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江水眠不敢睡着。宋良阁只短暂的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肩膀一震惊醒过来。
宋良阁坐起身来胸口起伏, 环顾四周, 仿佛才想起现在所在的场景。江水眠正躺在他旁边瞧他:“怎么了?你就只睡了一会儿, 天才亮。”
宋良阁满身冷汗,他抹了一下额头,扶了几下墙才站起身来。
墙根边上的七八个孩子还都在睡着,火已经微弱的几乎要熄灭,江水眠拿了剩下的肉汤给他, 宋良阁盘腿坐在洞口附近, 随便吃了点东西。他脸色苍白, 食欲也不太好, 江水眠有点惴惴不安,她忽然伸出手去探向他额头。
宋良阁愣了一下,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动, 就任她试探温度。
江水眠:“你……发烧了啊!”
宋良阁摇摇头:“没事儿。别担心。”
江水眠犹豫了半天, 道:“这帮土匪肯定吸得很厉害, 夜里我们去仓库拿东西没看到, 但我可以下去找一找——”
宋良阁断她的话:“我开始戒了。”
江水眠愣了一下:“什么?”
宋良阁把火扇大了一点, 把热的罐头塞给她, 却不看她的眼睛:“从你走了之后。”
江水眠张嘴半天没出话来:“我、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走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嘴笨,如果宋良阁真的戒大烟, 她绝对是应该陪着他的!
宋良阁把吃剩下的罐头里加了点米和水,放在火上烤着,道:“眠眠, 你是心里气,却又没办法,不肯回头苛责我,便把三年前的事儿又翻出来,把错全都归在他们身上,越想越极端了。你就去弄死薛碌那帮人,也不能掩饰我自己的无能。”
江水眠急了:“不是的!我只是没有——我心里从来没算放过他们!”
宋良阁:“你别乱动,坐下好好听我。”
江水眠忽然抵触起来,抱着腿坐在那里,两只手撑着脸:“你要是,我就要哭出来的!”
宋良阁有点想笑:“怎么着,你也知道眼泪对我很管用了。”
江水眠抬起头来,两只手捂着脸,露出泛红的眼睛来,眼珠子乱转,就想把眼泪卷回去:“我知道你想什么!我知道的。”
宋良阁这几年戒大烟没有成,跟她也有关系。
当初从天津离开的时候,江水眠完全没有想到宋良阁会有瘾。毕竟住在卢嵇家里那段时间,他半分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医生给开的止疼和镇定药里有不少的鸦片成分,宋良阁才一直没有显露出来,但在卢嵇家里的时候,在他缠着江水眠以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超过几倍剂量的在吃止疼片了。
宋良阁自己心里似乎能意识到一点。他本觉得自己该。该告诉江水眠或者卢嵇。
可,江水眠因为腿伤的事情已经够心了,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样;当年也是因为他戒了大烟,卢嵇才放心把她交给他,这事儿再出现一回,卢嵇或许就不肯让他再带她回家了。
他是戒了大烟,成了人样才开始养她的,江水眠从来没见过他抽,也从来没见过他戒。
宋良阁那时候一面又恐慌,又觉得自己能克服。既然能戒了一次,就能戒了第二次。
他是这么想的,事情却并不这么顺利。
不论是止疼药里带的,还是之前在海边仓库里抽得,都纯度远比宋良阁以前用的高。更何况,这玩意儿戒一次之后复吸,再戒就要难上不知道多少倍。
而他回去了之后,紧接着就是冬天,腿上恢复的远不如想象中好,疼痛如影随形,等卧床一个冬天之后再下地,他发现自己已经跛了。
李颠住到他们家里,这一个冬天都是江水眠在教他习武。他听见李颠要叫她一声师父,但江水眠却自己只算个师姐,他正儿八经的师父还是宋良阁。
宋良阁心里却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教李颠什么东西了。
李颠性子倒是也还算老实,白婆年纪大了做不得重活,宋良阁又腿脚不太好,宅子里基本都是靠又当徒弟又当长工的李颠撑着。江水眠嘴毒,对他总是冷嘲热讽的,气他才能不够脑子太笨,但也拿出十分的精力去教他,把宋良阁曾经带她的那套法子,又都一丝不苟的传给了李颠。
李颠也曾问过江水眠为什么要教他这么仔细。江水眠随口糊弄到:“是啊,我教你十分,你能学两分半就不错了,我要是再拿两分半的精力教你,你还能学会什么?到时候出去不还是丢我师父的人么?”
江水眠教他的同时,却也满心想要报复,不论下雪降霜,她都穿着薄褂子在院子里练到夜里。等开春了,她在上海的中学开学了,她去上学的时候,宋良阁也略显蹒跚的走进院子里,他拿起来自己以前常用的朴刀,刀柄冰凉的扎手,他前进几步,挥了一下——就像个刚学武没几年的生手。
李颠从后院拎着水走出来看见这一幕,静静站在廊门下半天没话。
宋良阁回头看到他,抛下朴刀回屋了。
他已经发现,自己可能已经教不了眠眠了。
江水眠出去上课的时候,便是他在家练武的时候。但是越练越觉得和之前差距越大,他甚至没法想象如果是这样的自己,面对栾老,面对其他武行的高手时,会输的有多惨。
李颠本来撞见他练武都连忙绕路走开,直到宋良阁叫他:“你过来。我们试一下。”
就算宋良阁水平倒退,也不是刚学武没多久的李颠能赢的。但宋良阁也不得不,江水眠教他教的很好。或许也是李颠知道自己笨,不会耍花招耍聪明,学的慢也极其踏实。
而这短时间,江水眠渐渐觉出来,李颠不可能就因为夏恒要他偷师的命令,才背井离乡南下,吃这么多苦干这么多活。她有时候撞见李颠练武,那种反复练习的耐性和倔劲儿,只能证明,他是真的想习武,也喜欢这套和武行截然不同的武功。
江水眠教他的时候,嘴毒脾气差,但也算好好教。但宋良阁教他的时候,不如是单方面揍他,毫不留情的把李颠当做习武用的沙包。
宋良阁想的是:李颠既然想来偷师,以后还想靠从他手里传下来的这门本事在天津武行落脚,这些苦,都是他该吃的。
这也正是李颠对宋良阁心含恐惧,却更亲近江水眠的原因吧。
而另一方面,腿疼加上武艺衰退,使宋良阁愈来愈离不开大烟。对于经贸发达的苏州来,想要到手大烟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就这样一边对自己失望唾弃,一边躺在家里吸烟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他有时候常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
去天津是为了他自己喜欢多年也追逐多年的武艺本身,也为了向栾老证明自己,想得到他的肯定与理解。结果便是,当年在他心里如圣地一般的天津武行崩塌了,他自己的武艺一退千里,甚至连他心里又瞧不起又敬佩的栾师父,也成了低头认命被驱逐出武行的人。
他有时候转头看,江水眠初春在集市上买的黄鸭子,已经长成一只跋扈的大肥鸭,她正蹲在那里,揉那只丰乳肥臀的大白鸭的胸口,笑嘻嘻的跟鸭子都能玩好一会儿。
宋良阁想着,自己还是有江水眠的。
只是江水眠却未必需要他了。
他既不能再教她武功,也不敢出自己现在吸大烟的真相。本来他就不多话,江水眠性子也不热络,就在他的躲藏之下,父女二人话的时候都少了。
他吸大烟的事情李颠早知道。他一直保守秘密,但在第二年的冬天,还是被江水眠发现了。
宋良阁记得是1921年的年后。而那时候因为新青年报社的出版物有激烈言论,被警察强行封社,她所在的学校又有学生社团大量购买了那本书,就也被巡捕房警察查到,全校就放假,她提前回来了。
宋良阁点了烟倒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水眠穿着校服,坐在床边,一言不发脸色苍白。他一时间慌了,江水眠忽然转过身来,把那大烟膏的盒子全都给扔了出去,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戒不了!我就走!我就去上海——不要跟你再一起住了!”
1921年的开春,江水眠陪他戒烟。最后却失败了。
江水眠这两年来,一直觉得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她。
宋良阁开始戒烟之后的反应太强烈了,他口鼻出血,牙齿松动,整个人都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开始怕光,也怕见到她,挣扎起来的时候仿佛能把整个房子都拆了,连她也拦不住;安静的时候又像是下一口都要没了气儿,缩在榻上不话,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江水眠觉得宋良阁此时此刻心里不知道要有多难过。他绝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这一面的。
宋良阁每次安静下来的时候,都跟她:“我什么话你也别信,那时候喊的都不是我想的话。眠眠,你知道我的。”
她确实知道宋良阁是有多疼爱她的。
所以他发起疯来求她的时候,骂她的时候,她都可以听到了也强装作没听到。
一个多月过去,戒大烟成没成她不知道,但宋良阁差点被戒烟的事情折腾死了。
她休学了一阵子在家,每天早上都会让白婆做了饭,她端去陪他吃饭。这天进了屋里,宋良阁却没起身,她推了推他,他也没什么反应。江水眠也怕了,碗筷都碰掉了一地,连忙把体重轻的惊人的宋良阁拽起来,才发现他脸色青灰,已经休克,枕头上还有吐出来的黑血。
江水眠这回可算是知道当年宋良阁送她去医院的时候,是怎样颤抖和恐慌了。
等到了医院,结果就是胃出血,血压飙升,极度虚弱。医生要不是家离医院不远,早上发现的还算及时,再晚一点可能人就没了。
白婆在病床前咿咿呀呀不出话来,鲁妈从自己住的地方赶来帮着照顾,江水眠坐在医院后头的花园里,忽然自我怀疑起来。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因为戒大烟,差一点,宋良阁就死在家里了。就死在他买了十几年,结过婚,葬送过妻女的宅子里了。她凭什么要求他这样戒烟,她凭什么要他这么痛苦。宋良阁想要戒大烟,不就是为了她么?不就是不想让她失望么?
而她真的要因为戒烟,逼死他么?
江水眠甚至想着,要是她早上真的一推门进去,发现宋良阁人躺在床褥之中,背对她已经凉了,那他对她过最后的话只会是戒烟时候毫无理智的谩骂,他和她最后一场切磋交手只会是几年前在天津时的玩闹——
她绝对会疯掉,她不定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了。
她凭什么要求他戒烟。天底下多少吸大烟的人不还好好活着么?不戒也罢,回家就好,她以后可以赚好多钱,她也不出国去读书了,难道还养不起他吸大烟么?大不了控制着他一些就是了!
如今看来,当时的想法有些荒谬。但江水眠坐在医院花园的石凳上,哭的蜷着身子站不起来,她心里只有没人的后怕,自责。
江水眠太害怕了,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接受宋良阁离开她身边。
李颠找到江水眠的时候,她已经平静的从花园走出来,身上的校服几天没换了,她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几块大洋给他,道:“你知道哪里有卖烟膏的么?”
这次戒烟,就这样夭折,宋良阁自己的虚弱也无法支撑他再跟大烟瘾做斗争。江水眠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默许了他再次吸烟,甚至有时候看见宋良阁偷偷吸了大烟倚在榻上,也不多什么,默默的去给他换些热茶,垫个枕头。
宋良阁虽然没有戒掉,但他似乎也没有让大烟瘾再严重下去。
江水眠想要尽量的忽略这件事情,在夏天强把他从屋里拽出来,要他和她切磋。
就像是宋良阁以前教她也不会手软,江水眠前几次动手的时候,都让他这个当师父的输得很惨。宋良阁虽然惊喜于她的精进,却总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输给这个丫头。他还有好多东西想教给她,等他教给她的时候,她一定能变得更强。
等到1923年年前,陈青亭跑到江水眠家里求助的时候,宋良阁已经和她比武是赢多输少了。那时候江水眠也有拿了家里一部分钱,在上海的华商证券交易所投了一些。她脑子聪明,回报也还可以,就拿着多了的钱买了隔壁以前陈青亭家的院子,翻修了旧宅子,请了好些下人在外院做粗活,把院子里外也弄出了几分大户人家的气息。
她已经可以真的做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但江水眠心里却执念愈来愈深了。她对于宋良阁现在的样子,总不能去苛责他,总不承认是宋良阁心里也有软弱。她觉得宋良阁是永远完美的,强大的,错的只有天津的那帮人。
只要她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只要她能让这套“科学斗殴”的武功在天津永远立足,宋良阁就会恢复,就会有追求,就会能像以前一样意气风发。
然而现在宋良阁在她面前,否认了她这样的想法,否认了她心里强大的他。
火堆对面,光刚刚落入山洞,宋良阁用衣服垫着,把罐头拿下来,递给江水眠:“喝粥。”
江水眠捂着脸摇头:“我不喝。你自己喝吧。”
宋良阁没让她,道:“眠眠,你要知道,是我自己无能,才让你失望的。”
江水眠低头埋在膝盖里,拼命摇头:“才不是!就是他们的错——你是个武人,他们断了你的腿,不就是他们的责任么!”
宋良阁低头喝粥,道:“但我本可以让自己更好的,让自己不要去吸大烟,让自己还能保护你或者是保护家里。现在想想,我本来就没那么坚强。以前也崩溃过,也自暴自弃跑到山上过。只是这一次在你面前崩溃软弱,我自己也不肯承认罢了。”
江水眠吸了吸鼻子,声哽咽道:“没有。你很好的。我们当时不去天津就好了!”
宋良阁笑了一下:“这句辞,我骗自己也就骗了两个月。你怎么能骗自己这么多年。不去天津,可能还会发生别的不好的事情啊。不过,我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江水眠抱头闷闷应了一声。
宋良阁:“从你跑掉到现在都四五个月了。其实你骗我去上海待一段时间准备考大学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你要跑去天津。你出发前一天,我翻到了你的包,里面有津浦线的火车票。再加上那之前你就先把李颠赶去天津了,看来你还是忍不住了。”
“但是我没有拦你,我也没去追你。我想试试,如果没有你在,如果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再怎么哭喊狼狈也不怕你看见的话,我能不能戒烟。是,你肯定又要骂我不要命了,不过我心里有数,我这回挺过来了。倒也不是完全戒掉了,那期间我也有吸过几次,但最近有一个月都没有用过了。我时不时还会像你看到的这样,犯起瘾来发烧流汗,动不动犯困,浑身没力气。但三个多月了,我觉得我算是了一场胜仗。而我也可以像个人一样,或者像以前一样,来找你了。”
江水眠抱头抽泣道:“你该跟我的。我想过,你难受的时候一定要陪着你的。”
宋良阁:“没有必要。毕竟想想,你最难过的时候,都不是我陪着你的时候。我也有一些时候,不想让你看到。”
江水眠呜咽:“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来了天津之后老是想,你要是知道我不声招呼就跑了,该多难受啊——”
宋良阁:“我确实难受。特别是你跑来找卢焕初。”
江水眠噎了一下,了个哭嗝。
宋良阁声音里有一点笑意:“不过,算了。这时候不便跟你算账。但我来找你,主要是因为我也见到了几个从天津南逃下来的武人,他们了一些天津的事情。天津武行的事情,我算是栾老的徒弟。该管。”
江水眠怔怔的抬起头来。
光之中,宋良阁既消瘦也狼狈,却像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样,无谓又懒散,沉默又强大。他喝了一口粥,抹了抹嘴,道:“嗯。我来,跟你一起处理这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