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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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嵇又喝了一口茶, 他心里一直有些疑惑, 这会儿正好来试探一下, 道:“我这话没别的意思,对于孙兄劫火车一事,虽然给我带来了难处,但我也没少从洋人那里受气, 我自不做评判。只是,孙兄是怎么知道那辆火车, 就是满载着洋人的呢?毕竟徐老竞选总统前邀请这些洋人上京的事情, 外头人大多不知道。津浦线带头等车厢的要两天一次, 他们想要赶得及只能订这一班, 但如果不知道徐老的邀请,怕是也拦不准啊……”

    他一脸请赐教的真挚模样,孙尧挠了挠脸,道:“这其实是二爷的主意, 他跟我想要救活我们自治军, 就只有这个办法。我本来还不信,毕竟那时候大半的兵还在我手里,他便拿了一封信, 是上海寄来的靠谱的消息, 里头就是带着徐金昆发的邀请函。而且上头书信也,基本头等车厢都被洋人坐满了,我这才决定动手的。”

    卢嵇点了点头:看来孙枝桂确实在外头有线人。他的身份怕是联系不上那些收到邀请函的人,难道是有人得到了邀请函或者消息, 主动联系的他?

    孙尧道:“你是觉得这事儿怪了?不过我在这儿找你商量,还是因为别的。这几天,我们谈判送信的人都是从正道下去的,就是那条骑驴上来带台阶的路。可是这几天有人跟我,寨子里有人从侧边一些道来回下去。我本来还不知道,后来一个寨子里的兵在侧道上半夜下山,脚滑摔断了腿,居然一路爬着求救到了正门那儿。问他去干什么也不,不过摔得太严重,前两天去了。我在想,是不是有人在跟山底下通气。”

    卢嵇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他挑了挑眉:“那摔断腿的,是孙枝桂的人。”

    孙尧拿茶碗磕着桌子道:“没错。我怕的是,他在山上拖着时间,可能跟山底下人商量了不知道些什么事儿,到时候让我陷入两难局面,他一个人可能想跑就跑了!”

    卢嵇眯了下眼睛,道:“田忠?他剿匪三年不成……”

    孙尧摇头:“不知道,他剿匪的时候也相当狠过,也撒手不管过。不过若不是因为他这两年突然懈怠,我们或许活不到今日呢。”

    卢嵇忍不住把境况往坏了想。官匪相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过捣鼓出这么大的事儿来,如果不能解决,田忠自己就是第一个找死,他捣什么乱呢?他就算是使唤孙枝桂一直拖,又能拖出什么呢?

    卢嵇在洋人身上想了一圈,没觉得有什么利益关联的。只是他忽然想起了自己——

    这事儿出来,他来临城是没跑的。就算是宋良阁没有被抓,应付这么多外宾使团,又能代表徐金昆的人也就只有他了。田忠是想逮他?

    前几日卢嵇在山下的时候,其实是田忠捉他最好的时候,可惜临城聚集的大人物太多,又没有由头来抓,他便只好拖着。怕是拖到了卢嵇主动要上山,田忠心里头也是一喜,却没想到卢嵇谁也没,在上山之前,三个旅的部队开到山下。

    田忠到底是在劫案发生前就跟孙枝桂有联系?

    亦或是发生后才主动联系孙枝桂?

    他是算让孙枝桂唱白脸作势要杀他,然后自己故作忠勇上山营救,结果“没救到”,让他被土匪“误杀”在山上?

    不对。卢嵇自认自己的命很值钱,比田忠本人值钱太多了。田忠杀他,太不划算,也没道理。

    而且最早给出孙枝桂消息的人,好像又来自于上海。

    卢嵇心里有个大概的预感。虽然徐金昆觊觎总统之位这件事儿,半年以前各方心里都有了数,但徐金昆突击总统府,逼退黎大总统的事儿,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这一下子,总统之位对他来,就几乎是嘴边的肉了。各方就算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此事一出,本来定于七月的总统选举,被徐金昆以停止政务全力解决大劫案为由推到了十月。

    这样一想,一个火车大劫案看起来怎么都跟徐金昆当总统扯不上关系,怎么看都像是个随机突发的状况,却完全达成了目的,让徐金昆这个急哄哄就想坐上总统位置的人,再等三个多月。

    背后不是有高人,便是有多方统筹。

    卢嵇其实早已预见到,自徐金昆显露对于总统之位的野心,他的日子也不会安生,华北地区更不会平静了。但是动作如此迅猛,甚至直指向他本人——卢嵇觉得自己瞧了华北周围或佯装归顺,或遥遥远隔的真正獠牙。

    他倒不是多吃惊,对方事情做得这么漂亮,他一时入套,也不得不吃瘪。不过卢嵇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他歪了一下身子,对孙尧道:“你的提议,我同意,我们不如动手快一些。我现在就派人下去通知,让他们带兵上来,趁着夜里,孙枝桂的人应该也还懈怠。你立刻派人把洋人送到山洞里去,然后告诉你手底下的人,集结到后头去不要对抗。如果可以,你最好给他们发点什么标识物能挂在身上,以防误伤。”

    孙尧一惊:“现在?!”

    卢嵇点头:“对,现在。照你的情况,不定要变故。现在动手,才能保你无事。我在山上不会走,你也要信得过我。”

    孙尧跟他文绉绉的喝了半天茶,这会儿忽然站起来,一口吞下,道:“行,那我现在就去!一千五百套军装,你给我备着,还有那旅长的位置!”

    卢嵇点头:“好,我立刻回去,让警卫员下山去通知。”

    而另一边,江水眠往后翻看着这些书信,越来越心惊。

    按照田忠的意思,他以追击匪首为由带人上山,发生冲突,实际上则是想要跟孙枝桂来个里应外合,先谋杀了孙尧和山上匪徒,捉住卢嵇。之后孙枝桂佯装假死,带着从上海和田忠那里收到的支票逃下山,一路直接去上海隐居。

    按照上头的时间,山下估计已经发生冲突,田忠已经在上山路上了!

    那孙枝桂刚刚急急忙忙是不是就要跑了?如果杀了孙枝桂,能不能跟孙尧,让他统一起来剩下的人,一起先抵抗住田忠?

    江水眠挑出几封最重要的书信,塞进衣领里,她刚要起身,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江水眠连忙合上保险柜,随便拨了一下数字,赶在门被开的前一秒,滑进了床底下。

    孙枝桂正在急躁抱怨:“怎么这个也不对!防空洞的钥匙呢?”

    江水眠趴在床底下,听到这话,心里也清楚,孙枝桂怕是真的要一个人保命了。却没料到孙枝桂又在屋里犹豫了几分,他自己觉得时间来不及了,似乎在考虑到底是先逃下去,还是先销毁文件。江水眠看他着急忙慌的点起火盆来,骂骂咧咧的开了保险柜,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都抱出来,开始往火盆里扔。

    江水眠等了一会儿,就在孙枝桂烧的焦急万飞的时候,她轻轻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或许,此时此刻杀了孙枝桂,最好再弄得寨子里人尽皆知一些,才是最有好处的策略。

    她软底的布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靠近了正蹲在火盆前,满头大汗烧资料的孙枝桂。孙枝桂几乎都要因为火烧的速度不够快,焦躁的要踹盆了,忽然一双手柔软微凉,从后头轻轻的温柔的抱住了他脖子。

    孙枝桂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吓得正要起身,江水眠手上微微一用力,孙枝桂颈骨虽然没被她扼断,整个人却猛地挣扎起来,他想要站起来却站不直,两条腿乱蹬,踢得信纸满天飞,火盆也一歪,炭火撒了出去。

    孙枝桂脑内缺氧,江水眠下手掐准了脉又是极狠,他没蹬几下,先把肺里仅有几口气儿都给撒了出去,手才刚抓着江水眠想要反抗,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那火盆被他踹的一下子点燃了窗帘,江水眠本想补着刀掐死他,却没料到火焰遇上地毯和窗帘,燃烧的如此迅速,江水眠生怕自己的裙子也被火苗燎到,她连忙退出去,紧紧按着胸口几封叠好的信,朝走廊那一头的楼梯奔去。

    等到她到楼下时,外头已经传来了一些呼喝,好像有人发现了着火。

    江水眠估计孙枝桂昏倒在那种房间里也会被烧死,她正想着外头的看门护卫该怎么解决,却没料刚到了楼下,就看着门口三四个人一脸焦急,喊着要水,就往外跑去。江水眠连忙闪身出来,回头一看,只见到那浓烟已经从屋里冒了出来,或许因为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关门,空气进入,燃烧的比封闭的房间还要猛烈许多,甚至隐隐有火光从走廊窗户里窜出来。

    江水眠不管孙枝桂,连忙往院子的方向跑去,她踏在房顶上,回头的最后一眼,只看到一个满身起火的人形发出阵阵惨叫,从窗户一跃而下,扑倒在地上,旁边的人立刻拿土去扑他。

    看来孙枝桂活活被火烧的痛醒,浑身布料已经被烧的黏在了身上,逃不出来又找不到水,这才跌了出来。远远看着他扑在地里,身上的火被人浇灭,但江水眠想,他绝对是活不成了。

    卢嵇和孙尧一前一后走出侧楼,还没来得及什么,只看见了孙枝桂烧的面目全非从楼上一跃而下,孙尧正要跑过去,他刚刚派出去的人却气喘吁吁满脸惊恐的奔来:“六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洋人,洋人人质一个也不在了!”

    卢嵇心头一惊,看着在地上抽搐的孙枝桂,道:“看来是田忠真的要上山了。孙枝桂怕是让人提前转移了洋人人质!”

    孙尧望了他一眼,惊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一会儿田忠就要上来了?”

    卢嵇道:“怕是。先集结你的人想办法扛一拨吧。我想办法请人上来。”他转身大步往自己院子里去,卢嵇本来想让警卫员下去,现在想来,最该让江水眠下山。一是如果田忠已经带人摸上山了,能突破下去悄无声息回到临城的,也只会有江水眠。二则是宋良阁还在山上,安危不必担心,江水眠如果也能下山回到临城,她就能从这件事儿里摘出去。

    她是怎么见过大场面,可估计是从来没见过仗吧。挥舞刀剑她擅长,这场面却不是她能掺和的了。

    卢嵇刚踏回院子里,江水眠似乎就急着要见他,一下子扑上来,抓着他衣襟,语速跟机关枪似的道:“你知不知道徐金昆早就四面受敌了!田忠是要抓你!皖系和南方练手了,奉系也有掺和!张敬尧联系的孙枝桂,要他来劫火车的!”

    江水眠急的脸都红了,喘气都顾不上的一口气都给他。

    卢嵇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手捏了她的脸一下,看她着急,觉得比那些她满不在乎的亲吻还舒坦许多,道:“我刚刚也想到了。奉系有参与的事儿我倒是没想,不过也无所谓了。刚刚孙尧,已经有人把洋人人质带上山壁了。你爹那处应该不会有人去吧。”

    江水眠摇了摇头:“应该不会,那一处已经废弃了,而且绳子已经被绞盘缠上去了,他们上去也不容易,估计不会去那里。重要的是你的问题,田忠带人上来怎么办!”

    卢嵇笑:“你不都想好办法了。你杀了孙枝桂,他这样死在众人面前,孙尧就方便号召寨子里的所有人了。现在就需要一件事,你下山去帮我请兵。田忠如果偷偷摸摸上山,估计不会被他们发现。等到山上起来,山下才发现,就来不及了。”

    江水眠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走。我着来天津保护你的。”

    卢嵇就知道她会这么,干脆道:“现在田忠上山,能下山通知他们的人,就你一个了。你要是不去,我就死在这儿了。”

    江水眠果然面露犹豫之色:“那我去,等山下的兵上山的时候,我一起上来。”

    卢嵇倒觉得真那时候,他手底下的人肯定能保护好她,再上山也无所谓了,便点了点头,道:“可以,你去吧。对了,孙枝桂那儿是有书信还是什么,现在有在你手里?”

    江水眠道:“在我手里,在我手里!你要么?”

    卢嵇摇头:“你下去交给下头的人,他自然知道。我手底下那个旅长,姓蓝,叫蓝野,你交给他就是了。”

    江水眠犹犹豫豫,她跑进屋里换掉了裙子,旗装下头别了一把□□,手里攒了把刀,才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路我熟悉,我很快就回来!”

    她从来不是那种犹犹豫豫的女人,下山去,大步奔出去,眼里只有目的,头也不回。卢嵇发现自个儿虽然气她屡屡做主张,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看她一往无前的背影,看她到做到的那份承担。

    江水眠奔走了没多久,卢嵇召集谈判团里其他人,克里斯汀一去未归,卢嵇听见刚刚江水眠的话,有些提防张敬尧以前的同乡和手下,让警卫员先把他们几人关在了屋里。

    一群人一起讨论对策时,那位总统府的美国顾问忽然开口道:“如果照你的意思,田忠岂不是不想活了?山底下的三个旅看到仗必定要围山冲上来。田忠就算是拿你的命做人质,不也是跑不了么?若是你找地方藏起来,他没捉到你,不就是被活活围攻而死么?”

    卢嵇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点大胆的猜测,好似抓不住头绪。

    “我曾听人田忠是个爱倒戈的贪生怕死之徒,你三个旅在下头,他怎么会做这样冒险的事呢?”

    贪生怕死……倒戈之徒……

    卢嵇忽然撞了桌角一下,凉茶撒了一桌,他神色陡然变了:“倒戈……冯继山……不、不可能……”

    卢嵇觉得这个猜想或许太多疑了些,可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惊道:“快,快去找人,把眠眠叫回来!把她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