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陨落

A+A-

    ◎樊北以身殉道◎

    一叶书斋里静谧着, 一池水也结了冰,连夏日摇曳的枝条都换作了光秃的枝丫, 似乎一切都被凝固了。

    张瑞书立在门外良久,寒气将他的衣衫都浸透了,可屋内依旧没什么动静。远处黑衣人的眼神虎视眈眈,只快将人吃了似的。

    毒酒送过来,人又在这里守着,想来不会让一叶书斋安然无事。况且拖延这一时,又怎能逃脱成王的手掌。

    惆怅的思绪让他回过神来, 忽然发觉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老先生病体未愈, 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老师。”他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又敲了敲:“老师更好衣了吗?”

    见敲门许久不应,他忽然心中有些慌乱,远处那些本就警惕的侍卫也看出事情不对,皆向前围了过来。

    园内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张瑞书提着心一把推开了屋门,外边的光亮洒进屋内,落在那灼目的红衣上。

    樊北没有任何声响地伏在案上, 一身红衣将屋内都反出了些光亮, 张瑞书慌忙跑去扑在案边:“老师!”

    他将人扶起轻晃着, 眼神里满是担心与焦急,直到见着樊北嘴角挂着血迹, 才倒吸一口凉气:“老师醒醒!”

    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换来回应, 怀里的人毫无力气。张瑞书心里升起一股恐惧, 忽然不敢呼吸了。他颤巍巍地将手探在樊北鼻下, 可没有感到丝毫的气息。

    一瞬间, 他脑中一片空白,随之而来是心口一阵阵的隐痛:“老师…老师!”

    突然,他神色一震,忙乱地往桌上的酒壶摸索,可指节方才一触,原本漫着的金壶这会儿竟然当啷地倒下。

    酒壶空了,樊北就倒在这里。张瑞书失了神地深蹙着眉,浑身似乎被钉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这身官衣确实是新换的,樊北沉淀着几十年风霜的眉眼间,这会儿宛若真如大雪覆上了千年山川,一时间日月停转。

    张瑞书神思还没完全清明,模糊着视线顺着樊北的周身量,最后看到桌上铺着张纸,上边的墨迹还未完全干。

    方才磨墨时桌上还空空如也,这定然是樊北特意留下的,他手止不住的颤抖,一汪泪忍在眼中,拾起来那张纸,赫然写着“声应书”

    老先生弥留之际,一字一句写下,或许死一个张瑞书不会引得什么波澜,再死了杨逾也是人人遮掩。但是玉衡先生的生死,足以震动朝野。

    寒意铺满了整个屋子,将张瑞书的心肺都浸透了,他无声地落着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化作低声的哀泣。

    “老师!”他这会儿才明白出门前樊北问的那些,还有那句“谋民在太学院前,却不在人心。”

    屋里哭声惨烈,门外的黑衣侍卫往里张望着,这间浅浅的屋子忽然深邃起来,那两人被框在门口的光亮里,似乎时光没了尽头。

    ……

    成王照例在万青殿召见了群臣,那些大臣如在三九,不敢抬眼浑身哆嗦地在阶下立着。

    没了太子那些人,成王忽然觉着眼前都宽阔了,悠然地撑着头,等着一叶书斋里的人来报。

    “报!”门外跃进来一侍卫,往阶上的人看了一眼,眼中竟然存了几分悲悯。

    “张瑞书死了?”成王平淡的一句话,引得阶下众臣中传出深浅不一的吸气声,却终究没人开口。

    那侍卫现在再看这王爷,心底里升起来一股恐惧,犹豫道:“回殿下,樊相饮御酒,西去了。”

    随着成王惊起,大殿内突然炸开了锅,人人惊惶却又不敢相信。原本死的人应该是张瑞书,现在玉衡先生竟然饮了那酒。

    徐值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局,他即便是想让樊北死,却绝不是这种明面上的手段。

    随着殿内一浪一浪地吵闹声,张瑞书一身顺整的官衣迈进了大殿,这会儿他全然退了一身书生气,仿佛身怀万卷,却可以纸杀人。

    刚刚哭的眼睛还通红着,他手持着那章“声应书”,身姿挺拔地走进,踏过一步殿内就安静一分,直到所有人都把目光聚过来。

    “谁把他带来的!带出去!”徐值把目光刺向那侍卫,一声怒吼却没唤回什么行动。

    张瑞书也不看阶上的人,行至殿前转身面向众人,那些人仿佛望着樊相那样,望着这个年轻人。

    “成王赐鸩,樊相殉身,亲书声应书,以达诸位!”他一字一句得清楚。

    徐值听后愤怒地昂着头,只看这玉衡先生,能留下什么言语。

    “吾本残躯,不留人世,今当一死,以醒避身诸位。大楚患乱愈烈,外敌未御又摧内贤。然诸臣缄口避身,不止暴举。”

    “此如故纵山火,终燎诸位安身之处。今日断良木,明日倾楼厦;今日吾死无声,明日诸位死亦无应也!”

    殿内安静着,张瑞书一字一句地度过,明明声音洪亮,却字字如泣山河。

    那些朝官似乎忘记了颤抖,面面相觑着。樊北这是再以一死告诉他们,今天成王亡他,明日成王就可亡在场之人。

    今日人人都置身事外不做声,明日祸患临到自己头上,依然没人肯半个字。

    “来人!将他轰出去!信口胡言!轰出去!”若不是书案挡着,徐值恨不得扑下来。

    殿外哗啦啦地进来了侍卫,安静的殿中忽然传来一声高喊:“张瑞书不可杀!”

    现在一声起声声起,樊相一亡惊醒众人,所书之言振聋发聩。人人都在这场山火中,无人可独善其身。

    “请殿下将罢免之人官复原职!以渡大楚之危!”

    “张瑞书不可杀!栋梁不可折!”

    一声声高喊袭来,成王竟被激得头晕目眩,他烦躁的怒吼:“住口!都给本王拖下去!杀!”

    可是这样的怒吼却镇不住这数十人,连御前卫都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副场景。朝臣们将张瑞书团团围住,甚至上手推搡了带刀侍卫。

    这一天,百官浩浩荡荡地离殿,不出一个时辰,声应书就被腾了百余份,在京中散布开来。

    未得成王授意,但众人将张瑞书推倒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又将杨晦杨逾请回了兵部。

    一时间成王大有被架空之势,朝中由上而下自成体系,不听成王杀令,开始着手理轻乱做一团的政务。

    有人会忧心大楚将来如何,毕竟眼下若老皇帝驾崩,成王理所应当的继位。可如果不将眼下难关度过,又哪里来的将来。

    ……

    文樊武殷,镇守大楚的两颗明星,先后陨落了。大楚元气已经耗尽了,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余晖在天边留了最后一丝光亮,沈郁茹虽与樊北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她甚至这老先生风骨,功在大楚千秋。

    如今病体羸弱时,以生命最后之余醒众人,所谓以身殉道,便是如此吧。

    她将今日的蜡烛换成了白烛,火光竟然格外的平稳,似乎也沉寂着送别。

    “郁茹!”门口忽然传来声音,她抬眼看去,见着傅其章正侧身进门。

    往常都是天黑了才回来,今日天色尚要,沈郁茹猜他是得知樊相的消息:“这么早?没被发现吧。”

    “樊相…”傅其章眼中悲切着,微蹙着没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沈郁茹没作回答,只是缓缓避开了目光,一切沉痛的消息,都只能化作轻轻地摇头。

    傅其章将堵在心口的气猛呼出来,自责道:“我们若能再快些!哪怕再快一日!”

    今日景舟方才摸清军中可用人手,如果动作能再快些,樊相便不会遭此毒手。

    原本算徐徐图之的傅其章动摇了,若是再联系太子的人,恐怕还要三五日。这三五日又会有什么祸患,又会引得谁丢了性命。

    “你又和算么?”沈郁茹看他懊恼,却觉着任何安慰地话都清汤寡水,不如即刻想些对策。

    可如此一问,她却越发觉着人不知所措,甚至目光四下量,无处安放。

    “我若即赴冀南军大营,可以靖安将军之名,调动半数旧部,最迟后日迎太子入城!可…可我…”傅其章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你担心太子回京,忌惮你在军中势力。”沈郁茹知晓他心中所想,如往常一样得柔声,这句话并不是发问,而是肯定。

    即便是再铁血无畏的将军,也不是无心之人,任谁从那阴暗处走一遭,都会心有余悸。

    沈郁茹轻理了眼前人的发丝,送去安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大楚强将。”

    这句话在最开始就过,现在也可用,她真诚地望着:“那些苦难,不是要你消减气魄,而是让你能在壮志满怀时,自如亮刃。”

    自如亮刃…傅其章沉静下来,心口跳动得厉害。他忽然忽然觉着自己以前不肯入鞘,现在不肯亮锋,从来都不是自如亮刃。

    沈郁茹见他神色缓缓有所动,便知他已在思考:“放心,我与你共进退。”

    “将军!”屋外传来喊声,傅其章回头间门已经被猛然推开,景舟赫然立在门口,因为疾行呼吸深重,神色中的悲痛显而易见。

    “怎么了?”傅其章警惕起来,因为景舟鲜有这样贸然闯入的时候,他不由得担心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

    景舟刚要开口,却忽得哽咽,缓了半天才压着声音:“荀将军…荀将军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