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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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良阁忽然觉得有一些微妙的偏差在两个人之中。

    他对她别无所求, 江水眠真要是没良心甩了他就跑了, 他不也就跟天底下所有的爹一样, 总不会去埋怨她的。

    江水眠大概懂事儿太早,却把他当做了恩人。她知道宋良阁的关心与照顾来的不容易,就更像是想要回应——想要报答,以至于把这些当成了一个责任。

    可宋良阁今年也不过三十五上下, 完全是在壮年时期,哪里要她来报答——

    更不需要她时时刻刻拿一把天平,衡量着到底有没有把更多的心思分给他, 到底做的足不足以报答他。

    宋良阁知道她不是这样想的, 但仍然道:“所以,眠眠……你叫我一声师父, 就真的把我当师父了?而不是当……当爹爹?”

    江水眠一下子撑着床起身,瞪大眼睛:“我就是瞒着你而已,你不要这种话!我……我就是……”就是从来没有叫过他爹罢了!

    宋良阁朝床里坐了一点, 摸了摸她脑袋:“我没指责你。就是你刚刚的那些话, 看起来我就是你师父罢了。我会去和栾老算我还亏欠他多少,我要为他做多少事才能还完, 我这样做是不是显得自己很孝敬他老人家——”

    江水眠急的要话,宋良阁捏住她鼻子:“你平时话那么多, 就等我先完。我知道你不会想着向我跟还债似的报恩。但是……你要知道,我挺怕你把我太当回事儿。”

    他一直把江水眠看的最重,却怕江水眠也把他当成最重要的人。

    他更怕什么时候,这种“报恩”平衡了;他怕江水眠对她付出了他曾经付出的耐心, 他怕江水眠待他好,超过了他养育她的那几年。他极度不希望有一天,反倒是他要麻烦江水眠,要去亏欠她了。

    宋良阁:“我希望像天底下所有做父母的一样,要你一直亏欠我,要你永远不必想着总怕亏欠了我,更不用想着还。我想看你更不在乎我,或者是会有时候偶尔忘了我,只看着眼前的别人……就像真正的父母和孩子那样……虽然其实你也没在我身边待几年,但就在这一点上,你就把我当爹看吧。”

    江水眠瞪大眼睛,声音抖了一下,宋良阁从来没有过要求她叫爹爹,但却在这时候,在她想着以他为重的时候,突然了这样一番话。

    她声音微微颤抖:“这不公平……”

    宋良阁摇头:“我从来不要公平。我反而不想要你这样的态度。你就是因为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我,所以我们才会更像一家人。你要是有一天真的能全都报恩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理解我们就是陌生人了?眠眠……别跟我算……句不好听的,我可不想跟卢焕初在一个天平上。你以后拿钱,拿前程,拿珠宝首饰去跟他比,别把我拉到跟他一水平线上去。”

    他话的硬邦邦的,但这些表面上听起来不太好听的话语背后,却像是他受不了她的犹豫纠结,一挥手大度道:别管我,做你自己的事。

    江水眠扑过去,扁着嘴,上下眼睑都被烫的发软,她忽然觉得自己纠结了太久,想了太多是不是要陪着宋良阁,还是真的去遵循自己心里无数次的想法——去靠近卢嵇,去忍不住一次次戳他逗他……

    然而她一开始就想错了问题,宋良阁压根就不该放在天平的那一头。宋良阁也从来不可能会因为讨厌卢嵇,而要逼她。

    宋良阁抱住她,听她吸了吸鼻子,道:“……当然,我还是挺讨厌的卢焕初的。这子做兄弟的时候还挺顺眼的,怎么现在……怎么瞧都觉得他贱兮兮的。还有你——”

    他把江水眠从怀里薅了出来,江水眠两只手手背捂着眼睛,状似抽泣,嘴上却仿佛笑着。宋良阁心都软了,其实仔细想想,江水眠怕是知道几年前卢嵇和他大吵一架的事儿,就是因为担忧,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伤心,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

    他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成为她纠结的源头。

    宋良阁如同一口热汤下肚,烫的五脏六腑舒坦,嘴上却道:“你也太不懂事——他一个老流氓似的性子,你有多少脑子就去跟他凑。岂不是全着了他的道,让他占了便宜!他这混账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到我这儿来告状了!”

    江水眠破涕为笑,眼里不断流水,她还不肯把手放开,鼻塞着笑道:“你怎么这么瞧得起他呀!”就他,还算老流氓?就他还能斗的过她?

    宋良阁皱眉:“你你——”他总骂不出来江水眠去跟卢嵇睡觉这件事儿……想了想这个场面,他就觉得自己心里三百把刀都能掏出来把卢焕初扎成海胆。宋良阁真是觉得自己不该问,又觉得还是要问,这件事情也算重要,他反而没问出口,自己先有点吞吞吐吐了,硬着头皮道:“所以,卢嵇的那些话是真的?你真的同他……呃……嗯……住到一起了?”

    江水眠:“那倒确实住在一起了……”

    宋良阁瞧着江水眠这般坦荡,以为她没理解。以他这个……年纪身份都不太好问,但他觉得要是卢焕初真的不要脸到没结婚就敢老牛吃嫩草,他立刻就去找他算账,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宋良阁:“我是……有没有……呃……”

    江水眠心里明知宋良阁要问什么,她放下手,憋笑憋的快把嘴唇都咬烂了,就看着宋良阁在那里斟酌用词,想了半天都觉得不是太露骨,就是她可能不懂,最后还是了个如同初中青春生理知识教育似的法:“呃……我就举个例子,比如脱光了衣服躺一块……”

    江水眠:上一回没脱光……她应该还留了个项链……

    她立刻摇头,一脸又惊又羞的样子:“怎么可能!胡什么啊!”

    宋良阁直挠头,他确实迟钝的很,总想着喂饱饭,供着读书,等她长大就好了,从来没涉及过这么尴尬的话题,一时自己也坐立不安:“哦……没有啊,我就随便问问,你别当真,他——他要是乱摸你了,你就揍他!”

    江水眠:我是动手了啊,掐了某人的屁股,挠了某人的背,把他抓的咬的就跟挨了家暴似的。

    她信誓旦旦点头:“好!”

    宋良阁:“别去找他了,也别伤心!他配不上你——更何况他现在那个样子,话就不讨喜!你莫去凑热闹,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他若是不喜欢你,你也别理他!”

    江水眠心里抽了一下,嘴上道:“好啦,我知道啦!”

    宋良阁:“那我出去了,你休息一会儿吧。一夜没睡呢。”

    江水眠估计也就只能眯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宋良阁正走出去要合上门,江水眠道:“爹,你一会儿叫我起来啊。”

    宋良阁应了一声,关上门才反应过来。

    宋良阁立刻回身,瞪着那扇门的雕花棱窗,他本来想着听错了,却忍不住又推了一下门,往里看去。江水眠背对着他朝里睡着,好像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宋良阁轻手轻脚的又合上门:所以……她是梦话?亦或是漏嘴的真心话?

    江水眠咬着手,朝床里躺着,听见宋良阁又关上门,脚步一走一顿的出了房间。她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捂脸咬唇,声气道:“江水眠!你就是老老实实喊一声又能怎样!就是吃不够这个亏是么!”

    江水眠埋头,一会儿又想起宋良阁刚刚那番话,一会儿又想起卢嵇冷脸伤心的样子,心里乱糟糟一团,好一会儿才睡过去。

    卢嵇的状态也不太好,宋良阁并没有再杀过来找他算账,江水眠也没有跑过来跟他生气赌气。

    他忽然就像是一座攻塔的士兵,高高的江岸塔上有无数的窗户,那塔里住了许多男人女人,但只有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可塔里的她是个如此调皮的性子,当他架起云梯开始进攻,塔里的人知道他为何而来,却不肯放这个丫头给他,于是扔石头放火箭的种种法子都使出来对付他了——

    她也一脸娇笑的与他作对,塔上放箭的人里,她是手最快最很的那个,她东奔西走,吆喝着所有人来向他反攻。

    他也不是个骁勇的将军,本来就未必有一定要攻下的勇气和决绝,更没有最好的谋略。他百试百败,却将失败怪在了她头上:“明明你就也爱我,为何不肯帮我。”

    其实他明知道,她的那点的阻挠,并不是全部的阻碍。

    她却在他意志消沉想要放弃时,偷偷溜到塔门处与他相会,她会在塔顶抚琴呼唤他的名字,她会在窗口起舞——

    当他再度进攻这座石塔时,却又因为塔内的反击和笨手笨脚搞砸了……

    她是塔里欢笑的那个,用不知道是不是爱的娇俏眼神望着他,仿佛对她而言,这攻塔的行为本身就是她最想要的爱情。

    却不料这一次,他也恼羞成怒了,他一把火放在了塔上,这一次使对了策略,她奔逃出来了,他却转身而走了:我厌倦了攻塔游戏了。

    实际想来,或许一开始就有很直接很决绝的法子。卢嵇在下山的道路上一阵恍惚,蓝野走在他后头些外国使团的答复,他却完全没听进去。

    卢嵇想想,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抱着眠眠早就去跟宋良阁死磕,完全就可以想个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情,完全可以解开宋良阁的担忧,去把宋良阁也接到天津来帮他落脚。完全有更多毫不犹豫的法子,表明自己的决心……

    甚至他可以不用想眠眠到底爱他多或者少,他只要坚定自己的决心,只要毫不犹豫的就是要跟她结婚就好了。

    然而现在,江水眠走在他身后四五步开外,跟宋良阁走在一起,眼睛红红的,又不多话,更不会过来缠着他……

    卢嵇真想抓头发:所以这是要真的闹掰了么!她回去了之后是也不要再见他了么!她这是要直接回苏州了么!

    蓝野道:“您下山最好就赶紧跟徐金昆通电。这会儿孙尧手底下已经没兵了,到底他是怎么个着落也不定。而且什么时候安排跟玉帅见面,我总觉得冯继山的眼线到处都是,就算没有冯继山的人,也保不齐奉系、南派的人——”

    他话还没,卢嵇敷衍的应着,忽然脚下一滑,蓝野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就看着不知道多久没睡的卢嵇猛地朝旁边摔去!这山道本来就艰难,泥做的台阶又滑,这几日又被炮弹轰炸过,相当难走,卢嵇一摔就从泥路两边不知深浅的草丛落叶下头跌去!

    蓝野吓得连要冲过去拽他,结果自己还差点滑了一跤,一路下山的兵惊得回过头去,宋良阁正要追上去,还没迈腿,旁边江水眠惊叫了一声,一下迈进草丛里,从半坡上滑下去,动作矫捷的去拽卢嵇。

    幸而这山坡有几处种了树,否则卢嵇脑子一阵恍惚,这样摔下来,这能一路滚到山脚下去。江水眠快步奔下去,这才到了身前,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当保镖当久了,看他一摔,条件反射的就冲了过来。

    卢嵇一脸发蒙的倒在落叶上,还没来得及喊疼,眼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江水眠。她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就收住了,低头瞧着他,仿佛是闲庭漫步恰好走到他身边似的:“你……不要紧吧。”

    卢嵇确实是太累了,却也没想着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竟然从山坡上摔了下来。他瞧见江水眠不咸不淡的脸,一时竟心里几乎要拍着地大喊:我不要你管!我委屈死了!

    江水眠到了宋良阁身边,已经扮的像个剑客,而不再像是那个爱美爱帽子和珍珠项链的年轻太太。她拿手里的刀鞘撑着地,半蹲下来:“卢嵇,你是不是摔傻了!”

    卢嵇竟然心里头委屈喷薄而出:“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江水眠神情僵了一下,冷脸直起腰来:“你没事儿就好。”

    卢嵇觉得自己已经摔傻了,吸了吸鼻子,道:“反正你不是要走了么!回你的苏州去!等着我没被枪炮死,活活自己摔死!你就开心了!我知道你要走,你最好明天就走!”

    江水眠一愣,又有点无奈:“……你在家里丢人也就算了,能不能别再外头丢人。”

    正有十几个兵扶着树心翼翼走过来,蓝野也连忙从上头赶下来,隔着一段距离,喊道:“卢五爷!没事儿吧!”

    卢嵇挥了一下手,一不心把成堆落叶都给舞上了天,全糊在了自己脸上,他呸了一下,努力想坐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怕什么丢人!我不就是三十岁讨不着媳妇么!我不就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了么——我不就是……我不就是让人骗了么!我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丢人!”

    他完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还耍脾气,是嫌自己还不够凉么,是嫌她跟他断的还不够干净么!

    江水眠瞧着某人就跟耍酒疯似的,居然还眼眶都红了。她真是受不了——就这样宋良阁还他是老流氓!他就是个老孩!

    她赶紧蹲下来去拽他:“你先起来,摔得这么厉害,别扭伤了!”

    卢嵇挥手气道:“你放手!别扶我,我了我特别讨厌你了!”

    江水眠却没撒手,想要努力拽他起来,半晌才道:“讨厌呗。你讨厌我,也是我活该了。”

    卢嵇猛地回过头去要看她的脸,江水眠却偏头不给他看,只拽他胳膊。旁边来了几个兵也来帮忙,卢嵇这才动弹了两下,疼道:“脚脚脚!眠眠我脚疼!”

    作者有话要:丢人现眼的卤鸡啊……

    崴脚还是会给卢嵇带来点别的剧情的,不过不是开车啦。这个境况,我太容易翻车了,实在是开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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