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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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宅快落水的能量是惊人的。

    何鹿握着可乐喝了几口,苏的气泡混合着甜而不腻的冷冽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正值上班高峰,车外人流渐多,街头叫卖早点的摊贩,和一浪又一浪骑着橙黄或青绿共享单车的年轻上班族们在视野中后退。

    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正正好,照进车里。

    那些无措、恐慌和彷徨,仿佛被阳光晒干了,从脑里抽离走。

    她握着可乐,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看前方专注开车的女人,心情神奇地慢慢转好。

    莫祎祎透过车内镜暗暗瞧了几次女孩的神情,见到她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心道她是真心喜欢可乐,还好她记起来那夜凌,这妹子半夜不睡也要来大堂要一杯。

    真好哄。

    *

    回到民宿,何鹿如柳棠所愿,第一时间先去了前台。

    “那个,老板,早上去医院用了多少钱,我这就转给你。”

    莫祎祎告诉她,钱是民宿老板出的。

    柳棠微笑着拿出计算器,对着一沓发-票啪啪按响,抬起头,看向何鹿的目光非常欣赏——她就喜欢这么自觉的人。

    “九百六十五块七……零头算啦,给我九百六十五就行。”

    趁何鹿上楼取手机的空当,她扭头瞪上莫祎祎:“干嘛那么看着我,七毛不是钱啦?当然算零头啦,去医院车接车送我都没收钱哦,油钱不便宜的。这样的好人不好找了知道不?诶你听没听我话啊——”

    莫祎祎没搭理,早就转身,朝后懒散地摆了摆手,进了房。

    何鹿整理行李的速度很快,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何况旅行尚未展开,更别提什么当地纪念物了。她心中只挂着两件事。

    一是后天能亲眼见到独木大大。

    二是回北京全面复查。

    为了尽快回去,她甚至改签了机票,提前到下午三点。

    不到十分钟,她提着箱子笃笃笃下楼了。

    “诶这是……”柳棠惊讶迎上来,她记得这位客人订了四天房。

    何鹿拉着箱子,朝她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啊老板,我有点急事要忙着回去——”

    柳棠心里咯噔一声。

    房费怎么办?

    还没到国庆黄金周,临时空出的房不一定能立马填上客人,啊呀亏啦。

    “——给你造成麻烦真抱歉,房费好像不能退是吧,那就不退了,早上麻烦店员送我来来回回,我还是很谢谢你们这家店的。”

    柳棠再抬头,看向何鹿的目光又多出几分赞叹——她就喜欢把客气落到实处的人。

    “哎呀哪里,我们做民宿的又不像酒店,做的就是人情味嘛。”她笑得真诚,瞄到何鹿的行李箱,“谁还没个出门在外靠人的时候哇,既然是急事,我就不留啦,下次再来大理我给你折!你要去火车站还是机场啊?”

    “呃,机场。”

    “我安排人送你!等着,啊!一分钟!”

    “诶不——”

    何鹿的话赶不上柳棠冲进里屋的速度,等她推出明显一脸懵似乎躺下不久的女人,客套的话彻底卡壳,咽了回去。

    “……那谢谢啦。”她听见自己这么。

    莫祎祎早上没睡三时,带客人去医院跑前跑后,好不容易回了民宿补觉,又被强行从床上拉起来,即将愠怒之际,瞄到何鹿心翼翼的试探目光。

    何鹿低下头,装看手机。

    莫祎祎想起早上在医院妹子被医生吓坏要哭的模样,圣母心一时发作,忍住没朝柳棠发火。

    她走上前,按下起床气,憋出一句:“……走吧。”

    坐上车,这次坐在副驾。

    女人开车猛中带稳,何鹿坐得心惊胆战又莫名心安,一会儿捏紧安全带一会儿松开。

    她通过余光偷瞄了驾驶座几次,女人似乎比昨晚严肃了,也比早上送她去医院时更安静了,脸绷着,一言不发。

    生气了?

    何鹿在心里揣度,忽然想起——

    她似乎是不愿意和自己同车的。

    “可以退款的。”

    何鹿没反应过来:“什么?”

    “房费。”

    她恍然:“哦——我记得下订单的页面不能退的啊。”

    “有正当理由就行。”

    正当理由?

    何鹿窘道:“自己想离开要退房,算正当吗……”

    无缘无故的,总觉得在欺负老板。

    莫祎祎目视前方,淡淡道:“那一摞医院发-票就是理由啊,因急症要回家医治,她会退的。不行就凶一点。”

    “……”

    这样也行?

    何鹿真的想了想,最后:“算了吧。谢谢你提醒啦,只不过——”她顿了顿,细细的声线语气肃正了点,“了不退,哪怕吃点亏,出的话不好反悔的。”

    莫祎祎一怔,扭头瞥了她一眼,表情倒是真的够认真——可以直接在升旗台演讲的那种。

    一时间,她竟不好她傻还是天真。

    茹毛饮血的现代丛林,还能见到这种像在真空中生长出来的稀有生物。

    不过到底,还是不缺钱。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中途,何鹿接到何母电话。

    “玩得怎么样?出去也要记得一日三餐,别睡懒觉少吃夜宵知道吗?”

    是每次出门的老生常谈了,何鹿嗯啊哦地回应。

    闲扯了会儿家常,何母终于提到主题。

    “刚才给你微信发了冯阿姨儿子的照片,觉得怎么样?伙子蛮精神。”

    “……”

    何鹿点开微信,几分钟前发来的,她没留意。

    照片不用点开,上面的男人五官周正,头发短而立,穿着笔挺崭新的西装,戴着银色金属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针见血的专业感和与之相称的成熟职场范儿,笑容标准。

    ——满满的金融精英既视感。

    只是,对着这样一张和简历上的求职照并无二致的模样,很难让人提起兴趣。

    “是不是挺不错?”何母又问了一遍。

    妈妈也太心急了。

    何鹿看了眼驾驶座,还有人在呢,让人什么。

    “怎么样啊?”

    何鹿心头被肿瘤风云覆上阴霾,还愁着呢,眼下却连连被催着表态对还没见面的相亲男有什么看法,她脱口道:“不怎么样。”

    “什么——?”何母音调高瞬间拉高,“高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家世也没的。就算你第一眼不中意,怎么也落不到不怎么样的水平吧。何鹿,妈妈也不是要逼你必须和高在一起,但女孩和男人不同,青春宝贵,这几年我肯定不会让你懵里懵懂就过去,时间不等人,必须得抓紧了!”

    手机还在耳边,何鹿想起大学时看过的段子:

    大一女生是樱桃,好看不好吃;

    大二女生是苹果,好看又好吃;

    大三女生是石榴,好吃不好看;

    大四女生?

    大四女生是西红柿,你以为自己还是水果?

    “……过完年就二十五,相处结婚估计要一两年,等生孩子至少二十七,有点点晚但还算可以,如果要生二胎就更得抓紧,争取两胎都能在三十以前搞定,高龄分娩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我前阵子去找人给你算了下,错过二十六这年,以后的姻缘都不好,你,这能不抓紧吗,眨眼就到。”

    何母在那头一个人倒豆子巴拉巴拉一堆,末了可能口干,顿了顿,叫她:“你话呀,在听没呢,何鹿?”

    何鹿从段子里回神,声音偏低:“知道,我连西红柿都不算了……”

    “西红柿?什么西红柿?我跟你正事儿呢你什么岔,想吃西红柿了?成,等你回来我去买点儿,炖牛腩还是炒蛋呢?”

    何母话里满满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但言语间无意流露的爱也是真。

    何鹿在窒息和动容两种情绪中摇荡,靠不到边。

    “回来吧,我下午就回了,妈妈。”

    “下午?今天下午吗?好突然。”

    “嗯,工作上有点事。”

    “也好,高那事也回来。”

    挂了电话,何鹿偏头支着下巴,望向外面。

    出发前晴朗无云的天,忽的沉了,凝成一团团灰云,似乎将要落雨。

    老天爷真给面子啊,天气好契合心情。

    何鹿地叹了声气。

    莫祎祎听见了,扭头看了副驾一眼。

    女孩年轻的面庞浮着淡淡的愁思,嘴角微微下撇,眼神似专注似空洞地望着窗外。

    车停进机场,何鹿在后备箱刚拿下行李箱时,收到短信,嘴巴一下成O型。

    她惊讶的样子太过明显——捏着拉杆,站在原地不动,盯着屏幕张了张嘴。

    莫祎祎准备倒车,见她一直杵在后边不动,不大的一个人和一只行李箱,挡住了倒车的一个角度,她开门下车,想你站这我不好倒车,话到嘴边却因姑娘那副神情变成了——

    “出什么事?”

    *

    机场咖啡厅。

    “给。”

    莫祎祎还是给她点的可乐,放到桌对面,然后坐下。

    “谢谢。”何鹿捧起来喝了口,认真地对她,“其实你不用陪我干等的。”

    莫祎祎咳了声,正要话。

    “你们客栈服务真好,回去我一定五星。”

    原来她还当自己是客栈员工。

    莫祎祎在心里笑一声,真便宜了柳棠,白得一五星好评。

    她:“只是因为雨大走不了而已。”

    机场透明的巨幅落地窗被雨激烈地击着,整个机场因突发的恶劣天气,出发的游客被迫滞留,准备降落的飞机无法落地,只能在附近盘旋观望天气和雨势。

    但对开车来并没有恶劣到完全无法出行。

    莫祎祎只是在停车场见到姑娘那副撇着嘴的委屈模样,想起早上在医院医生的肿瘤可能……

    “是哦,雨这么大开车好危险。”

    何鹿瞄了眼窗上的雨幕,笑起来。

    这样想虽然不太厚道——但有人陪着感觉挺好的。

    然而之后却是,沉默。

    何鹿不太会与人攀谈,加上两人现在……起来连对方姓甚名甚都答不上来,严格意义上来不算认识,当然更谈不上怎么开始一段聊天了。

    她百无聊赖地刷了刷微博,中间偷摸瞄上几眼,对面的人拿着手机似乎在不停字,像是聊天,可表情会不会太严肃了?

    何鹿想起个话头,脑子里过了一个又一个话题,都觉得尬尬的。

    因着暴雨,机场滞留了很多旅客,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报实时天气与状况,日常的熙攘声中夹杂着旅客怨声载道的不满,和因行程耽误不少人电话的铃声与话声。

    哎……

    她握着可乐抿了一口,再一口。

    还没找到可以聊的。

    有点惆怅。

    铃声忽然响起,莫祎祎接了电话。

    何鹿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可乐,耳朵不自觉竖了起来——

    “嗯,我已经——”

    “哦,不用去?”

    莫祎祎抬手,无奈地笑着揉了下额角。

    “行吧,听您的。”

    电话很简短,等她完,何鹿坐正身子,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可以聊的了。

    “欸我发现,你话完全不带口音呢。”

    这是真的。

    作为方言十级学者的何鹿,语言天赋是满格,很容易从别人的普通话中听出是哪里的人,不是能具体到城市那么夸张,但判断到哪个省还是轻轻松松的。

    而对面的女人话时,无论从语调、习惯用词来看,完全不带一丝口音,并不是标准到一板一眼的纯正播音腔,更多了起起伏伏的人烟气息。

    但就是听不出是哪儿的人。

    “是么。”以前没人过,莫祎祎有点惊奇,抿了抿唇,“我倒知道,你是南方人。”

    “诶?因为口音吗?”

    何鹿讶异道,她一直觉得自己普通话挺标准的,还颇为自豪。

    “你很一只。”

    “……”

    何鹿鼻尖微微皱起,控诉道:“歧视!明目张胆的北方对南方的歧视!”

    太不友好了,想分裂祖国吗!

    何鹿喝一口可乐,安抚心脏,继续用眼神无声控诉。

    莫祎祎姿态闲适地朝后靠在椅背上,平举起双手,露出一个淡淡的无奈的笑容:“开玩笑的,你的个子——”顿了顿,“在北方也不错了。”

    “噢……好嘛。”

    “我很一只不是指个子,而是……”

    莫祎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斟酌了下用词。

    “一种感觉,个子不矮,给人的感觉却是巧又——嗯,精致的。”

    “呃……”

    何鹿默默咽下嘴里的可乐,脸不受控地微微泛红。

    她不是没被人夸过,相反一直以来比较习惯,只是这话被陌生女人用悦耳的声音,淡淡的语气出来——无端添了MAX级别的可信度。

    “这是……”夸我吗?

    她压着快要翘起来的唇角,别别扭扭地想着。

    “可以理解是夸赞。”

    “——噗哈哈哈!”

    还是没忍住,何鹿笑出了声,出声的一瞬间又意识到什么,连忙把嘴捂得死死的,一张脸因害羞、嘚瑟加上这会儿的窘迫憋红了。

    滑稽的模样,当即把莫祎祎逗得也弯了弯嘴角。

    何鹿索性放下了手,两人对视笑起来。

    灰沉的天穹仍远远近近地下着雨。

    周遭的怨声载道和此起彼伏的铃声也还在。

    加班后的疲惫,医生的话引发的恐慌,与何母那通电话带来的烦闷,至少在这一刻全消失了。

    何鹿还是在笑,觉得再晚点一些,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