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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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眠不肯凑上前去, 克里斯汀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江水眠在后头几步没动,道:“怎么了?”

    江水眠硬着头皮走上去,克里斯汀拿了一杯果汁递给她,卢嵇似乎也在用目光搜寻着她,她进场没多久就已经捕捉到她的位置了。这会儿他看着一脸不知情的正在和别人大声笑, 笑的红酒在杯子里乱晃, 眼睛却有意无意的朝她瞟过来。

    他本来就是瞧瞧她罢了, 江水眠长大后便没在他眼前穿过洋装, 他瞧着新奇也好看,江水眠却头皮发麻,有一种步步走进他陷阱的感觉。

    克里斯汀走过去, 笑着了一声招呼,旁边的人连忙介绍道:“这位是美国来的记者克里斯汀。”

    卢嵇笑道:“哦我听过, 远洋而来的女记者, 听在美国的记者协会也是名人。前几天去黎大总统家做客的时候, 黎夫人满口不离你呢。”

    克里斯汀伸出手来, 卢嵇笑了笑,将酒杯放在旁边的桌台上,握住了她的手。

    江水眠本以为他不会伸手, 她知道卢嵇平日里都不能跟女人坐一辆车的怂,却看着他戴着一双黑色的薄皮手套,有力的握了一下克里斯汀的手又收回去。

    她心想:这家伙为了避免露馅还没少花心思啊。

    卢嵇跟克里斯汀客套完,却把目光转到她脸上, 以一种夸张的口气道:“这位漂亮的年轻姐是谁?我刚刚瞥见一眼,还以为是以前跳蝴蝶仙子的容龄格格又跑出来了!克里斯汀,你倒是眼光好,知道给自己找个能争奇斗艳的伴儿,是从哪位太太手边拽来的姐?”

    这倒是一句话夸了好几个女人,江水眠头皮发麻:这个混蛋,不就是她自己了一句觉得自己不漂亮么,他当时安慰几句就算了,到这种场合上还这么夸张!

    果不其然,他身边几个人听见卢浪子这么夸,也把目光移到江水眠身上来。她确实相貌清秀,眉毛淡淡,细鼻垂眼,再加上年级不大,有一种捏一下就碎了的纤弱单薄感,但也没有卢嵇吹得那种天花乱坠的感觉啊……

    旁边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心里笑道:这卢焕初最近是要换口味了么?

    就看着卢嵇伸出手来,江水眠嫌弃的在垂着的睫毛下翻了个白眼,不得不伸出手去。卢嵇捏住她的手,却不是握手,而是将她手背朝上,微微低头亲了一下她手背。

    江水眠身子一僵,面上隐隐露出几分要他似的紧张,卢嵇却狡黠得意的勾唇一笑,拇指拨了一下江水眠因为紧张而几乎握拳的手指,放开了她的手。

    旁边几个人还是第一回见着卢嵇去亲哪个女士的手背,不过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符合他气质,大家也都没在意,只是笑那江姐可能年纪,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把两只手收回去攥在一起,浑身不舒服似的僵站着。

    克里斯汀笑道:“这位江姐是徐大帅介绍过来的,我以为卢先生肯定认识呢。”

    卢嵇瞧了江水眠一眼,发现她正拿眼睛偷偷瞪他,心情大好,道:“徐老认识的人可比我多,我可能见过一两回,可能那是她时候了,也记不得了。”

    克里斯汀笑着跟卢嵇了几句别的事情,江水眠就站在一旁喝苹果汁。过了一会儿,就又有别人再来找克里斯汀,她也带着江水眠走开了。

    江水眠跟克里斯汀转的头晕,她真是那种纯粹的外向型,不但可以一个人跨洲旅行到处探访,更能在人多的场合八面玲珑。

    江水眠没一会儿便找不到克里斯汀了,她今天身子有点难受,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肚子隐隐作痛,也懒得到处走来走去找,便找个沙发坐着,要了一杯热牛奶慢吞吞的喝。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端着盘子的侍从走过来,他托盘上的几杯酒旁,放着一块儿包装精致的水果硬糖,一块紫色的手帕,他躬下身来对江水眠道:“是江姐么?有位先生请您上二楼的西露台去。这是给您的。”

    江水眠接过那块糖和帕子,脸上表情有点奇怪。

    侍从心里也想:妈的卢浪子在这种聚会上还不忘勾搭姑娘,这丫头才多大一点。而且还拿块儿糖,真觉得是哄骗丫头,给块儿糖就能跟着走了?

    却没想着江水眠拆开糖纸,将那块糖塞在嘴里,道:“西露台在哪边?你带我上去吧。”

    那侍从心里悻悻:……丫头没深没浅还真的去。等家里人知道了,真是少不得一阵教育。

    江水眠随着他走上楼去。这一处府邸的两层都是聚会的场地,二楼的几处玻璃门分别通往几个不大的露台,各自有个酒吧在,基本每个露台上都只有两三个人,聊一些私事。

    西边露台的酒吧旁边只坐了卢嵇一个人,他听见推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对江水眠抬杯笑了笑。那侍从关上门就赶紧走了,武站在露台门边,对她点了点头,酒吧柜台后头的酒保也算是听过卢嵇的德行,连忙站到柜台最远端去装着忙活。

    露台上有好几盏黄色的立灯,还有成串的灯泡,光线十分美好。江水眠坐上了酒吧椅,肚子有点疼但倒也没,两只脚离地荡了荡,没好气道:“干嘛。”

    卢嵇伸手笑:“糖纸给我。”

    江水眠含着那块儿硬糖,半边脸鼓鼓的,把糖纸递给他,卢嵇伸手叠起来,道:“无聊啊。跟他们也没什么屁事儿好聊,我过来跟你偷会儿闲。”

    江水眠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么?前几天回去的时候,你都是在车上都快睡着了,也没问过你。”

    卢嵇笑道:“也算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北洋这边的政府一直在从各国□□买飞机吧,我们这边要不然是付钱,要不然就是以矿产或者粮食交换。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卖的枪支不合格。不只是质量不合格,还把厂的产品挂上大厂的名字,或者是早年间有缺陷的型号挂上最新型号的名字,甚至把枪管上的钢印都抹了重刻,就送到中国来。”

    江水眠:“所有的国家都这样?”

    卢嵇:“主要是俄国和英国、美国,比如一战期间为了赶着前线需求,生产了许多低质量□□管完全不过关的枪。跳弹卡壳特别严重也就算了,有的是机枪换枪筒特别慢的老式水冷机枪,有的是那种在战场上过热后寿命极端的□□——更别还有那种机枪架在机翼上的早期战斗机,那都是十年前的玩意儿了吧!还有那种实验用的四翼大飞机,那时候完全都是作着玩的东西,什么垃圾都卖到中国来。”

    他起这个,激动地直拍桌子,江水眠道:“你不能直接不接受这种产品么?

    卢嵇喝了一口酒,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我拒绝,对方肯定不乐意,他们明明自己做事不守规矩,还反而来威胁我们,跟老黎那就不卖了,不想要这批垃圾,以后就什么都别想得到。我就去找那些没怎么坑我们的国家,比如德国和比利时的公使,就如果英国不卖了,就加大对他们的订单。却没想到英国那边反而去找这些国家联盟。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强逼着我们低头。”

    他着,叠了个丑的惨不忍睹的千纸鹤,放在了桌台上。他自己看的也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伸出手去调整了一下那千纸鹤就跟被人拧断似的脖子,想显摆一下。

    江水眠偷偷翻了个白眼,一巴掌上去,把那个千纸鹤拍成平面。

    卢嵇目瞪口呆:“你居然都不夸赞一句,这丫头真是不懂事儿。”

    江水眠:“我看你还是挺闲的。你要不要继续了。”

    卢嵇叹气道:“只要我们拒绝一回,他们就立马勃然大怒,生怕以后我们还能拒绝他第二回第三回。我已经听英国的公使去到德租,拿之前巴黎合约的事情,威胁的德国已经只能走私下洋行跟偷偷转卖,而不是官方正式的武器交易了。其他也有些国家,不过我觉得中国式很大的市场,就算英国威逼利诱什么‘惯坏了我们以后生意都要不好做’之类的话,他们也不会因此放弃这么大的单子。我本来是有把握的……只是没想到老黎想低头了。”

    江水眠想了想,也难免。民国之后的几届总统,除了某位被唾骂的千古留名的,哪个不是要对欧美各国态度如同给太爷爷拜年似的。一旦被威胁便想到各种不良的连锁反应,怕没有人卖枪支,怕得罪的在国际上更加孤立无援,吓得战战兢兢,反而忘了这并不是被的要签订不平等条约,而是两国国家之间正常的商业交易。

    卢嵇又点了一杯龙舌兰,两脚伸直了,有点懒散的枕着自己一条胳膊趴在桌案上:“其实我是有把握的,先态度坚决,然后再往后退半步,要求他们把不合格产品的比率降到百分之十五以下等等。再加上卢家在英国算是有点人脉,他们很缺中国这个市场,我们完全没必要那么卑躬屈膝,他们迟早会答应我们的要求的。不过老黎先服软了,没办法我就去找徐金昆。徐金昆是个当兵的出身,是圆滑也会低头,但他知道残次品的枪械上了战场的致命性,他也有点暴脾气,事情有他的强硬态度出面,肯定能成的。”

    江水眠:“那也就是事情能成?”

    卢嵇:“应该吧。俄国不能减少C96的出口量,但毕竟枪械跳弹严重,可以把价格降低三分之一。美国那边还没表态,他们狡猾又不像英国这样态度强硬,我觉得应该能成。至少要降价。美国那边给我们供货量最多,这一降价不知道一共能便宜多少呢,我以后也不用想在美国驻华公使面前有青眼了。”

    江水眠顿顿点头,一副听懂了的样子,他笑道:“是不是觉得这些事儿太恶心了。这还不是最恶心的,他们走私枪支给各地土匪才是最严重的。日英德俄美,每年将近上万支枪以劣质高价流入土匪手中,你知道他们会杀了多少平民百姓,会占据多少山头沃土,又会死多少剿匪的士兵么?唉……我的期望是我们最好能枪支自给自足,以后真要是仗剿匪,也用不着买他们的劣质品。”

    江水眠:“那我估计挺难得,他们军工多少年才发展起来,我们汉阳厂起步也才几十年吧。最主要的就是铁矿和炼钢技术不行了。”

    卢嵇:“我不就在想办法呢。不过炼钢技术也不是那么高端的技术,主要是中途把好关,有政府支持就可以了。尽量做吧。在洽谈买卖武器这件事上,老三没少在徐金昆面前坑我,不过幸好徐金昆还是有脑子有理智,虽然有点介意我自作主张,但还是站在我这边。但我以后去保定军营的机会就更少了,我也乐得以后天天在天津附近浪呢。”

    江水眠知道卢嵇心里还是有不少愿景,却没想到外头的列强坑人也就罢了,在境内还有不少舔着洋人对他斥责的人。

    卢嵇伸了个懒腰:“不过不要紧,已经快忙完了。过几天我再去厚脸皮一点,跟美国那边的人讨价还价一下,他们估计要让我们签贷款或者是承诺来年的预购量,反正就是博弈了,虽然也是一场鏖战,但我还是挺有自信的。”

    江水眠正要岔开话题,问问宋良阁的事情,忽然看见有人推开了露台那边的玻璃门。江水眠头一偏,看见克里斯汀走到露台上来。她端着酒杯笑道:“我正想着要找江姐呢,找遍了都没有,才唐突跑到露台上来,结果没想到真的让卢先生给藏到这儿来了。”

    卢嵇绝没有尴尬的时候,他笑道:“我坐在这儿喝会儿酒,没想到江姐也是不喜欢人多的性子,到这儿来透透气,我想着她也认识徐大帅,正算套一套近乎呢。”

    克里斯汀身上批了一条驼色的薄围巾,美的气势惊人的朝他走过来,江水眠从酒吧凳上跳下来,却看着玻璃门那边,本来靠着门的武也走过来,倚着酒柜站着。

    卢嵇招呼酒保过来,为克里斯汀点了一杯酒,放在了桌子上。

    克里斯汀笑着道:“如果卢先生不怕我破坏了你和江姐的独处时间,我就在这儿喝一会儿。”

    卢嵇笑道:“当然不会。眠、江姐也在这儿坐会儿吧。”

    江水眠一脸不想看见他俩坐在一起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道:“不要紧,我还是在这儿站着吧,我不能喝酒,这儿没我能喝的东西。”

    克里斯汀坐的离卢嵇很近,她端起酒杯,笑的意味深长,道:“卢先生觉得不用朋友回避一下?”

    卢嵇要是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傻子了,他僵硬了一下,刚要开口。江水眠抢着硬邦邦道:“不用。我就在这边沙发坐着。”

    江水眠这才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忽然看着卢嵇身子僵硬了一下。

    她心道暗骂:要是克里斯汀是干出来什么拿手摸他大腿的事儿,她现在就先剁了克里斯汀再把他腿上那块肉剐下来。

    露台上初秋的风一吹,克里斯汀松松垮垮搭在肩上的披肩被风吹掉,落在地上,江水眠刚想替她捡起来,却看见她一只手捏着一把银色的□□,正是她之前放在车上没拿的那把M1901,。枪口抵在卢嵇腰间,克里斯汀转头对她笑的眉眼生辉,道:“江姐,我让你回避一下就是这个意思了。我可不想让你看到你干爹死在眼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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