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清的光辉穿过落地窗,给宽阔的客厅染上明亮的光。
厨房里一道人影, 围着围裙, 站在流理台前, 左手掌着削净皮的土豆,右手拿一柄细长的菜刀。
一下又一下,刀刃切入土豆滑落一片片土豆片。
何母机械重复着切菜的动作,神情木然,脑里回荡昨晚何鹿的一番话。
“时候杜阿姨为什么再也不来, 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 妈妈您是为了我在忍耐,我很感激的同时也非常心痛。”
“与大多数人一样走入婚姻, 生儿育女或许真的很好,妈妈, 您得对, 如果没有遇上她,也许我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可我已经遇上她爱上她, 这本身就是无法再假设的问题,我无法预料更无法回到过去,何况我并不愿意。”
“和男人在一起世俗阻力是很多,但人的幸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妈妈,您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杂乱纠缠的思绪绞得头开始痛了,何母停下手上的动作, 扶着头靠墙站了会儿。
直到昨晚,她才发现,自己从来低估了女儿。
原来何鹿一直都知道。
杜若是何母在南方当老师时的同事,研究生毕业考进来的,歌唱得不错,眼睛很灵,像会话。
她性格温婉,易相处,又很努力上进,何母是班主任,杜若教自己班的数学,两人关系很快熟络起来。偶尔何母晚上要守着晚自习,杜若会自告奋勇帮她去接女儿,还给何鹿辅导过功课。
何母曾对此很感激,还跟何怀益让他留意着不错的伙子,有合适的介绍给杜若。
家世清白,工作体面稳定,人要上进。
这是何母给何怀益的要求,要他照着这个条件挑一挑。
何怀益当初听了还笑:“你对她够上心的,算是拿挑女婿的标准去帮她张罗了,同事而已,不必这么亲近。”
顿了顿又品了品条件,:
“你提的要求听着简单,不算好找。”
何母给他戴高帽:“所以来拜托你嘛。”
何怀益无可奈何一笑:“我尽量。”
挑来挑去,一直没什么音信。
杜若倒像不在意,往她家跑得更勤了,何母不提她也会主动买些瓜果来,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城市,跟何母亲近才不那么想家,而且她何鹿聪明,教聪明的孩子心情好。
何母起先信了。
后来无意在何怀益手机上看见暗通款曲的短信记录,才知原来她已自行挑好人选,倒是符合“家世清白,工作体面稳定,人要上进”三个条件,还多一条:
已婚。
*
昨晚跟妈妈摊了牌,何鹿回到自己的房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好心情,消化了目前的进展和处境,她冷静下来,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订的闹钟特意提前,趁家里还没人起,轻手轻脚出了门。没办法,还是怕尴尬,昨晚摊牌倒是爽了,不得不心里还是发憷。
到了办公室,周亚京风风火火找她开会,商量这一期推送的主题。
开完会正好十二点,何鹿给莫祎祎电话,接通后直奔主题:“祎祎,我能在你家住一段时间吗?”
这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
妈妈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爸爸,那么继续住在家里,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会非常难过,若他们强硬,那么自己受气,若他们苦口婆心地示弱,那么她怕自己心软。
她不能心软。
“没问题。发生什么事?”
何鹿实话实:“我跟家人坦白和你在一起的事了,他们……”
莫祎祎顿时意会,只是仍有些担心:“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呢,手头钱够不够,房子里东西不多,需要购置的你看着买,不够我这边——”
“停停停。”何鹿被逗笑,“我好歹也工作两年啦,怎么会没钱呢,再,周亚京开给我的条件你知道呀,放心吧,我没问题,很滋润的。”
“OK,我这边工作在收尾,估计一周后回北京。”莫祎祎,“等我。”
“好,等你。”
挂了电话,何鹿握着手机原地站了会儿,心跳有点快。
原本她想住过去,是因为忙于新工作,没时间找房子。
听莫祎祎的意思,一周后回来,那么……这不就同居了?
紧张。
她搓了搓脸,有点烫。
*
何鹿的搬走,是在母女俩的心照不宣中完成的。
何母拿不定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尽管何鹿没有直接承认,只是自己喜欢上一个女人,对其他女人没有感觉。
但在何母眼中,喜欢某一个女人和喜欢女人是等同的,就是同性恋。
她出生在民风保守淳朴的地区,后来又做了老师,身兼教导处主任。
以前在学校,即便是男孩女孩揽肩牵手,她都是要登记在册,找他们的班主任谈话的。
现在自己的女儿喜欢女人?
何母的世界震裂了。
“人只能活一辈子,好也罢坏也罢,只有这几十年。未来是好是坏我都认,但我做够提线木偶了。”
“妈妈,我二十四岁了,这二十四年,我有没有让您失望过?这一次,只这一次,恳请您……再多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那晚后来下起夜雨,何鹿低低柔柔的声线含混在淅沥的雨声里,一字一字却完完全全地撞在何母的心口上。
她想不行不可以。
不出口。
何鹿拖着行李箱离开家的那天,她站在阳台盆栽那儿,举着水壶慢悠悠浇水。终于到门开的一刻,才淡淡开了口:“你要住哪里,这该让我晓得吧。”
“嗯。”何鹿报出地址,朝门内深深弯腰,“妈妈,那我走了,爸爸那儿……我晚些时候跟他。”
这与何鹿预想的不一致。
何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何怀益,以至于他这几天照常上班,照常应酬晚归,连何鹿今天要搬走都不知情。
何鹿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忐忑着,只好自己会晚点再跟爸爸一次。
何母动作顿了下,眼神没看门口,依旧垂着视线看花:“不用,我跟他。”
“好,谢谢妈妈。”
门砰一声关上。
手中的水壶维持着倾斜的角度,何母回头望着安安静静的玄关,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放下水壶,给何怀益发微信:晚上回来吃吗?
【要回,大约八点】
收起手机,她又拿起水壶,给阳台的花卉盆栽一一浇了遍水。
晚上何怀益七点半到家,换了鞋进屋,除了厨房活动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家里少了点儿什么,坐在客厅换了好几个台,突然扬声朝楼上喊道:“何鹿。”
没有回应。
他又喊一声:“何鹿。”
“她搬走了。”何母端着最后一道汤上桌,稳稳放在垫子上,“饭好了,过来吧。”
直接让何怀益惊呆当场。
“何鹿。”
“何鹿。”
他莫名又喊两遍,依旧没有回应。
急忙到了桌边,连椅子也没拉开,他盯着何母:“搬走?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搬走?搬去哪儿了,啊?”
何母卸下围裙,搭在一边椅背上,抬眸看着丈夫又惊又怒的神色,心里颇有些惘然。
何怀益不是个喜怒行于色的人,却在何鹿的事上总是容易情绪起波澜。这算父爱吗?
不算未免亏心,算……又有哪个父亲连女儿搬走了三天才发现的?
她拉开椅子,坐下去拿起碗筷。
何怀益刷地也拉开椅子坐下,急急道:“你还有心情吃饭?!何鹿搬家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情?”
“搬走三天了。”何母端起碗,看他一眼,再垂眼挑菜,“你不也没发现?”
何怀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天?
这三天,他过得和过去几年别无二致。
早起上班,晚归下班回家。
女儿?
——女儿不该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吗。
“她辞职了。”
何怀益眉心一跳:“……”
“她恋爱了。”
何怀益眼睛一瞪:“……”
“对象是个女人。”
何怀益由于工作的关系,鲜少表露出非常鲜明的表情。
此时,他的面部肌肉已然无法全权控制,微微抽搐着。
他咬牙问:“你竟然不跟我?”
何母放下碗筷:“我也是三天前刚知道。”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他震声质问,“喜欢女人?开什么玩笑!满世界的好男人死光了?她还拿我当父亲吗,你呢,又拿我当一家之主了吗,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告诉我?!”
他看起来像暴躁的雄狮,话横冲直撞,全然没有寻常的镇静。
何母看着他:“何鹿她,知道杜若的事。”
“……”
何怀益笔直锐利的视线忽然像折断似的闪躲了下。
“好男人这个话题别人可以谈,而你,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