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江水眠坐在北京女子学院西城校区外的一家咖啡馆外头, 这家店里主售面包,便宜且味道不错,是女学生们时常来往的地方,外头撑了几把绿色的大篷布伞,下面摆了几张藤桌椅,有几个不上课的女学生坐在那里, 素面朝天, 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在复习笔记。
江水眠坐在那里好一会儿, 看见一辆老式黑色轿车从学院里开了出来,车出了校门就停下,推开车门, 一个穿着高跟皮鞋和卡其色风衣的女人迈了下来。
她个子在女人之中鹤立鸡群,步子迈的极大, 江水眠远远瞧着她, 放下手边的热牛奶, 等她走进了才看清。这是一个还算漂亮的金发女人, 眼窝很深,五官稍有棱角,眼睛在眼窝的阴影里放光, 嘴唇偏薄,或许化了妆再穿上晚礼服,会像个美国女明星。可她脸上有一点晒伤和雀斑,嘴唇颜色淡淡的, 显得像个战地女军医似的。
她瞥了一眼江水眠,似乎并没觉得她是要找的那个人,大步走进咖啡厅里去,进去看了一圈又走出来,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才把目光看向江水眠。
江水眠仰头瞧她,她愣了一下,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中文的还算不错:“你是江姐?”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你就是克里斯汀了。”
克里斯汀看她:“前两日在北京拜访了徐大帅,他有一位能英语也能保护我的女保镖会过来。你就是?”
她怪不得要怀疑,江水眠看起来也就十四岁上下,耳边别了个金色的细发卡,穿着束腰的灰色百褶连衣裙,上衣是一件黑绸薄披风,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这一身扮倒是显得出入什么场合都合适也不喧宾夺主。只是一双纤细的手从白瓷杯旁边收回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皮肤白皙,脖颈细长,丹凤眼,看起来像是一株玻璃瓶内的百合花,而不是个保镖。
克里斯汀猜测是哪个官员家里的女儿,想要了解美国又会英文,被派过来陪着她走几天。她开玩笑道:“没有带把枪或者剑?几个月前听北京大乱过,你可要保护我安全。”
却没想到这位江姐微微撩起了裙子,女人的针织袜为了防止掉到脚腕,都在膝盖下方绑一根束带。她绑了一个窄皮带,上头挂着一把匕首,还有一把极为巧的M1901手|枪。她道:“那时候是有学生运动,现在巴黎和会早就结束了,北京已经安全很多了。听您要去总统府,还要见端康太妃和容龄格格,我不能拿着显眼的。这足够保护你了。”
克里斯汀笑了:“原来你是会武功的那种啊。我听清宫里有过很多会武功的护卫,来保护皇帝。那你就不怕被发现?”
江水眠起身:“他们不会搜身的,你放心吧。”
克里斯汀带着她过了马路,反倒像是她要保护富家姐江水眠,克里斯汀走到车边,反而拉开了车门,伸手请江水眠进去。江水眠望了她一眼,她咧嘴一笑:“请吧。不要紧。”
江水眠坐上了车,二人都坐在后排,两人之间摆了一大堆文件,上头一张是一份北京女子学院的学生联合签署的女性参政请愿书,不过其中谈到了好多问题,第一行就写的是要求全国的所有教育机构都对女性开放。
她才瞧了一眼,克里斯汀递给她:“你想看一看么?我这里还有好几份,北京和天津都已经有了关于女子参政和女子平权组织,有的叫女子爱国会。听组建了还没有一年,就已经有将近一千人加入了,背后资助者还有好多都是官员军阀的妻女。”
江水眠点点头,放在那里也没多什么。
她在陌生人面前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克里斯汀却显得很好奇,一直想探她,问道:“现在中国有好几类女子,有的是纯粹的中式教育,有的还裹着脚,我看你应该不是这种;有的是在中国的中学读过书,会些英文但从来没有出过国;还有一类就是曾经在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你是哪一种?”
江水眠不太清楚这女记者底细,只是道:“我读过几年书。学过一点英文。大部分时间在习武。”
克里斯汀没把她口中的习武放在眼里,毕竟她看着纤弱年级又,再中国的富贵人家的子女,并没有几个真的去好好学武的。她又问:“那你父母呢?”
江水眠抬头笑道:“我没有父母。”
克里斯汀对上她“问完了就闭嘴”的眼神,她一身美国人的抖机灵也发挥不出来,心里忍不住道:派来一个看起来优雅羞涩又传统的女人,但实际上却是快啃不动的硬石头啊。
不过克里斯汀也不在乎一个人在旁边话,她见过很多地位颇高身份特殊的中国女性了,但是大多场合严肃,她话都要考虑周全,好不容易身边坐了一个礼貌但就是不搭腔的女孩儿,她就当是这些日子在中国憋得,一股脑的往外。
江水眠听一听,倒是觉得很多事情她都不知晓,但这克里斯汀却调查的一清二楚
她上海建设了女性银行,职员全部都是女性,也只面向女性,帮助她们理财储蓄。
她天津也有很多女性学者的聚会,她们致力于挤入政坛,研究法学,希望能够争取女性的继承权。
江水眠其实接触外界并不多,见识也不如克里斯汀广博,她知道这是一个不论什么地位身份的女人都在争取权利的年代,但实感也只来源于一些中学的同学。克里斯汀却显得很激动,她一直嘴上着什么东方的女性虽然纤弱但是勇敢之类的话,车也开往了总统府。
克里斯汀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中国的女性很少有不表现出兴趣的,江水眠眼里有点惊叹,嘴上却只是微笑,克里斯汀心里忍不住道:原来是一个被管在家里忘了怎么飞的金丝雀,算是她见过的中国女人里最无趣的了。
江水眠就只是想找点事情到处看看,她也不知道克里斯汀的腹诽,只一言不发的跟在克里斯汀身后。她们二人一路走过了总统府外头传统的中式庭院,进入了里头西式的建筑群。三十多岁的容龄格格站在楼下的花园里等她们,这位前清颇为有名的女人,少女时期曾经在巴黎的舞坛大放异彩,后来回国后做了慈禧的御前女官,才被封为格格,如今则作为黎总统夫人的典礼官暂住京津一带。
她眉眼大气,妆容传统,扮时尚却低调,走进来极为大方热情的和克里斯汀握手,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贝齿,那种兼具传统矜持和西式得体的行事态度,让江水眠也忍不住侧目。
容龄黎总统正在和一位客人会面,等过一会儿,黎总统想见一下她。
估计黎大总统也是没见过女记者,又和驻华公使有关系,也不顾身份差别想接见一下。
江水眠不好进去,就坐在就白色大理石廊柱边的沙发上等,脸上落着树荫缝隙漏下的阳光,周围没人,她刚想个哈欠,过了没多会,忽然一颗没有熟的青色石榴朝她掷来。江水眠还捂着嘴哈欠,抬起右手稳稳抓住了那颗石榴,一斜眼,卢嵇踩过草坪和灌木丛爬上来,不远处花园里,武有些尴尬的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学他。
江水眠翘起脚来,瞥了他一眼:“幼不幼稚啊你?你过来干什么?”
卢嵇坐在白石栏杆上,的含糊:“就是是拨款建铁厂的事情,还有买武器的事儿。等的无不无聊?要不我坐着陪你一会儿?”
江水眠心道:我让你走你就会走了?
卢嵇今日可算是出席重要场合,前几日宅出来的胡子刮干净了,头发朝后梳去,仿佛把几天分量的发胶都糊上了。穿了一身白色西装,阳光映过来,白色衣服反射出一圈十分虚伪且有蒙骗效果的圣光。只是他一脸笑容,坐在栏杆上翘着脚的样子,让她有一种邻家少年来串门的感觉。
江水眠心情也挺好的,对他挥了挥手:“你转过头去?”
卢嵇乖乖转过头去:“怎么了?后面头发没梳好?还是后背弄脏了?”
江水眠:“我拿你头发照照镜子。”
卢嵇:“……一个油光可鉴的成语就可以怼我,你看你绕了多少弯路。”他转过身来,摘掉江水眠鬓角的发卡,对她挥了挥手:“头发又乱了,过来我重新给你卡上。”
江水眠瞧他这么自然亲昵的动作,心里有点发软,她站起来走过去。
她站着也不比他坐着高多少,卢嵇捏着那枚发卡,拽她到身边来,盯着她的侧脸,伸手把她头发别到耳朵后头,十分细致的替她别好。
江水眠忽然觉得这个光线很好,花园也很好,某个扮的略显油腻的混蛋也帅的刚好,他大拇指侧面有在扳机上磨出的薄茧,很仔细很珍重的替她离头发,江水眠垂着眼睛,心里有点恨。
如果这个家伙完全把她当什么可爱侄女,那真是天生会撩,无辜的让人想他。
如果这个家伙并没有把她当成无知丫头,那他就是个变态,连姑娘都不放过。
江水眠忽然心里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要碰碰他的冲动,伸出手去,拽出他上衣口袋里叠好装饰用的手帕,揉成一团给他塞了回去。
这就是毫无理由的胡闹。
卢嵇笑着摇了摇头:“我给你离头发,就想让你漂漂亮亮的,你就这样对我。”
江水眠手指伸向他领带:“我以为是你怕我给你丢人了。再,我不漂亮。”
卢嵇连忙拽住领带,怕她伸手把他领带拆了,脸上的神情却挺认真的:“谁你不漂亮,等回头让天津办一场市花比赛,你肯定能当市花!”
也不知道是有意安慰一个青春期少女的自尊心,还是他天生的不分对象的油嘴滑舌。
江水眠也就勾唇笑了笑,不甚在意:“我有自知之明。”她的手指又往上爬,像是一只狡猾的轻手轻脚的蜘蛛,手翻了一下他里头衬衣的领子。卢嵇对她相当纵容和宠溺,什么也没,伸手翻回来,道:“你的自知之明不准确,我不管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你最好看。就是以前老宋没让你好好穿衣服,你现在站在这儿,就是北京最好看的姑娘!”
卢嵇看她笑了,又道:“等那个克里斯汀晚上回公馆了,我就派车去接你。不过我不跟徐金昆住,之前也老往北京跑,所以北京也有个宅子。”
江水眠点了点头:“我们要在北京待多久?”
卢嵇:“要有一段时间,我这儿谈一件挺大的事儿的。就算这个克里斯汀走了,估计你也要多陪我几天。到时候我带你去颐和园玩。”
江水眠目光正在凝视着他的脖颈,卢嵇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呆什么呢?可惜你最近这几天三餐都要跟那个洋人记者混,否则我带你去吃烤羊肉了。不过她见的人身份都挺高的,吃饭上肯定不会怠慢了。”
江水眠回过眼来:“嗯,我挺想吃羊肉的。”
卢嵇笑:“那烤肉宛都是要自己大火靠的,那都是铁条钉出的板子,下头烧果木,片薄,下头的柴木清香全熏在肉片上,羊肉略带肥,一股焦香——吸。”
他夸张的吸了一下口水,江水眠真想给他一拳。卢嵇毫不在乎自己一双皮鞋底踩在人家白石的围栏上,翻过栏杆,跳回灌木丛里,对她招了招手:“我走了,晚上你回来,我买个杨花萝卜,冰一下给你切着生吃。”
江水眠:……就知道吃。
卢嵇一想起来晚上能吃杨花萝卜,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他就像是踩自家地毯似的漫步在总统府的草坪上,一手插兜,回头跟江水眠挥了一下手。
他那副闲庭漫步的纨绔样子,多适合做个头也不会的薄情浪子,偏生一直走到门口,卢嵇频频回头,似乎走三步就会想起一句忘的话,几次回头喊道:“别乱吃东西!”“穿裙子不要跑不要跳啊!”“有空就照照镜子理一下头发!”
江水眠简直嫌弃的恨不得远远一脚把他踹出花园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有望着他拎着橘子蹒跚爬月台的那种心境了。
她总算目送走了他,坐回拐角的沙发上,才坐下,竟看着刚刚没瞧见的另一边墙边,克里斯汀正倚着墙,饶有兴趣的望着她。江水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这儿的,但克里斯汀又像是只在这边发呆。
不过她竟觉得克里斯汀那眼神里包含许多意味,脸上的神情收成微笑,道:“克里斯汀姐出来之后怎么没叫我一声?”
克里斯汀摆摆手笑道:“别再叫我姐了。我哪里是姐,我早嫁了人了。就是……丈夫死得早,我就跑出来了。走吧,我们可以去见黎夫人了。”
克里斯汀受到了北京政界和旧贵族的广泛欢迎,江水眠随着她不但见到了那位脚长五寸传统且怕生的黎夫人,见到了那时候和皇帝仍然很亲近的端康太妃,也见到了一些女学者,女画家,她也探访一些名妓贵妾,见过一些官员女儿。甚至见到了广州督军朱正满的女儿,她二十岁上下,样貌平平,剪着不像样子的短发,脸上都是痘痕,却是一位在北京机场学飞行的女飞行员,穿着飞行夹克带着风镜,给克里斯汀试飞了一款双翼战斗机,从飞机上跳下来,热情的跟克里斯汀讲述飞机装载机枪的几种方式和利弊。
克里斯汀记了很多笔记,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纯粹关注女性权益的记者,也没有什么挖掘政治的野心,唯一让江水眠吃惊的就是她很知道中国传统和西方看法的矛盾,她问的很多关于婚姻,关于家族的问题,都十分得体,绝不会让对方感受到冒犯。
虽然她中文还不是特别好,很多问题都是用英文,但江水眠隐隐觉得她肯定在中国生活过几年。
江水眠只是看,却也很高兴,每天晚上卢嵇开车来接她的时候,都会递个糖葫芦或者烤白薯给她,听着江水眠一边在车上吃点加餐,一边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克里斯汀也问过她晚上是不是回家,她到底住在哪里。
江水眠想了半天,也不好解释卢嵇的身份,只糊弄道:“嗯……我……我干爹不让我住在外头,他来接我。”
江水眠每天晚上坐在干爹车上的时候,对于这种辞都有点心虚。
值到过了几日,克里斯汀自己的行程几乎要结束了,她下一步要去上海,不过北京政界有个男女都可以参加的聚会,她也被黎夫人邀请了,希望江水眠一起去。
克里斯汀化了点妆,穿着银色流苏露着手臂的晚礼服,带着一个插羽毛的金扣发带,就像是个美国电影里的女主角。那一身衣服的暴露程度和风格,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在民国时代,她却这是美国正流行的风格。江水眠谨记自己是个丫头,倒是只穿了一条灰色竖条纹粉红镶边的半袖洋裙。
克里斯汀看着她居然又把匕首和□□收在那条轻薄的洋裙下头,忍不住笑道:“不至于吧,这几天都没遇到危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确定来这儿也要带这些东西?”
江水眠想了想,出席的人物都挺重要的,周围都有警卫,谁会闲着没事儿在这种场合下刺杀一个女记者。她就把枪放在了车上,不过那把匕首是从宋良阁的长兵器箱里拿的,她怕弄丢了,还是随身带着。
她实在是不习惯晚宴如此多人的氛围,就算是她会英语法语,也受不了所有人话都夹杂着各国诗词和语言的姿态,就老老实实当个布景,在气场全开,蹬着高跟鞋几乎能傲视全场的克里斯汀旁边,她也只能当个背景。
不过她觉得这个场合肯定少不了卢嵇,果不然,进去没多久,克里斯汀刚了几声招呼,她就听见了人群里传来卢嵇爽朗的笑声。她转过头去,卢嵇穿着一身银色缎面的西装,带着个骚包的紫色领带,上衣口袋里也塞了一块儿紫的扎眼的帕子,和一群人谈笑风生。
克里斯汀笑道:“你认识那位卢先生么?我虽然不太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听在京津的玩场上,他可是个知名的花花公子。”
江水眠心道:是那种跟我抢糖葫芦吃,每天惦记吃火锅烤肉,晚上泡脚的时候被热水烫的龇牙咧嘴的花花公子么?
江水眠摇了摇头装作不认识,克里斯汀却拽着她,朝卢嵇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 本来想忙完了之后找个咖啡厅继续坐着写,但是周五的晚上又在市中心,根本找不到有座位的咖啡厅……
所以回了家才写完,拖到这么晚很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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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了没有喜欢男主的女配,但可能会有喜欢女主的女配哈哈哈。
大家都反映了关于时间线的问题,我确实想尝试写法,但显然阅读体验不是特别好,那我这次回到三年前的时间线,会把事情都讲的差不多的~
三年前眠眠和卢嵇的感情线也都会讲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