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杨队长仓皇的走了, 转过头去, 王轩宣脸色也不太好。
本来这逢场作戏就是给别人看的, 她不愿了?
电影继续放,两个人却冷场下来,电影院里寥寥几个人虽也有回头瞧他们两个一眼,但绝大多数的人并不关心, 眼里只有邻座的人。荧幕上男女主角历经波折终于团圆,有些夸张的喜极而泣, 黑白的屏幕上一片欢欣热闹, 王轩宣却一言不发。
电影结束, 两个人离场最晚, 陈青亭扶了一下腿坐麻的王轩宣,道:“怎么?你生气了?怕他在徐金昆面前出来?”
王轩宣道:“他敢?他怕是一时想,又怕徐金昆早就知道,反而会因为徐金昆怕家丑外扬而反而要给他好看。不过就算真的了又能如何, 我不惧。”
她的这样有底气, 表现出来的样子却是另一番。
陈青亭道:“你不去我那里坐一坐?”
王轩宣去找他多数是在戏院里见面,她自己有看戏的一个单间,若是她不来, 陈青亭往往也就空着, 不去招待别人。
王轩宣心里头一团乱,她站在电影院外头的街上,摇头道:“不了,我回去了。”
陈青亭以前挺知道度的, 今日却粘她,他拽住她手包另一边,丝毫忘了自己还穿着长衫,就差在大马路上扭起来了:“别啊……你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去过石园,那么大一个宅子却没什么人气儿。”
确实,王轩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徐家其他几个太太已经不太和她话了,她一般也就算算账,查不清楚的地方电话去过问,然后喝点红酒就睡了。确实……没劲。
陈青亭拽着她的手包,在路边招手叫了辆车,王轩宣条件反射的想拒绝他,还没再开口,陈青亭已经坐上了车,她犹豫了一下,也不好再什么,跟着上车。
天色晚下来,许班主在院子里带着乐师们练新戏的曲子时,就听见二楼传来的一阵笑闹。许班主知道江姐儿似乎被自家男人迷了心智,都快见色忘义的忘了青子了,有一阵子不来了。最近常与青子的见面的……是那位徐七太太来了?只是今日不是在戏台后头见的面,却怎么跑到青子的住处来了?
陈青亭自己有个院,他进门不用从正门过,许班主也猜不出来。
只是二楼传来了阵低低的笑声,明显不是江姐儿那娇娇脆脆的声音,果真是徐七太太?
就那位天津有名的“大王熙凤”,人前甜,人后冷,来了戏园子这么多回就没一次脸上挂着高兴地,居然还能这样笑起来?
陈青亭坐在屋子里,拿出一瓶酒来。他知道王轩宣还算喜欢喝红酒,就也不知道牌子,乱七八糟买了一瓶。算不上多高档,王轩宣瞧他居然还记得她和红酒这码子事儿,心里也能把辛口的给喝甜了。
陈青亭在酒店里见过旁人喝红酒,倒在杯子里都要摇一摇,他坐在红木榻的另一边,也跟着摇一摇,却不料摇的用力过猛,全洒在了自己衣服上。他赶紧起身擦衣服,王轩宣瞧他摇杯子摇的那么土味,就猜他要撒,果不其然如此——她赶紧拿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
陈青亭还洒在裤子上了,他一贯都想在王轩宣面前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会儿却因为一个失误弄得他自己颇为尴尬,他慌手忙脚的擦起来,王轩宣瞧他乱的那样子,差点又把茶杯碰倒,连忙把他按住:“你别乱动了,跟身上长了虱子似的,我给你擦就是了。”
陈青亭从在戏院长大,戏园子里秉承的都是一套传统生活,他对这些东西本就不懂,王轩宣还有些想笑的样子,他自己脸上先挂不住了,没头没脑道:“幸好是在我这儿,要是在外头就给你丢人了!”
王轩宣唇角含笑:“有什么丢人的,不会喝红酒的人多的是了。要是一个洋人不会品白酒,会有人觉得他丢人么?”
她真会话。陈青亭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落差,从这点事儿上都能体现出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能好好话他也不愿意,怼道:“我不会的事儿多了,处处出来都丢人。我不会英文,不会那些见洋人的礼节,院子里的出入的帐算不明白,最多大概就是会装会话会迎笑了。”
王轩宣何时见他话这样含枪带炮的,抬起头来,略显诧异:“你干嘛这么自己?还没喝就醉了?”
王轩宣是高傲,却身上又处处能见传统女人的气质,那红酒洒在了他膝盖上,一身好料子的白衣裳就给染脏了,她却不太在意的蹲在塌边给他擦了擦裤腿。
陈青亭瞧她这样好,但又有时候那样远,竟又没头脑的一句:“我连字都不识多少。”
王轩宣没想到他还真的自己出来了,觉得他这么坦率,竟心底有几分笑意,道:“我知道。”
陈青亭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王轩宣总不好是江水眠透的底,坐回去,只道:“平时能看出来些。”
陈青亭自觉丢人,姿态竟有点撒泼:“不比你王家的闺女,别是什么诗书了,外文也会好几门。”
王轩宣坐着瞧他,愈发想笑:他原来这么孩子气啊?
她觉得陈青亭要是醉了,怕是更要原形毕露,便有点不怀好意,劝他喝两口:“我学那些也没用。酒都开了,你快喝些,这会儿就别摇了。”
这两个高脚杯还是陈青亭自己买的,他鼻子探进杯子里闻了闻酒,明明眉头都皱了,却强:“好香。”
王轩宣闷笑:他怕是喝不惯的。
陈青亭却当自己是上山前的武松,拿杯子当海碗,吞了一大口。他平时并不喝酒,辣的直挠脖子,强咽了下去,半天憋出一个词:“好喝!”
王轩宣笑的受不了了:“你平日不喝酒吗?”
陈青亭憋不住的咳嗽两下,才道:“我们唱戏的都要爱护嗓子,哪里能随便喝酒。就算是去了大场合,大家也都体谅,让我们以茶代酒了。”
王轩宣:“那你别喝了。”
陈青亭还不乐意:“我慢慢喝。”
王轩宣也坐在他对面慢慢喝酒,她手指细长,捏着杯子,仿佛手也是白色玻璃雕成的。王轩宣记得江水眠之前透露的话,有意无意道:“唱戏的识字不多很正常,毕竟你们从要学的东西比我们这些读书的要多很多了。不过,现在都开始改戏,写新戏,你不要紧么?”
大概也是因为王轩宣态度很平常,陈青亭连喝了好几口,倒也肯实话了:“老许跟我,现在唱戏的就算是年纪大的先生,都在学字读书,因为现在不会读书便改不了本子。可我学的很慢,而我想改的是从昆曲里来的那一出《贵妃醉酒》,词也不少,我却读都读不顺。”
王轩宣幼时,父亲带着全家从日本回国,暂住上海,那时候在上海,昆曲还不如今日这般衰落,还算是有一席之地的。她记得自己听过贵妃醉酒这段戏。
王轩宣:“你拿本子来,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只是你不是唱武旦么?怎么想唱这样的戏了?”
陈青亭端着杯子去旁边柜子里找写好的戏折子,他看出来是酒量基本没有,这会儿就已经跟在江水眠面前似的,不太顾及形象,拱在凳子上撅着屁股,翻找凳子后头的几个架格。
王轩宣想笑,就瞧着他走路都有点弯的捏着折页本回来了。
陈青亭:“我又不是只唱武旦。只是武旦最有名。主要是今日上午我去拜见的那位老先生想改《贵妃醉酒》,他也不太识字,不会改词,却会改曲,加了不少酔步和扇舞的高难度动作,那位先生手底下的徒弟做不出来,他瞧我在台上过,我有几分武人底子,定能舞的出来。”
王轩宣这才翻看了,陈青亭竟没坐到对面去,而是往她这边挤来,脸蹭着她肩膀,还道:“你给我让点地儿啊。”
王轩宣有点僵硬,她推了一下桌子,让出一大块儿地方给他坐,他却不坐,粘着她,下巴放在她肩上去看本子。王轩宣被他搭着肩的那半边脸都发烫,她努力去看本子,道:“只是这部戏,一开始昆曲的本子不算上乘,特别是最后写贵妃自己一个人在花园中情难自已,怀春炽情。我觉得这样有些不上台面,这出戏要是做好,必定是舞步精彩,衣冠华美,到时候就是要在大剧场演,甚至可能出国演,去总统府演,就不好写这样的剧情。”
陈青亭嘴像是被黏住了,声音都含混道:“那你觉得该是怎么样。”
王轩宣感觉耳朵里都进了他的酒气,压声道:“昆曲中也有三段饮酒,可以从这三段入手。贵妃何人,不只是美,她还有地位和傲气。她是被玄宗摆了一道,玄宗去了另一位妃子那里,但她应该先是要装作不甚在意。而后第一次饮酒时,总是要矜持一下。总是要不想让人看出来她是因怨恼悲伤而喝酒,更像是赏花饮酒,仿佛心里并不在乎玄宗。”
陈青亭乖乖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用心在听。
“往后就要收不住似的开始疾饮,但贵妃的架子偶尔还在,口头上已经出一些不得当的话来了。她性子本就骄纵又任性,却也有泼辣可爱之处,历史上玄宗与她相处的种种细节已经能体现出来了。所以她就该在第二次饮酒时,冲身边的人发一些荒唐的脾气了——”
“直到最后一次饮酒,便是痴醉了,心里又有怨恼恨意,有渴盼,却又回想起曾经的好,该是一会儿笑的甜蜜,一会儿又做哀怨。仪态尽失,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举动,丝毫不再端庄。可能摔倒,可能站不稳,可能独自跳舞哼唱,甚至喝吐了也未尝不可。但又每一种痴态都是美的,都是想得到爱的……我觉得这样或许合适。”王轩宣道。
她读书多,但并不是特别懂戏,贸贸然了一大堆,她转过头去,陈青亭下巴放在她肩上,和她对视,离得极近,他道:“很好。非常好。”
陈青亭撤了几分,捡起榻上的一件白色大袖的里衣套上,很习惯的颠袖露出手来,道:“你这么了解这种心思,或许因为你也这样?”
他这话的实在不好听,但陈青亭本身就是这样扎嘴的性子。他有点醉,正在找折扇。王轩宣有些恼:“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青亭捏袖回身,开扇子一个弯步,回首用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对你那个杀千刀的丈夫,你也曾经抱过这样的想法?”
王轩宣冷了脸色:“结婚之前我就见过他一面,结婚七天就死了心。我哪来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心思。我对他,可真是一点情分也没有过的。”
陈青亭摆头躬身做醉酒状,扇子收起来捏在手里,道:“抱歉。我随便的。我就是觉得,倒是有点像我了。”
王轩宣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瞧着陈青亭慢悠悠挑了几个极难的动作,他却毫不费力似的,脸上带着微醺的痴笑,似清明似成了戏中人——她心里也忍不住道:怪不得他能红,就是没有乐师,他甚至开口也没唱,但是作态和眼神,就醉中带美,漂亮的惊人,就能让台底下几百号人觉得自己被他爱慕着……
王轩宣:“什么意思?”
陈青亭摇头摆脑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啊……”
王轩宣要拽他起来,陈青亭前一句戏腔,下一句却忽的变了声,张口便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喝了酒略显沙哑的嗓音,一把抓住她胳膊,似怒似急:“你算用我到什么时候?”
王轩宣自己酒量不错,瞧他几杯酒醉,无奈摇头:“什么用你到几时?你这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陈青亭:“呸,我没醉。你不就算逼着徐金昆把你逐出去么?我猜是等他当上总统,用不着你的时候?那岂不是很快了?”
王轩宣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已经听闻过风言风语了,只是最近他太缺钱,并未训过我。我估摸着下个月,等他成了总统,我便主动跟他提,他估计会找个得体的办法让我离开徐家。今日那杨队长,且管他去,并不会影响我计划。”
陈青亭却不依不挠:“我不信你不在乎,出了电影院你就态度变了。我偏要与你牵手又怎么着?”
他本因唱段半蹲在地上,这会儿突然站起来,本来他只比王轩宣高出那么一点儿,几个月,也不知他吃了什么,又窜了个头,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王轩宣刚要开口,陈青亭便抓住她的手,正儿八经的在她脸前十指相扣,满脸得意。
王轩宣觉得他挨太近,脸上红起来:“就这点事儿?你就把自己弄得跟失魂落魄的贵妃似的了。”
陈青亭还甩起手来,简直就跟放学时候牵手回家的朋友,荡的极高,话已经要咬着自己舌头了:“自然不止,我觉得,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事儿!就知道你会喜欢喝点酒,读书多,其他——都不知道!我凭什么要跟你演戏!你才给几个钱——都不够我给你唱半段儿的,我都陪你演了这么久了,太不公平,你要多些东西给我。”
王轩宣没想到他出这么一番话来,觉得细了想,他是跟她有一样的想法。但她又不太敢乱想。
王轩宣也有气人的本事,她自己还不自知:“你嫌给你们翻新院子的钱不够?”
陈青亭快蹦起来,一甩手,嗓门能把屋顶掀翻了:“跟钱没关系!没关系!”
王轩宣知道他最近大红,确实不差钱,连忙拿刚刚那个擦酒的帕子去捂他的嘴:“知道了知道了,喊什么啊。一喝点酒,就完全是个孩儿了!”
陈青亭还当真扭了起来:“我知道为什么你那么漂亮,大家却都不敢喜欢你了。你走就走,想不跟谁好就不跟谁好。你谁都不在乎,你有的是资本。一般男人,哪有我这样的不要脸,他们怕你,怕你甩了他们就跟甩掉一点灰尘似的!”
王轩宣不知所措起来:“我怎么是这样的人了?”
陈青亭穿着大袖的衣服,满屋子蹦跶,又跳上榻去,袖子舞的像是个大扑棱蛾子:“你就是!你不想见我了,我都没半点法子的!”
王轩宣似乎明白他话里有话,脸上微红:“我什么时候不见你了。”
陈青亭甩着袖子,在榻上乱踩:“最可怕的就是,我都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不见我了!不、不过我不要紧——反正我不要脸!”
王轩宣真想啐他一口:明明他最要面子。若不是喝酒,绝对不出这种话来,还跟她装着老练成熟似的端着呢!
陈青亭光着脚,又跳下榻来:“咱们今儿在电影院,别人知道了,肯定觉得我们干过了那些电影院里边男男女女都干过的事儿了!白背了污名!”
王轩宣:“也不算污名……都已经是民国了,他们也是自由恋爱啊。”
陈青亭一挺胸:“我们也是!不过,还是会被人家指点。凭什么明明咱俩没在电影院亲嘴,却还要背了污名!我不服!”
王轩宣面红耳赤:“所以?”
陈青亭一下子蹦到她眼前来:“所以要坐实了这个污名,省的到公堂之上,我们解释了,那判官也不听!干脆就做尽了坏事,看他们又如何?”
王轩宣抱着胳膊,觉得屋里让他这疯子闹腾的一团热气,自己却在隐隐发抖,她咬唇,道:“的仿佛你知道怎么做坏事儿似的。”
陈青亭气短了,他微微躬下身子来,探头探脑,从各个角度,细细瞧她,蹦出来一句话,跟刚刚那些含糊的疯言疯语不一样,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都清清楚楚:“姐姐教我!”
王轩宣耳朵都要烫掉了:她总不能姐姐也不会吧!
王轩宣不肯在这个原形毕露的孩子前头露怯,她强定心思,道:“你离近一些。”
陈青亭乖乖靠近,两只眼睛毫不露怯的瞧她。
王轩宣咬唇,又道:“你可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他听闻,一声傻笑,连忙两只手紧紧握住她肩膀。王轩宣觉得自己脊柱都要被人抽走了,她迟疑,启唇道:“然后……”
这个然后才刚刚出口,她微微张着嘴,下一秒,陈青亭一下子上来简直跟闹似的,又使劲儿又不懂事儿的用力亲了她一下。王轩宣懵了,他亲的又短促又像恶作剧,但王轩宣没有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就又低头亲了一下。
他动作很笨,就像是亲额头一样,只是贴了一下,却发出了很让人脸红的声响。
但陈青亭看她傻了似的不反抗,就肆无忌惮,一次次的去胡乱亲她,不知多久才找到一点不一样的事情,终于没再亲了她之后就撤开,而是抱住她,舔了舔她嘴唇。
王轩宣觉得自己两条腿像是被人从后头猛敲了一下,她不由自主的轻哼了一声,两只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料,朝他倒去。朝他倒去,像是从站在阳台的栏杆上朝下倒,但下一秒,就像是做梦的转场,她掉在了他怀里。
她的世界里曾有无数的课本知识和外文书籍,有教条和规矩,有账本和一家子算不清的人情,却唯独少了一点突如其来的意外,少了毫无准备的惊喜。二十多年,都像是生活在书堆到天花板的老旧图书馆里,身边的书都是她每一天一模一样生活的堆砌,偶尔的痛苦来临时再放上一把大火。
忽然有一天,一个身份不合时宜,地位千差万别,甚至完全不活在一个世界里的野兽撞开门进来,连他没头没脑,反倒自己还很委屈,大声喊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做坏人!”
王轩宣忽然启唇,将所有力气压在他身上,咬住了他嘴唇,惊得陈青亭也退了半步才站稳了身子。她心底涌起一阵狂喜,一阵旋风,将那座图书馆里的一切陈规教条都卷上天去,她哑着嗓子,微微离开他嘴唇:“没错……我们要做尽了坏事……”
作者有话要:哎呀,这对其实也挺萌的。好喜欢。
刚刚本来要发文,结果某家无良收电视费的上门了,纠缠了好一会儿,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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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贵妃醉酒》这出戏,我只查到源头似乎来自昆曲,但五十年代由梅先生亲自操刀改过。肯定有懂戏的朋友,我在这里胡乱写,不要生气啊。
以及起这出戏,我推荐胡文阁的版本,B站也有,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