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李存异坐在隔间内, 一条腿搭在椅子上吃着烤肉, 烤肉季还自带火炉, 可烤鲜嫩羊羔肉,屋里十来个人坐着,八月中的北京本就闷热,众人吃的大汗淋漓脱了上衣,一身精肉,只有宋良阁还讲究点形象, 穿着件薄褂子坐在里头。
只是这会儿早就该被筷子抢走的薄羊肉在铁网上卷曲挣扎, 逐渐烤焦冒烟, 十几个人每一个人动筷, 呆呆的转过脸来, 望着牵着手闯进来的江水眠和卢嵇。
卢嵇一路上都在盘算这话怎么, 江水眠拽着他登登登上楼的时候,他已经都在嘴边念叨了半天, 就差脱口而出了——一进了隔间,这里不是圆桌子,而是长条桌子, 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让李存异坐在了桌子最外头, 卢嵇看见李存异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大口吃肉喝酒,嘴边的话直接就喊出来了, 他整个人差点都掏出戒指对着这位太师公单膝跪地了:“太师公!请允许我跟——”
江水眠猛地一拽他,生生把差点腿软的卢嵇给托起来,狠狠拧了他屁股一下, 挤出一张笑脸。
卢嵇这才看清屋里做了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一个个正眈眈的朝他这个画风明显不符的上流社会文明人看来。
李存异也呆了一下,他七十多岁须发尽白,身上却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他筷子跟长了眼似的飞快的夹向那块即将烤焦的羊肉,放进嘴里,烫的龇牙咧嘴:“眠眠啊,带你男人赶过来给我们结账是么?”
宋良阁坐在里头,脸色不好:“眠眠,你不不来的么?”
江水眠:“呃……我以为就师父和师公、太师公几个人,就来了……没想到原来来了这么多人。见过诸位。”
她一抱拳略弓腰,典型的武行人行礼的模样,一桌男人们才反应过来,这个就是那个俩人门派的女徒弟。
李存异叫人搬了两张椅子来:“来来,这在场的都没几个参加赛武大会的,都是北京这边儿的。你们也坐,这是我徒……徒曾孙女?宋的徒弟,也是宋养大的闺女。这是宋的女婿,干点生意。”
李存异倒是会话,只卢嵇是个做生意的。听着在座十几个人都没几个参加赛武大会的,估计也并不是想要靠武艺出人头地的,他们或许也不愿意接触卢嵇这样政界的人。卢嵇也怕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明身份。
就是卢嵇直接比宋良阁低了一辈,大家开始对宋良阁起来:你这个女婿如何如何。
宋良阁穿着褂子坐在里头,看着卢嵇一脸吃瘪还没的,这才脸上浮现淡淡笑意,道:“我这女婿,也就看着像个样子……”
周边一圈人自我介绍,大抵都一下自己师父是谁,平时练什么为主,但最后一句自个儿的职业,都跟武行没什么关系。
从百货公司卖玩具的,到银行柜员,从面馆的做拉面的厨子,到仿字画的师傅。这群男人大多是受过李存异的恩,或者是李存异或早或晚的徒弟。栾老也坐在其中,他似乎喝了点酒,比白天精神一些了,拱手笑道:“就我,没出息,别的本事没有,还干的本行。”
不过也确实,以李存异徒弟虽多,但他这样的性子大概不会愿意跟沽名钓誉的徒弟总见面,也是栾老这些年求他了,或许俩人之间也发生了什么,李存异才能跟栾老坐在一个桌上。他其他有来往的徒弟,必定是跟他性子比较相仿的。
而且北京的武行圈子本就与天津不同,大家都和气的把武艺当个玩的东西,就跟弄古玩字画花鸟似的,练着琢磨着,平时也交流,但还有各自的生活。
江水眠一个个抱拳过去,卢嵇又不会武,不能这样行礼,只能伸长胳膊一个个握手。
俩人也没想到过来本来是见家长的,却闯到这么一个饭局里。卢嵇拽了拽江水眠,在她耳边声:“这……这啥时候能跟你太师公什么的单独上话啊。”
江水眠声磨牙:“我哪儿知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多人,我们就吃吧,他们家东西听还是挺好吃的。”
栾老也喝的挺多的,他毕竟是武行的人物,是中华武士会会长,平日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他好脸色,在这张饭桌上不在乎他的人多了,他脸上有点不正常的红晕,诗兴大发起来,也没有人理他。
栾老对面坐了位他的同辈人,宋良阁一直叫他尚师,江水眠知道李存异的土地中有一人姓尚,还带徒弟,只教五六人,是李存异的徒弟里技艺最高超的一位。尚师今年也算参加赛武大会,也带了徒弟来的。尚师这会儿正端着酒杯,与宋良阁声道:“你带她出来,不怕?”
尚师是形意门内名声地位极高的大师了,他自己又有自己的一派形意,与栾老那样的地位显赫四处结交不同,他更像是隐居街巷。
宋良阁也敬了他一杯:“她不怕,我又怕什么。也没人能伤的到她。再了……她当真是我教的最用心的一个。”
尚师沉吟一下,换了话题,道:“听你还有一个徒弟,他也学得不错,这次已经自己带徒弟来参加了?”
宋良阁轻酌一口:“嗯。你的是李颠吧。也就教了两年,学的……还可以。他自己带门派去就是了,与我也没干系。”
尚师动了动眉毛:“我可听他身上有一股倔劲儿,性子朴实,可算是这一代里琢磨的最深的子了,你就这么不管?”
宋良阁道:“他若是有本事能自己闯出名号来的。”
桌子上聊起天来,酒也没少喝,李存异是面上不显却不少喝,当属栾老喝的最多,卢嵇赶紧下楼去先结了账,等局散了,天也全黑了,卢嵇连忙要开车送几位回去。可是加上他和师徒四代,车上也坐不下那么多人,卢嵇毫不犹豫的把孙尧拽下车,给他几个大洋,让他自己喝酒去,要不然自己想办法回家。
孙尧拿着几个大洋,看着卢嵇自己当司机,他那个能的媳妇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三个一身酒气的师徒三人组爬进车后座,喝的最少的宋良阁被挤在中间,李存异开始嘴里冒点胡话了,栾老更是喝的脸通红,倚在宋良阁肩膀上傻笑。
孙尧扒着车窗:“不是……卢老爷,最近万国博览会,北京城内那么多人,叫黄包车比登天还难,都正是酒晕子们回去的时候,我上哪儿找车去——”
卢嵇:“要不你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凑合住一夜,这附近繁华的很,旁边有家羊蝎子店开到凌两点呢。你自己想办法——”
孙尧真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山大王,沦落到如此地步,苦着脸道:“老爷……不是!我——”
卢嵇瞪眼:“你是没见过我媳妇的本事是么?我告诉你,后头坐着的三个是她师父师公太师公,下来把你踹一顿,眼珠子都能跟你进肚子里去!又不是没给你钱,明儿不要你早来。”
他冷酷无情的开车扬长而去,宋良阁坐在后头挺直脊背,一脸无语。李存异正扒着他肩膀,伸手跟教育子似的戳着栾老刚染黑的脑袋:“你疯了吧你!嗝……还喝,不要命了你,我都拦了你几回了,你当你是毛头子么!”
栾老抱着宋良阁的胳膊,气得直踹前头的座椅,喊道:“我就是喝一回怎么了,让我喝死了不行么!你还训我,得,我就不是你想要的那样,看看我的肥头大耳,比你还显得要老——要更不体面。”
俩人争的话,细听心酸,语气上却全是斗气,只可惜这两个老头一张口的酒气全喷在宋良阁脸上了。他又是个晚辈,总不能把这两人的脑袋全推到车窗外吧。
宋良阁忍不住,只能去跟卢嵇搭话:“你过来干什么的?眠眠不是不来的么?”
卢嵇望了一眼后视镜,嘴唇咕哝了一下道:“我来见家长不行么?”
宋良阁:“……”
卢嵇:“你都叫我女婿了,我都自降辈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宋良阁:“我跟这两个老头也了眠眠的事儿。其实也是他们主动问的。我你们还没结婚,他们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
卢嵇竟然有点兴奋:“你跟他们了,他们也同意了?什么礼?红包?”
宋良阁:“嗯……一会儿到李存异住处,你就知道了。前面右转进巷子里。”
等终于开到了地方,宋良阁一手架着一个喝醉的老头子走进了院子里,李存异的妻子不在了,他有个儿媳妇还醒着,给他们倒了茶,就去后院歇息了。
宋良阁在李存异耳边了一句,李存异趔趄道:“对对对,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们两个子,把桌子凳子搬出来,喝茶,赏月!”
李存异点着灯进屋去翻找东西了,过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卷纸出来,栾老明明喝醉了,也郑重其事的接过来,三条凳子一摆,前头一张长桌一横,栾老了个酒嗝,把纸张放在桌面上,道:“我们几个吧,前些日子就商量着,现在的年轻人,离婚就离婚,找老婆就找老婆,政府的婚书都感觉没什么约束效力——现在大家也都不跟宗亲住在一起,都没有人管的,像你们这些子,出国不就出国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在国外找个老婆!”
卢嵇连忙道:“我肯定不敢!我肯定不会……老宋,你怎么没跟他们我肯定不会找的。”
宋良阁冷哼一声:“谁知道你哪年病治好了呢?”
李存异把厚厚一沓纸放在了桌面上,坐都坐不稳,道:“这是一式四份,我们仨一人一份,另一份留给你自己,让你——时时自省。嗝,这都已经写好了的,我们都已经签了字也按了手印,就差你的。”
江水眠拎着灯走近一看,才瞧见竟然是四份一模一样的誓约书,仔细再一念,哪里是誓约书,压根就是不平等条约!
先是如果卢嵇娶了老婆,则视为自动放弃两条腿膝盖以下部位,若被三位当中任何一人知道,都应该去剁他两条腿下来——
江水眠看的头皮发麻,这三个臭皮匠的文化水平,坐在一起都读不顺一本千字文,这份条约中错字不少,却是涵盖各个方面,事无巨细。
比如如果卢嵇在外表跟别的女人好了——宋良阁还在后面加了个(包括男人)——那便是取一只脚或三根手指……
如果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包括男人)有什么萍水情缘,一旦被发现,那就是请他自己剁根手指送上门来。
这简直就是黑帮大佬上门收债啊!
江水眠哆嗦了一下:“这、这是干什么!”
李存异趴在纸上:“他要不愿意就让他滚蛋!只要有不愿意,就是心里有鬼胎,就是有别的企图!都是男人,谁还不懂——别以为我会入土就不行,回头我把这个传给尚师!再了,宋也还在的,这就永远生效!”
江水眠继续看,咋舌:“你们不用连什么几年之内不许离婚,离婚必须我提出,还要他给生活费这种事儿都写上吧……再了,他要真有那个胆子,我也会让他——后悔的。”
栾老摆手:“女人啊,到时候不定一糊涂就让他翻过去这一篇了,我跟你讲,这条例要是签下了,你到时候拦着都不行。要是他不愿意,那也可以,现在就不结!或者到时候你们俩过不下去,那就正儿八经离婚!”
宋良阁倒是什么也没,在那儿安静磨墨,道:“欠了,嗯……我就放心了。”
卢嵇这会儿兜里揣着戒指,手心都湿透了,江水眠还在那儿据理力争,他却大手一挥:“签!以为我不敢是么!我跟你讲,我到做到——我敢娶她,就做好了等我死了之后她当个有钱寡妇,躺在老子的金山银山上,花我的钱包养男人的设想了!我那都不怕,还怕这个!”
卢嵇手在西装上抹了一下,伸手拿笔。江水眠从后头踹了她一脚:“你丫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
卢嵇抬头:“本来女的就命长,我还比你大一截儿!”
江水眠都想磨牙咬他:“等你老死的时候我也估计七老八十了,我还包养男人呢,我浪的动么?!”
宋良阁:“别那么多废话,快签字,然后按手印。对对对,然后四份放在一块儿,中缝签字,四个人都签。”
卢嵇真是一咬牙一跺脚,连不平等条约都没看完,也没别的选择,直接就给签了。宋良阁看他这么爽利,也终于心头平了一口气:“卢焕初,我真觉得我是欠你们家的,什么宝贝什么本事,这辈子都贡献给你们卢家了。”
卢嵇在白布上抹了抹手,咧嘴笑道:“行了吧,咱俩多少年了,我还要叫你一声老丈人,你可就得意去吧!”
卢嵇看着几个长辈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也终于道:“那个……我、我一直也都没跟眠眠求婚呢,就是诸位在这儿,也算做个见证……”
他话音未落,栾老先站起来:“散了散了……你们这些什么学洋人的求婚,连聘礼都不弄,八字也不合,我们真看不惯。”
李存异竟也站了起来:“呕……宋,不行不行,我要吐了,你扶我去屋里,我喝的难受了——”
一时间院子里一下就空了,留着手里提灯的江水眠在院子里乱扭,面容在微光下笑意盈盈:“怎么了?他们不在,你就不算求婚了?你到底是要娶我,还是娶老头子们啊!”
卢嵇听着李存异家院子里养的鸡叫了几声,这里既不浪漫,也不上来什么惊喜,他们都知道下一秒要发生什么的。卢嵇道:“你觉得这儿真的行?要不然我们去包一下四国大饭店的餐厅,我可以弄好多花啊什么的——”
江水眠提起灯来,抿着嘴笑:“我觉得这儿正好。月亮也正好。你不,我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哇明天就最后一天了!赶紧要在今天把明天的更新也写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