记者,比我还两岁呢,从广州进中国,一路坐火车坐船北上到京津来。她跟美国驻华公使有很深的关系,再加上几篇报道在美国还挺有名,过段时间在北京开会,她也被邀请了。甚至还请她去见一些老旗人贵族,邀她和几个外国学者记者进宫去。那边公使就让徐老给她找个保镖,但她性子很怪,她不要男人当保镖,只要女人。”
江水眠兴奋起来:“进宫?是、是那个宫?”
卢嵇:“到时候你能不能进去还不一定呢,不过听这女记者写东西都很辛辣,别人不敢写的她都敢,我想着你也会英语,既是可以给她当个翻译,又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她都探什么事情。听老黎的太太,还有端康太妃都对这女记者很感兴趣,你又是女孩儿就能跟着出入很多地方。重要的是,在京津一代的外国势力,都很谄媚满清老旗人,更同情他们,有意支持他们建立政府,反正你过去的时候,如果她问了些不该问的话,你记得回头跟我一声。”
江水眠狂点头:“你也去北京?”
卢嵇看她如此高兴,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该吊着她一点。他改口道:“我还需要去跟徐金昆好好这件事,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北京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还要跟着跑——”
江水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让我求你么?
卢嵇低头瞧她,道:“不过你要是特别想去,那我……”
江水眠:懂了懂了,配合你演戏对吧。
她忽然蹦起来,拽住卢嵇的衣领,就像个要糖吃的孩儿,撒娇似的道:“我要去!我要去!我都要闷死了!”
卢嵇满意了,笑出一口白牙,揽了她后背一下:“既然你想去,那咱们也算是有内部关系,我肯定让你去。回去准备收拾一下衣服,过两天我们开车去北京。”
作者有话要:女记者克里斯汀的原型是民国期间曾经游历中国,1922年拜访过黎元洪妻子,参加过溥仪大婚,和民国名流关系很好的美国女记者格蕾丝·汤普森·西登。
就算是美国,在那个年代也只是女权刚刚起步而已。但这位格蕾丝在1896年结婚后,还独自游历了埃及、印度、日本、中国和拉丁美洲各国,担任过美国笔会会长和州级女性选举协会会长,是一位相当令人钦佩的自由女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