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不归
◎吾与雪同归◎
京城一日比一日冷, 不过天气却总是干燥得很,没有什么要下雪的样子。直到近几日的北风中才得了些水汽, 时不时的添些云彩。
人人换了冬装,似乎整个京城都被包裹得厚重迟缓起来。
沈郁茹照例倚在临窗的榻上,往窗外望着光秃秃的枝丫和枯黄的花草残叶。
她着了身浅碧色的细绒厚衣,成了冬日里唯一有生机的颜色。
“姐!”兰芷欢快地由长廊跑来,推了门后便把手背在了身后,一副得意神秘的样子。
“怎么了?这么欢喜。”这是近日沈郁茹第一次见着这丫头这么高兴,语气便也柔和了几分。
兰芷挪着脚步, 故意卖关子:“姐且猜猜, 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
沈郁茹这才注意到她背着手, 定是在藏着什么,可天下好东西多了,这么一哪能知道。
她还不忍心拂了这份兴致,便趣附和道:“莫不是哪个情郎给你的情书。”
这话逗得兰芷笑得更灿烂,倾了倾身子:“是情郎,可却不是我的情郎。”她着,慢慢将手里的信举了出来。
那封信将沈郁茹的神思全然吸引了过去,她原本不甚在意的目光忽然惊喜起来:“是北境来的?”着, 她急忙起身去拿。
兰芷看人着急也不再逗闹, 直接将信送了过去:“是, 送信的人可了,北境大捷!”
信封由蜡封着, 沈郁茹即便是还没拆开, 听这样的消息便也收不住笑容。
这是傅其章出征后第一次写信回来, 她盼了许久, 却在将信纸抽出前有些不敢面对。
时至今日, 竟然猜不到远方的人会写些什么,她盼着是以前的甜言蜜语,可又觉着应当不是,如此一想,展开信纸的动作便也慢了下来。
“吾与雪同归”
寥寥五字映入眼帘,沈郁茹屏着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带了些酸楚又欣慰的笑意。
两人疏离着,或许缠绵情话不合时宜。但最初溢于言表的喜欢,此刻已成了不可却又不甘深藏的爱意。
这五字足以,她甚至已经能想出隆冬满天大雪下,她的将军白马红袍意气风发地回来。
原来这几日的绵绵阴云,是在给归人酝酿一场雪。沈郁茹转头往窗外看去,眼睛里亮亮的,盼着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
北境一战中幸存的嘉宁军不足千人,这些人在寒风中守着辅国老将军,从暗夜到黎明。
沈子耀将跪坐着的殷可竹抱在怀里,感受着怀里人身体一阵又一阵的颤抖,时不时有几声抑制不住地呜咽。
这一夜,景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过,只是眼前的火光明了暗,暗了又明,直到最后已经觉不出眼前看的究竟是什么。
他以手触在冰凉的地上,将自己有些麻木的身体撑起来。被冻得无力的双腿艰难地站稳,才觉着浑身的血液稍有流通。
这些人还活着,总不能跪死在这里,眼下绝不能再被昭宁侯发现行踪,不然北境所发生之事,恐怕永无真相大白之时。
“还有力气么?”景舟看向地上两个精神不振的人,虽是询问却毫无质疑。
来这也不过是两个十六七的儿女,刚刚经历了骨肉分离之痛,任谁都不能资格要求他们放下悲痛。
安静了半晌,本来缩做一团窝在沈子耀怀里的殷可竹,慢慢挣扎着爬起来,不甚强壮的身体这会儿踉跄几下才站稳。
她望着殷渌的遗体深吸了一口气,尚能听出喉间声音哽咽。
“我必要姜绰,血债血偿。”她得轻声,无神的目光渐渐腾起恨意,那个眼神本不该属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沈子耀忽然垂了目光:“我…我姐夫…”他不敢下去,甚至想就此逃避。
“昭宁大军走后,我们找了…没找到…有一些人已经看不清,看不清样子了。”殷可竹擦了又落下的泪,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脆弱。
一夜了,这条南下去冀北军的必经之路都无人经过,那样惨烈的战场,会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爬出来吗?
“我该怎么跟我阿姐啊?”沈子耀呆呆地望着地面,仿佛在自言自语,本来停住的哭声这会儿又哽咽起来。
他分明见过自己阿姐如何欢喜这个如意郎君,时不时现在也在盼着人回京。
那个从冀北大营里把他带出来的人,这会儿没能再一道回去。
“我们必须马上去冀北杨迟部。”景舟看了看已经陆续站起来的将士,收敛了悲伤的神色。
他手中的银枪一直未曾放下,现在绝不能让昭宁侯的人占了先机,不然不知又有什么罪名落在嘉宁军头上。
数万烈烈亡魂,不能成了冤魂。
“你们,还行么?”他看着两个人还不甚提的起精神,便又嘱咐了一句。
没成想先回应的竟然是殷可竹,她一把擦了泪痕,通红的眼睛看过来,得坚韧:“放心,我是殷家的女儿!”
沈子耀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下来,随之也提起了一口气:“行。”
……
没了粮草辎重,这不足千人的队可疾行军。冀北杨迟部原本便已北上五十里,如此一来便能更快相见。
杨迟收到快马传信是北境嘉宁军来此还很激动,以为是北境平定后,先头的凯旋部队。
他正要点兵去迎接,却被告知不用挪动,只在大营里等待辅国老将军和靖安将军便可。
那传令兵的神色低沉严肃,多余的话却半字都不肯再。
杨迟的心提起来,在大营门前等了半个时辰,一直张望着,直到看见了无旗无番的人马,缓缓而来。
那些士兵虽然排列整齐,但绝不是凯旋大军应有的气势。待人近些他又见着人人面色惨淡,似乎是被什么耗光了气数。
在一众迎接人疑惑的目光中,景舟翻身下马,手中擎着那杆银枪。
身后的士兵让出一条路来,由四人抬着的木榻缓缓上前,一切都那么安静。
“这是…怎么了?”杨迟还未看到那些士兵抬着什么东西,却发觉殷渌和傅其章都不在,不由得心生寒意。
没人回答,那张木榻被稳稳地放在地上,他迅速地投去目光,见着了殷渌惨白的面庞,死气沉沉地躺在上边。
在场的人一瞬间都停住了呼吸,寒毛由脊背立起直到手臂,仿佛刚被什么巨石砸过一般,头脑轰鸣。
“老将军…”“辅国将军…”“这…”
身后的人声音颤抖起来,有人甚至胡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去看。
杨迟还从晴天霹雳中乍然回神,急迫问道:“这怎么回事?靖安将军呢!傅其章呢!”
往常自来稳重地他,这会儿竟然大有把人揪住脖领子一顿的架势。
景舟垂着目光不做回答,缓缓横过那杆银枪,双手托在身前,仿佛他所问之人就在此。
一具遗体,一杆银枪…杨迟头脑如炸裂一般轰然耳鸣,他踉跄后退几步,失神无措地跪了下去。
身后的将领没有再发问的,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只有铠甲相碰的声音。
冀北里京城不远了,众人在宽阔的营地里点起了火把,暖一暖那一具具冰凉的身躯。
“究竟发生了何事?”杨迟看着那些疲惫无神的眼睛,似乎觉着不应该发问,可他又太想直到原委。
景舟正细细地擦着银枪上的血迹,显得平静,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靖安将军生擒北藩可汗,得知昭宁侯私采古河山铁矿,才引得北藩大举进兵。”
杨迟神色震惊,听人又:“本已定送可汗回北藩,两方约定休战并将此事呈给陛下。可议和当日昭宁侯却阵前起兵,我因护送可汗回北藩,才得以逃过一劫。”
“所以二位将军…”杨迟猜测着他们是在这场劫难中丧命。
可沈子耀却接过去了话:“不是,我带兵去接应的时候,那会儿只剩了靖安将军还活着。他们,是北藩毁约两军交战,靖安将军是他们护下的…”
他懊恼着,想来是自己到的时候人还活着,昭宁军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动手,这才扯了谎。
“真阳可汗失踪,北藩大举进兵…靖安将军重伤不醒,殷老将军前去应战,没成想昭宁侯狼子野心…”他着便胸闷起来,无法再开口。
景舟至此才叹了口气:“我护送可汗回去,这一路上遇到昭宁侯人马围追堵截,我们在山坳里绕了许久,才摆脱了追兵。可汗回北藩后,与天可汗讲明了情况,北藩这才撤兵。”
原本以为是与北藩交战死伤惨重,却不想那许多人都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杨迟试探问道:“那你们…”
沈子耀盯着跳动的火苗:“老将军让我去找可竹先行撤离,可我们方才撤出战场,就被昭宁大军一路追截,没能再杀回去。”
所有人都以最平和的语调叙述着,没带任何感情,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这场祸事带来的悲痛。
“劳烦杨将军守住冀北,不要让昭宁侯再近京城。”景舟看过去,想提前做些防备。
杨迟看着他手里的银枪,忽得鼻头酸楚起来,忙偏了头:“好,你们呢?”
“我们,明日回京…”景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