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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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宴显得像农村家宴, 满桌子的大鱼大肉, 刺绣的红桌布一铺, 洋楼前头还挂了些灯笼,卢嵇挽着姨太太准时到场,孙尧也换了身以前在张敬尧手底下时穿过的正统军装,坐在桌子另一头, 看见江水眠愣了愣,笑道:“这是五爷的太太, 怎么白日没见着?”

    卢嵇笑道:“白日那是正式场合, 哪能让她在前头站着。她上山的时候穿的也素, 人这么一点儿, 窝在队伍后头,可能您没看见。”

    他们这边谈判团的人七七八八都落了座,孙尧也带来了几个人,有第一次下山和卢嵇谈判的那个姓郭的男子, 还有几个孙尧的手下兄弟。只是有一个人, 姗姗来迟。

    孙尧落座后,听见有人喊道:“孙二爷来了。”

    他短短的皱了一下眉,立刻起身, 热络道:“叔, 我还以为你身子不好就先歇下了。来来来,您坐这儿。”

    被叫做孙二爷的人,大概年级五六十,两鬓微白, 脸上也有些疤,手持着一把竹拐,眉毛短粗,脖子上肌肉虬结,两眼炯炯有神的走过来。

    卢嵇愣了一下,扭头对江水眠声道:“我还以为他死了呢。我以前见过张敬尧,张敬尧身边总带着他。不过那时候他一直做警卫员的扮,所以也没过招呼。”

    江水眠道:“不是他们这帮人是五六年前张敬尧在湖南被驱逐的时候的残兵么?你是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见得他?这么多年了,连话都没过的人你还记得?”

    卢嵇:“这年头,不知道哪个学生,哪个警卫,未来都可能呼风唤雨,只要是场面上见过的人,都要记得。张敬尧现在投奔奉系了,不知道这孙二爷跟他还有没有联系。”

    江水眠也心里暗暗思忖,这年头势力变动极快,一年就能好几个样子,像冯继山这样带着兵四处倒戈的人可不少,要想理清楚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非要有卢嵇这样的记性和脑子不可。

    那孙二爷对着卢嵇一拱手,笑道:“光听尧有谈判团来,哪里想的到是卢爷。真是让人诚惶诚恐,我们本不想让事情闹这么大的,这会儿到了卢爷上山跟我们谈判的份上,我真是……这冷汗都要出了一身啊。”

    他嘴上的话如此惶恐,面上的表情却并非如此。

    卢嵇也叫他二爷,他连忙道:“鄙人姓孙,字枝桂,叫我孙枝桂就是了。”

    张敬尧也曾投靠过徐金昆一年半载,那时候地位还比不上冯继山,只不过是周梓玉手底下的一个师长,就是张敬尧当年上京,见了卢嵇也都客气的很,而张敬尧当年手底下的一个兵,居然可以占山为匪,让卢嵇上山来当“人质”,这孙枝桂心里不知道要多得意了。

    洋楼前面好几张桌子,孙尧、孙枝桂、卢嵇还有克里斯汀、以及谈判团里其他几个地位高一点的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这些人又扛出几坛子酒来,江水眠有意抿了几口,有点上脸,佯醉的三番五次往卢嵇身边倚。

    卢嵇也不敢多喝,跟孙尧聊起来,道:“山下倒是呼声最多的是中国人质的事儿。既然我人也到这儿了,那些中国人质其实也并不是事情关键,不如先放了,让他们跟家里团聚。再诸位以后成了兵,那都是北京政府给发军饷,也犯不上去拿这些人质要赎金是吧。”

    孙尧刚要开口,孙枝桂先笑道:“我们当然想放,这不还是没谈成呢。”

    卢嵇故意一脸吃惊:“还没谈成?我以为我这样上山,已经足够让你们放心了。”

    孙枝桂笑道:“放心是放心了,就是这个条件……”

    卢嵇冷了脸:“哪个条件。这些日子你们已经几次撕毁条约,自己的想法都变来变去的,若是按照你们提出过的某几条,要割山东自立,要当师长团长,那我也不用在这儿谈了!让我下山去吧!”

    孙枝桂笑道:“这我们还好商量,不一定非要当师长。但是你也要知道,今年年初不就是也有同行抓了洋人,徐老也封了个旅长,没过三个月,策划那件事儿的十七个人全被抓住杀掉了。我们也要心啊。”

    卢嵇心里有数了,看来孙枝桂还想拖。他道:“那在协议后头写上,我们绝不会突然变卦杀人。这份协议要登在报纸上的,徐帅不会背信弃义。”

    孙枝桂只是笑了笑:“我们送了好几个洋人人质下了山,也算能表现我们这边的诚意了。只是这件事,我和尧再商议一下,这两天一定跟你答复。”

    卢嵇也不好逼得太紧,他和江水眠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行。这件事早解决,对大家都有好处,下头有一千五百套军装都早已准备好了。”

    孙尧似乎有话想,却压了下去,只抬起酒杯了些热闹的场面话,让大家多喝多吃。

    等这顿饭吃完之后,孙枝桂就自己喝的头晕先下去了,江水眠也连忙道:“老爷……我喝的好难受,我先回屋里了。你早点回来啊……”

    孙尧连忙笑道:“快,找人送卢太太下去休息。不过我还要跟卢五爷有很多话聊呢,五爷先别着急回温柔乡啊。”

    寨子里漂亮女人也不多,两个粗壮的丫鬟就要上来扶江水眠,克里斯汀连忙一抬手,道:“我跟卢太太也是朋友,我送她回去就是了。”

    卢嵇回头瞪了克里斯汀一眼,江水眠和她同时瞥来一个眼神,卢嵇扁了扁嘴,最后什么也没。克里斯汀扶她出去没一会儿,孙尧也凑过来,拍着卢嵇肩膀笑道:“别怪我叔,他话就那样。走,可别觉得我们寨子就没什么好玩的,这会儿把你那太太支走了正好,来见识见识我们这麻雀虽五脏俱全的地方。”

    卢嵇明白孙尧是有好多事儿想找个背人的地儿跟他,只是孙尧带着他,从洋楼侧面入口进去,进入了这洋楼的后头半栋。

    卢嵇上了楼梯就看见粉纱红布挂在楼梯上,灯光昏暗,一阵女人的笑声从上头传来,他就心里觉得不对劲儿。果不其然上了楼,屋里一股大烟味儿,云雾缭绕,好几个穿着肚兜长裤的白净女人从里屋跑出来,上来就要去挽孙尧的手,孙尧挥了挥手道:“你们一边儿玩去,我带贵客上楼谈话。”

    那几个女人瞧见贵客的模样,眼睛也一亮,上来就要纠缠着一起去,卢嵇吓得都快骑在楼梯扶手上了,他还没开口,孙尧就先道:“去去去,把上头那屋子里帘子给我拉起来。别天天连点正事儿都不会干了。”

    孙尧回头连忙笑道:“五爷先上来坐一会儿,要是有想法,等咱们谈完了,我再帮你叫几个上来。”

    卢嵇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要是被发现了,我非要被扒了皮不可。咱们先谈。”

    而另一边,江水眠走出去了一段,快要到他们暂住的院子里时,站直了身子道:“别扶着我了。你出来不就是为了想办法去找威尔斯么?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办。”

    克里斯汀挑眉:“你要去找你爹了?”

    江水眠瞥了她一眼,道:“你瞧不出来那孙枝桂和孙尧之间有矛盾么?我总觉得孙枝桂想要一直拖,肯定有目的。我去搜一搜他那个洋楼去。”

    克里斯汀:“能有什么目的,他不就是想要敲诈一笔大的么?”

    江水眠伸手攀上房顶,蹲在边沿上低头对她道:“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先去忙你的吧,我们晚点见。”

    卢嵇一只手,稳稳捏住了茶碗茶盖茶碟,放在嘴边,吞了一口道:“也就是,你同意做旅长的这个条件了,但孙枝桂无论如何都不肯。”

    孙尧又加了一遍水,俩人坐在一道略显暧昧的红色帘子后,他道:“正是。而且我叔不知道哪里得来了消息,一定要你上山。等你上山了,扣住了你,我们就可以呼风唤雨了。这话,我可是半分不敢信,我们要是敢逮住您去威胁北京,那真是半点活路都没有了。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是不想当匪了,想当兵,旅长对我来已经是够了。”

    卢嵇放下茶碗,道:“你不是这山东自治军里真正当家的么?这事儿你决定不了?”

    孙尧摇头:“还真决定不了。本来这些兵都是二爷的,我这几年想了法子才把他们都笼络过来,也不知道二爷最近又给了什么好处,我好几个手下都同意二爷的意思了。如今,就算是我跟二爷斗起来,估计也只能是对半输赢。而且二爷辈分高,又是带我们这帮人独立出来的,我要是对他动手,就是背信弃义,寨子里的人怕也是要对我有意见。”

    卢嵇:“那你是什么意思?”

    孙尧声道:“你能不能让你的人上来,我手底下的人给你开道,然后和你一同杀了孙二爷手底下的人。我不出面,但是保证让你的三个旅能进来,我会提前让人把那些洋人人质藏到山上去,起来也伤不到他们。”

    卢嵇没话,斜看了他一眼,孙尧立刻道:“而且,我肯定不可能是骗你,我们山上正儿八经的兵力也就只有两千人,跟你们三个旅也没法对抗。但只求卢五爷别大开杀戒,就逼寨子里投降,然后当众杀了二爷就是了。拿二爷人头到山下,我的人必定把洋人人质都一个个放下来。”

    卢嵇想了想:“你不就要除掉孙枝桂么?怎么就没想到让人去刺杀他呢。”

    孙尧苦笑:“刺杀,您当我手底下有什么高手么,不都是些仗的粗汉子。而且只要他一死,不知道多少人都要怀疑到我头上呢。到时候内部再动乱,我们两方就要先起来了。”

    卢嵇思忖道:“我倒是觉得你这计划太复杂了,我倒是带上来一个高手,就是怎么杀孙枝桂,什么时候杀他是个问题啊……”

    江水眠也摸到了洋楼附近,她从侧楼外头的阳台上翻过去,从窗子看,屋里都是粉色的昏暗光线,她翻到二楼阳台,正看着一个穿红色肚兜的女人正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阳台上吸烟。江水眠连忙往上一攀,抓住了这洋楼外头的浮雕,蹬到了三楼去。

    天呐……这么个寨子还带窑子的?

    大概是这边侧楼平时不让这些女人出去,于是修了好几个阳台让她们呼吸新鲜空气,也给了江水眠爬到楼顶的机会。她手掌泛红,终于爬上了天台,却没料到天台上居然还有人。

    天台的栏杆上,站了两个短褂子腰间别刀,护卫模样的男人。他们正在抽着廉价的土烟聊天。

    “刚刚我就该往下吐一口口水,不定全都溅到他们的一桌菜里!呸!”

    另一人笑道:“不就是因为孙尧藏的女人不让我们看么,你至于气成这样子么?”

    “我就是瞧不惯!他们大鱼大肉,我们就在这儿受蚊子咬。以前在楼里当值的时候还好,到天台上真是——”

    “那也没辙,前几天不是有人偷了二爷屋里的东西,他都只让外头几个门有人看着,楼里不许人巡逻了。”

    “偷东西?我看着是二爷自己跟神经病似的,还给自己弄了个保险柜,这山上能有什么值钱玩意儿值得偷?他自己脑子这几年也不好使,哪天要是忘了密码,就好笑了。”

    “保险柜?那稀罕玩意儿他怎么弄上来的?”

    “这不也是某一次抢火车……”

    江水眠听他们聊起来,人朝天台的门那里摸去。天台的铁门并没有锁,江水眠轻轻拉开门进去,却没料到天台上风也猛,她刚进去,门啪的一声猛地关住了。那两个靠着栏杆吸烟的汉子连忙直起身来:“门开了?你没锁门?”

    另一人道:“我们就在天台,锁什么门。还能有谁溜进去?”

    江水眠一惊,脚踩着门框的最上沿,撑在上头,其中一人走过来检查铁门,他一拉开,才往里头看了一眼,穿堂风一吸,门把脱手又哐当一下子关上,他才骂道:“靠,这阵阵阴风似的能不能别那么吓人,钥匙给我,我锁上了。省的它来回咣当直响。”

    江水眠听见他们锁门的声音,这才从上头跳下来,轻手轻脚的提着裙子走下了楼梯。按理,像是孙尧孙枝桂这种人,都只会住在靠上的楼层,江水眠下了天台走到三楼,还没来得及找哪个是孙枝桂的房间,就看着走廊另一头,孙枝桂神色匆匆的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拿手里的钥匙要锁门,却发现插不进去,拍了一下脑袋,道:“哎哟,瞧我这个脑子,又跟楼底下的搞错了。”

    他罢,捏着那串钥匙急急忙忙的往走廊另一边下去,连拐杖都没拿上。

    江水眠本来还不信有这样的巧事,她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推动了一下门,刚刚孙枝桂走出的房间确实没有锁门。她进去探头探脑看了一下,里边也是半欧不洋的家具一大堆,一张大桌子靠墙摆着,前头挂了好几张相片,相片上都像是年轻时候孙枝桂。书桌旁边还摆了一个半旧的保险柜。

    江水眠走进去,悄悄的关上了门。

    她不知道孙枝桂一会儿会不会回来,她先看了一圈,床底下桌子底下都还能勉强藏住,要真是撞见了,大不了她就把他晕就是了。江水眠也甚少这样潜入贼窝,心头乱跳,尽量不乱动位置的在孙枝桂桌案上找起来。然而桌案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四书五经,看得出来孙枝桂年青的时候念过书,不定还是个秀才。

    江水眠连衣柜都翻了,除了那些经典数目,他桌子上甚至连报纸和这几次跟卢嵇谈判的协约书都没有。江水眠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保险柜,六位数的密码,她不可能试出来,刚刚有人孙枝桂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难道他把密码记在了哪里?

    可江水眠翻了一圈也没找到数字相关的记录,如果是他的出生年月,岂不是很容易被孙尧这种有血缘关系的晚辈给找到?

    江水眠蹲在那里拨了一会儿数字,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在照片里看见了这个保险柜。

    她立刻站起身来,去查看孙枝桂书桌前头挂的那些相框,在右下角,有一张他这两年的单人照,主角是他一个人,旁边却摆着一个保险柜,看起来像是没见过新鲜玩意儿的乡下人在和保险柜合影。

    江水眠隐隐约约能看到,照片上的保险柜上的密码数字……

    难道孙枝桂是用这个班藏住密码?!

    她连忙勉强辨认了一下数字,低头拨动保险柜的转盘,六个数字和照片上一一对应,只听得轻轻一声作响,保险柜门往外弹了半寸,缓缓开了。

    果不其然。

    江水眠只看着上层摆了一堆信纸文件,下头放了十几根金条。

    她没管那些金条,先从最上头抽出几张纸来,才扫了两眼,就懵了一下。

    题头是张敬尧的名字。他字里行间都是夸赞孙枝桂这一次劫火车一案做得漂亮,张家父子也对此很赞许。

    这事儿,果然跟奉系有关系?

    江水眠再往下翻,居然有上海寄来的信件,有广州寄来的支票。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看到了一个这几天也算熟悉的字迹:“等到卢嵇上山,你就立刻派人下来骚扰临城,我以此为信号,派人上山,绝不惊动卢嵇手底下的三个旅。你派人抓住卢嵇,我会上山交接,到时候会押他到上海软禁。洋人人质你也尽量派人提前转移。不过,洋人可以有误伤,怪罪的也不过是北京政府。卢嵇却不能死。几方想要他,否则也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江水眠没来得及看完这封信,就先往后翻了几页,最后署名,居然是田忠……

    张敬尧现在是直系的一条狗。

    田忠是曾经的皖系势力。

    若上海广州的信件,这儿也有……

    徐金昆对总统之位的觊觎终于引起了几方警戒,在他逼走黎大总统之后,为了让他暂缓总统选举,也让他身败名裂,东北的奉系,几年前被剿灭的皖系的残存势力,连同南方政府,一起玩出了这样一场震惊中外的火车大劫案么?

    徐金昆,早已背腹受敌了。

    作者有话要:我感觉我现在是管理员眼里的重点关照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