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定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一定。
何鹿躺在地上,脑子没闲着,正在极速运转,想搜罗出有关这个声音的信息。
“方便进来吗?”门外的女声又出声了。
方便,方便。
眼下这个境况,比起来个男人帮忙,不知方便到哪儿去,只是——
这声音是真的好耳熟啊!!!
何鹿嘴唇仍然僵着,无法出声,担心来人看是浴室万一觉得不好贸然进来转身就走,或者以为没人,那就糟糕了。于是她在暗中努力,试图唤醒手臂和手部的知觉,去够一够落到地上的花洒,随便弄出点动静,什么声都行。
她一边努力挪动手臂,虽然仍是毫无反应,一边心里也在继续琢磨。
在哪儿呢,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呢?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尤其在这个档口。
反正动弹不得,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回忆一下呗。
何鹿一边回忆,一边转动眼珠,瞄到浴室的门被缓缓推动,地面映上一道人影,在浴霸灯下越来越近,影子一点点缩短。
“我进来了。”那人。
您请。
何鹿大喜,同时真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抬高眼皮,眼眸照出一张五官颠倒的脸,在头顶刺眼的浴霸灯光中略微背光,有点模糊。
她清楚地感知到,那人一进来看见地上的躺尸也是蓦地一惊,进来后原地站定了几秒。
好吧……
好吧好吧,是有点丢脸,洗澡滑倒什么的。何鹿默默地想。
救人要紧啊!拉我起来先!
她在心中呐喊。
那人轻声笑了下。
何鹿:?
“是你啊。”
何鹿:???
“高德导航。”
何鹿:!!!
莫祎祎绕着她走了半圈,蹲下来,与何鹿四目相对。
颠倒的五官回正,对上一双含着兴味的眼睛。
“……”
毫无征兆地,何鹿腾地一下脸红透了。
这这这……
是什么鬼畜展开啊!先是失窃的包被人取回,现在又是大摔一跤被她发现,短短两天,已经被她救了两次。
虽然她是个女的。
——女的我也!
何鹿脸更红了,她高估了自己的脸皮。
身为一个南方人,而且是南方人中比较矫情的那类,她没去过澡堂——不习惯被人看见裸-体。去游泳,她会提前在家换好了泳衣外面套上薄外衫,去了更衣室直接脱下就能下水。游完了上岸回更衣室,也是把干净的衣服和洗浴用品一并带进单独有浴帘的隔间冲洗。
哪怕是做心电图,碰上女医生也会红着脸背过身去把内衣撩起来,再老实闭着眼躺平。
——真是非常非常害羞到矫情的地步。
莫祎祎进来后没浪费时间,先关掉水,取来干净的大毛巾,将地上的女孩被水浇得湿漉漉的脸擦干,再囫囵擦了遍全身,中途一手把何鹿扶起来翻个面又擦了背。
水一关,微凉的空气漫上来,何鹿觉得更冷了。
唯一的热源是女人扶着她的那只手,掌心有淡淡的温热,指腹柔和,整只手不紧不松地扣着她的肩,稳稳地托着她。
水雾渐渐散去,她微仰着头,以仰视的角度看着女人纤长的睫毛在大亮的浴霸光下,泛着浅金的叠影。
她睫毛好长好细哦……
何鹿模模糊糊地想。
“能动吗?”
何鹿想摇头,脖子扭不动,睁着眼巴巴地瞧她。
莫祎祎点点头表示明白,动作麻利取来一块毛巾裹起女孩儿湿润的头发,出门取来衣柜专给客人使用的洁白棉质浴袍,将何鹿裹了进去。
楼下。
半天没见莫祎祎回来的柳棠,准备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然后被扛着一个白色大粽子蹬蹬蹬下楼的莫祎祎惊呆了。
“咋咋咋回事……?”
“……”
我晕倒了。
何鹿眨巴眼,莫祎祎还把薄被也裹在了她身上,她此时动弹不得,试图用眼神示意。
“洗澡摔坏了,我这会儿送她去医院。”
莫祎祎简短解释,一手护着肩上的粽子,一手抄起前台放的店里车子钥匙就走。
“摔……摔坏了?坏了?”柳棠大惊失色,“哪儿坏了?”
她跟着莫祎祎步跑到车边,等何鹿被安置在后座,找到空抓住莫祎祎胳膊:“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大理我熟,要不我一起过去?”
“不用。”
柳棠还是抓着胳膊:“真的?”
“……”
莫祎祎瞥了眼车内的粽子,无声地用眼神告诉柳棠:你想耽误多久?
“好吧。”柳棠松开她胳膊,掏出一张卡递过去,“你包还在屋里,拿这张用吧。”
莫祎祎接过卡,收起来。
柳棠凑近,微微侧身,挡住车内的视线,在她耳边声道:“别把医院给的发-票丢了啊,有用!回头我要找她算的,知道了不?”
“知道了知道了,闪开,万一姑娘是中风呢,你别瞎耽误时间。”
柳棠一噎,双目睁大,飞快跳离开,让出道。
莫祎祎哂笑,开车门,麻利倒车出库,油门一轰,车身汇入了清的车流,在薄薄雾霭中很快消失不见。
*
一个女人扛着一床被子在哪儿都招人注目,即使是在医院。
何况,那床被子中间垂下了些许黑色的头发,湿的,一缕一缕。
估计里头有女人。
七点的医院不算寂静,过道的人被这个景象赶跑了惺忪睡意,纷纷探头。
莫祎祎似乎没注意到这些注目礼,找了个宽裕的地方,将被子连同何鹿一起放了下来。
她低头问:“现在呢,能动吗?”
何鹿扫了眼她手中的急诊挂号纸,轻轻点了点头。
头能动了!
莫祎祎舒了口气,还没等她再问,何鹿已经开口,声音因胸口被薄被束得紧听起来很细。
“我好像……恢复正常了。”
莫祎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挂号纸,抬起头,意思很明显:那还看医生吗?
何鹿静了静,被薄被困得紧,感受了下身体的状态,之前洗澡时突如其来的麻痹仍是心有余悸。
她嗫嚅着:“来都来了……”
这话莫名心虚,似乎内心觉得自己题大做。又因对方是陌生人,这样过于麻烦会不会招她烦。
先前坐车都别和人搭车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飞速闪过,她补充道:“不看也行的。”
怕对方不信,她摇晃了下脑袋:“真的,你看,我好了。”
急诊室门前叫到了号。
莫祎祎没什么,重新抱起她进去诊室。
坐诊的是位大概四十几岁的女医生。
见多识广,见到一位年轻女子扛着一床被子进来也没有流露惊讶神色,只用笔尖朝后方点了点。
“放床上。”
莫祎祎应了声,合上门,走去诊室靠窗的地方,将何鹿放平,然后抬手顺势拉起了淡蓝色帘子。
医生每年总能遇见这么些极度在乎隐私的病人,见怪不怪。
她抬手,将薄被子扯开了些,力度有点大,直接把浴袍的带子也扯掉了。
诊室的床很窄,不到一米,被子和浴袍顺着何鹿的身体滑落。
莫祎祎移开视线。
“……”
何鹿:想死。
“咳。”
医生状似抱歉地,提了提浴袍将将给她遮住。
“这是,你姐姐?”
何鹿看见医生的目光在自己与女人之间来回了一遍,回神,然后猛摇头。
“朋友?”
摇头。
医生的目光更古怪了。
“家属?”
姐姐和家属有什么区别?
何鹿搞不懂了,都不是了啊。
她迷惑着继续摇头。
“还是先治病吧。”一旁安静的莫祎祎出了声,迎上医生古怪的目光,挑了下眉,提醒道,“这是医院,不是么。”
她散漫无畏的态度似乎看在医生眼里,像是映证了自己的臆测。
女医生站在床前,在何鹿的头上、肚子上分别按压了下,伴随询问。
“哪儿不舒服?”
“这会儿都好了,就是……我准备洗个澡,什么都挺正常,也没干什么,沐浴露刚上突然就全身僵硬麻痹,然后摔倒了半天都动不了。以前从没这样过,怎么回事啊医生?”
“量个血压吧。”
正常。
“不是高血压啊,验个尿吧。”
正常。
“也不是糖尿病,那做个CT吧。”
正常。
……
最后女医生对着一沓检查化验单,审视的目光在单子上逡巡,半晌抬起头,对着已经穿着浴袍坐在椅子上的何鹿:
“可能是缺钙。”
大概是何鹿脸上的表情太过魔幻,莫祎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女医生又补充一刀:“缺钙算好的了,还有可能——”她推了推厚重的镜片,“是有肿瘤呢,具体在哪儿,得做个全身仔细检查才能确诊哟。”
肿瘤怕不怕?
当然怕。
但何鹿却不太敢信任这位医生了,她悄悄扯了扯女人衣服的后摆。
然后何鹿转头:“哦,那肯定是缺钙了。”
在医生惊诧的目光中,她淡定起身,合拢所有检查单叠好,和莫祎祎走出了诊室。
刚才还气定神闲,一出门脸就垮了,鼻尖皱起,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喃喃道:“肿瘤诶……”
何鹿满脑子被“肿瘤”弹幕刷屏,满心都是“吾命休矣”的哀丧,懵懵地跟在女人身边回到车上,连女人关上后座门并没去驾驶座都没察觉。
要不回去做个全身检查?
可那医生……
回北京,对,回北京,北京医疗技术发达,先进!
一定能治好!
不不不……还是祈祷误诊好了。
诶不对?
那医生似乎并没下诊断啊?
何鹿脑子乱糟糟的,忽然听到车窗轻轻被叩响,她下意识转头——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干净温暖的光越过女人的脸,脸上是认识,姑且算是认识,两天以来何鹿第一次看见的女人的笑容,微微抿着嘴,眼神柔和……
这分明,就是慰问绝症患者的标准神情啊!
何鹿当即就要哭出来。
泪水盈眶的前夕,只见车门被女人开,她站在一片淡淡的温柔光中,将手中的一听可乐往前递了一递。
“喏,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