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归人
◎雪至人不归◎
连日阴云密布的京城, 终于起了微微的风,从泥土里泛起潮湿的气息来。
雪花似玉屑似的飘飘洒洒而下, 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人一走过,那些散雪沾在鞋底被带起来,地上便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灰脚印。
一支没有调令军队,迎着沙沙雪粒自城北遥遥而至。那些将士身上覆了浓重的白色,连擎着的旗都是白色,远远望去仿佛是刚从雪暴里走来。
可近了再看,那些白色是他们腰间系着的麻绳, 那些大旗也分明是一面面白幡。
那些大片白色就远远的停住了, 仿佛只有那处雪大, 只有一只队踏着稀疏沉重的马蹄声,渐渐接近。
禁城军没敢阻拦,因为他们认得景舟,也认得殷可竹,更认得那些士兵抬着的是一口棺。
这样才白色和棺,还是一支刚从北境回来的军队…那些守门的禁城军注视着,心里有个猜测却又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可放眼大楚军中,可令全军举丧的人, 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沿途的百姓也都停下了脚步, 目光随着这队人马缓缓往前, 仿佛忘却了自己手头正在做的事情。
四周安静下来,只听得那零散的马蹄声, 还有依稀可辨的雪木板灯笼的沙沙声。
刚刚踏上故土, 殷可竹忍了许久的眼泪便不住地落下。许是之前哭了太久, 她的面色发白, 连一直灵动的眼神也没了神采。
那些雪粒落在铠甲上、地上都存得住, 可偏偏沾到景舟手里的银枪就即刻化作了水滴。
这队人马缓缓向前,此时此刻周遭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雪和他们在自己的归途上。
……
靖安将军府里,沈郁茹正立在长廊的檐下,去看着那并不十分惊艳的雪景。
一身清爽的水绿冬衣外,罩了件白绒间青的斗篷,盘了的乌发间照旧带了青白玉簪。
京城下雪了,虽然不是很大算不得瑞雪,可她还是盼着许诺的人守诺,能在这样的雪中归来。
“姐,给你换个手炉吧。”兰芷走来,想着人在外边占了许久,暖手的炉定然不热了。
沈郁茹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炉已经温了,可来下雪的时候并不很冷,她把炉递过去:“不用了。”
兰芷接过来迟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晌,不肯离去。
“怎么了?”沈郁茹看着这丫头有心事,便问到。
兰芷扣了扣手指,不大高兴:“北境战事平定了,昭宁郡主今日可要回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出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郁茹侧了侧身子神色一动,她想着之前于信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就这么让人全身而退,着实有些不甘心。
可转念一想,走了也好,省着之后再出什么祸端。
“走便走了。”她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毕竟北境安定了,郡主要走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
兰芷不大情愿,要抱不平:“那之前的事…”她话一半,也看出了自家姐不想再追究,也就愤愤住了口。
雪大了些,由雪粒转为了飘飘的雪花。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了枝丫间的沙沙声。
“吾与雪同归”,沈郁茹细细算来,这会儿傅其章应该还在北境整军,不会那么快开拔。或许要到第二、三场雪才能回来。
虽然时间久了些,但是总归还是有盼头的,她轻轻勾了勾嘴角。
忽然,府门吱呀地开了,在宁静中格外引人神思。
沈郁茹本是没有在意的,想着许是哪个采买的厮出入。可片刻后,那雪色中却走来了一身着铠甲的人。
“景舟?”她怔了一瞬,升起一股喜意来。景舟在,那傅其章定然也是回来了。
可还未等欢喜到心头,她却注意到了景舟腰间的麻绳…
到了庭院中央,景舟便不再走了。他垂着目光,一口唾液咽下灼得喉间生疼,不知如何开口。
手里的银枪越发冰凉,似乎要把人手的皮肉粘下来一般。
一时间,沈郁茹脑海中涌入了千万个念头,可唯有一个似洪水一般横冲直撞。
征战将士带麻而归…再看景舟握着那银枪一言不发、面色沉重,实在是把人的心吊起来再添恐慌。
可她极力压下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缓缓下了阶走向雪中的人,却怕步子迈得太大,离害怕的消息太近。
雪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洋洋洒洒,四周也静得可怕。
沈郁茹迎着雪,慢慢将人量,许久才犹豫发问:“将军呢…”
她希望得到的回答是傅其章在处理事物,令他先行回府。
可问题石沉大海,景舟不敢抬起目光,只缓缓屈膝跪下,将银枪托在双手间举过头顶。
景舟跪在面前,这是傅其章的银枪…沈郁茹眼神忽得滞住,似乎一把利刃击碎了仅有的期盼。
可她不敢让猜测占据理智,也不肯相信这个猜测:“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将军呢?”平静地神色下,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虽然如此发问,可她眼睛里分明多了泪水,惊慌质疑地看过去,不肯移动分毫。
“将军…”景舟做了许久的准备,还是不下去,只紧闭了眼睛。
他呼了一口热气出来,心下一横:“昭宁侯阵前起兵谋乱…将军没能冲破包围…”
沈郁茹迫切的目光乍然失了神采,眼里存的泪水滚下。她仿佛被这大雪冻在了原地一般,手脚麻木、身躯却被挖空。
“不可能!你…你骗我,是不是!将军…回来了是不是!”她忽然慌乱起来,不肯相信。单薄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立力气,险些将景舟晃倒。
明明北境已经大捷了,前几天才写了“吾与雪同归”,怎么今日就只将这一杆银枪送到面前了。
她满含热泪地望着景舟,又故作镇定起来。仍然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回答,那么迫切和期待。
可景舟自然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垂着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连手臂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一摇头,彻底击垮了沈郁茹最后的防线,早已麻木的双腿根本支撑不起没了心神的躯体。
心中似乎猛然被冰锥刺过,她踉跄几步跌坐在雪中,似乎整身只有自眼眶涌出来得泪是热的。
那杆银枪上已经没了血迹,可沈郁茹从头量,却似乎见着那血海。
或许那个反复做过的梦,就是个个预兆。是上天在告诉她,把她的元十留下来。
间青的斗篷上覆了一层雪,连乌发上的雪也不再融化。
一颗颗泪不止地落下,将身前的雪烫了一个又一个洞出来。沈郁茹似乎淹没在了冰凉的水中,耳边呜鸣着,听不清。
她毫无知觉地抬手轻触银枪,冰凉由指尖开始,慢慢传向手掌,最终由着手臂传到心尖。
这杆银枪很重,她本以为能轻易拿过来,却不想只能铮的一声任它一头砸在雪里,枪身重重地落在自己肩头。
银枪就这样被她揽在怀里,用自己仅有的热度去温暖这块冷铁。
庭院中的一切都白了,那些沙沙作响的枝丫和每一寸山石,想必后院的桂树也已经是满头白雪了。
沈郁茹忽然放声哭起来,将头深深地埋下去,仿佛冷铁而来的每一丝寒气,都是傅其章气息。
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就这么绝望而又无助地哭着,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紧紧地抱着这杆银枪。
她的元十啊,同京城的初雪一起,回来了。
……
被大雪覆盖的靖安将军府,已经不需要再挂什么白绫,就已经寂寥得不成样子。
沈郁茹和着一身被雪浸湿的衣服,就这么跪在院子里,怎么都不肯离开。
或许她的心神定在了这里,也或许这里也已经没了她的归处。
许久,她已经不再放声哭了,只静静地流着泪,任纷纷扬扬的雪花由眼前落下,落在她毫无生气的目光中。
“郁茹!”转过石路的沈置喘着粗气,见着了满身白雪的女儿。
沈子耀在他身后想要张口唤阿姐,却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没能出来。
沈置是知道傅其章站死的消息的,现在自己女儿这样跪坐在雪中,仿佛被雪压得没了呼吸。
他怔着,心翼翼地埋着步子前去,直到蹲在沈郁茹的面前,看见那张苍白的脸,鼻头的酸意才忍不住四窜。
原本死气沉沉的沈郁茹,觉出身前的影子,良久才僵硬地抬了目光。
这样熟悉的面庞,她盯着看了会儿。来自父亲那心疼又无措地眼神,仿佛带来了一点儿温度,扯了一根神思又引来了满腔的苦楚。
“爹…”亲人在身边,她泪水复又夺眶而出,失声喊了一声扑身而去,那声音凄凉得令人心头发紧。
许多年以来,她总是唤沈置父亲,从未这样亲昵的喊过。
沈置颤抖地双手无所适从,最终在一行浊泪中将人抱在怀里,却哽咽着什么都不出来。
“爹,我的元十,我的元十没回来…”沈郁茹没了一直自持的端庄,似乎孩子般倾诉着满心委屈,窝在沈置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
沈置压抑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哭出来,可此刻的眼神却似乎能包容下千山万海。
周围的雪太冷了,冷得沈郁茹浑身发抖,不甚清醒:“我的元十…”
“好孩子…”他轻声安慰了一句,慢慢拿过了那杆银枪:“我们进屋啊…”这应当是数年来,他最慈爱的一次。
刚胡乱抹了眼泪的沈子耀接过银枪,不敢再听他阿姐声声喊的元十。
沈置俯下不甚利落地身子,手臂环住沈郁茹的身子,奋力直起身子将人抱起。
往日急走都要气喘吁吁的老父亲,却永远有力气抱起自己的女儿,往安生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