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讯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片声响,每一下触碰。我仿佛进入空濛的水域,周围即将发生、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敲击我的耳膜,冲撞我的视野,却进不去我的脑袋。我记得清脆的“叮——”,尖锐至平缓,渐渐消失。
之后的日子我反复幻想,如果没有那声“叮——”,我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我和宁清,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可惜没有如果,我的面前没有什么回溯过去的大红按钮,拍一下便能改变历史,我的面前是两盒粉笔和三尺讲台,一本高等数学平摊桌上。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微积分函数式,抬高声音将式子掰开揉碎讲得透彻,尽量让最后一排玩手机、游戏和睡觉的同学也能听懂,或者,听到。
阶梯教室的大课,四个班的学生一起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第二排蓝头发的女生身上,我敲敲黑板,看着她:“你学号多少?”
“190213.”她。
我低头在花名册上做标记:“求出式子的答案了吗?”
“等于1.”她站起来。
“不对。”我看向她,“你怎么算的?”
“我……我没算。”她诚实地,大大的圆眼睛眨巴眨巴,“我猜的。”
底下的学生哄笑,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座位上,昂着头问我:“那答案是多少?”
我无奈地回答:“二分之一。”
她攥拳:“差一点儿就猜对了!”
“……希望你下次运气好点。”我,“坐下吧,记住这个式子,考试时候写错了别找我哭。”
“知道啦。”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蓝色的头发蓬松卷,像朵雾蒙蒙的蘑菇。
女孩子叫连俊雅,新传学院大二的学生,性格活泼开朗。我记住她,因为她十天半个月换一次发色,像一颗行走的彩虹糖。
可能是我脾气较温和的缘故,我教的学生不仅不怕我,还经常和我开一些玩笑。
我瞥了窗外一眼,阶梯教室是一楼,窗户旁茂盛的竹林和灌木丛,一只圆滚滚的胖喜鹊尾巴一翘一翘的站在窗沿。阳光穿过杨树和梧桐树的枝叶,照进窗内,落下圆形的光斑。
美好而平静的下午,学生们埋头演算我发下去的课堂检测题,沙沙的写字声络绎不绝,我翻开一页书,折个角。
“啪嗒。”
第一排左边的女生不心碰掉了笔帽,她声的惊呼,扶着椅子蹲下,伸长手臂捡拾笔帽。
时间流速变慢,慢慢悠悠,摇摇晃晃,结成一张无知无觉的蛛网,将我裹在其中,挣脱不得。
突然,“叮——”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像一把锋利的长剑,出其不意,把我钉死在蛛网中间。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如此尖锐,啸叫着穿透我的耳膜,直接捶我的灵魂。
我拿起手机,只一眼,呼吸便停住,【宁清死了。】
短信是我老同学王睿皓发来的,我俩都读博士,我读的全日制,他读的在职。理学院拢共没几个人,我俩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总能食堂饭时碰面。
王睿皓就职于市公安局,和宁清一个系统,他的消息比我灵通得多,我托他暗地里多关照宁清。
哪知宁清死了。
半个月前,宁清找我喝酒,要去云南出任务,回来给我带上好的菌子煲汤。
放下手机,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如何,讲台下写完测验的学生探头探脑,看到我,缩缩脖子,老实地垂下脑袋。
“写完就交上来吧。”我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清了下嗓子,重复一遍,“交完可以下课了。”
过了一会儿,有胆子大的学生带头站起来交作业。平常都是连俊雅第一个交作业,今个儿她反倒磨磨蹭蹭等教室里没多少人了才站起身,走到讲台旁,轻轻放下作业纸,声问我:“老师,你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脑子发蒙,像有无数根尖锐的刺扎进脑中,偏生我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本能地微笑,安抚她:“没有。”
她不放心地看了我好几眼,趿拉着脚步走出教室。
学生们稀稀拉拉走完,我收拾好作业纸,拿上书,背起包,离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
迈出教学楼,阳光照在我的胳膊,我缩了一下指尖,蜷进袖子里,阳春三月,冷得仿若深冬。
大学校园里的路大多双车道,半封闭式管理,车不能随便进出,双车道不算拥挤。马路两边粗壮的树木,约有一人双臂展开抱住的直径。津门大学,天津市的一座百年老校,郁郁葱葱的树木陪在津大左右,宁清常与我漫步校园,感叹自己竟然在工作中拥有进入津大学习的机会。
我和宁清都不是天津本地人,巧合的是,我们都选择定居天津。我喜欢天津,比北京悠闲舒适,比河北又多了繁华富裕。我是个懒惰的人,怕冷且讨厌潮湿,南方北方游览一圈,最后落脚天津,一个冬天有暖气的海滨城市,靠近北京,却不在北京,实在完美。
没办法,有一些学术研讨会经常于北京召开,如果我住得离北京太远,光是机票一年下来太贵。住在天津,去北京半时的城际列车,开完会一眨眼的功夫回到家,来回车票113元,不过一顿火锅钱。
宁清是市公安局的警察,理论上不该出什么事。我从未想过他的职业是否危险,他是市局的警察,和别的地区的警察总归有差别。
我沿着树下走,想起宁清找我喝酒的画面。我不经常抽烟,偶尔抽一根,仅限于遇到论文瓶颈,他来找我时我正好在赶微分拓扑的论文,一天到晚叼着烟,像个日夜不休的大烟囱。他把我拽出办公室,抢了我的烟,放进嘴巴抽完最后一口,摁到垃圾桶盖子捻灭,:“书呆子,陪我撸串去。”
我和他喝到半夜,我的体质遗传我爸,千杯不醉,喝多了不上脸不发疯,多跑几趟厕所回来接着喝。宁清酒量不算浅,跟我比起来,还是不够看。他醉醺醺地傻乐,一只手搭在我肩头,吐字不清地:“我要粗任、任务了,等我,等我回来,有惊喜。”
惊喜?我单手撑着下巴,脑袋眩晕,但不影响判断:“什么惊喜?”
“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他捏住我的鼻子,左右晃了晃,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站起来,眼前一阵模糊,及时扶住桌子保持平衡:“老板,结账。”
结了账,架起宁清离开餐馆,我问:“你住哪家宾馆?”
他歪着脑袋,眼睛紧闭,靠着我的肩膀呼吸平稳,完全没有防备的模样。我招手车,顺手将他塞进后排座位运回家。我住津门大学的职工房,一室一厅,我带他回家,虽然我很想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考虑到他的感受,我心地扶他上床,抱起一床被子睡沙发。
早上被轰隆轰隆破壁机豆浆的声音吵醒,我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宁清扯着嗓子对我喊:“煎蛋在餐桌上!”
“知道了!”我吼回去,心中溢出满足的情绪,这样多好啊,我和宁清,像一对相处已久的伴侣。可惜宁清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怯于启齿。
他是宁清,真诚率直的人民警察,我从未问过他的性向,甚至遇见他之前,我曾交过几个女朋友。对他动心,是一件令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宁清的长相和他的名字、职业非常相符,剑眉星目,英朗帅气,顶着一头毛寸装嫩,二十七岁的人愣是装成大学生走进我的班级卧底。
想到这里,我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齿间,心中隐隐期待奇迹发生,宁清突然出现,告诉我这就是他为我准备的惊喜。
我站在树下,冷凉的春风拂过,吹得树梢摇晃。
“啪嗒。”
我摁开火机,蓝色的火苗钻出来,舔过烟的一头,猩红的火光闪了一下,沁出烟草的味道。
尼古丁唤醒我的大脑,瞬间的清明伴随剧烈的疼痛。
宁清死了。
我的指尖颤抖,几乎夹不住烟。我二十九岁,认识宁清两年,暗恋他一年,时光残忍,没等我开口,便永远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了。
宁清,你有过一瞬间,喜欢我的心思吗?
我不敢问,更不敢听他的回答,或者讥笑,他不是狭隘的人,定不会嘲笑我,他会皱眉,耐心地劝导我放弃这种荒谬的念头。
我抽了一整支烟,将烟头丢进垃圾桶,手机铃声响起,王睿皓来的。
“澜生。”他,声音透出关心,“你还好吗?”
“我……”我斟酌言语,“他下葬了吗?”
“他的身份,你知道,比较敏感。”王睿皓吞吞吐吐地,“你恐怕是最晚知道消息的人。”
“哦。”我干巴巴地回应。
“他家人领走了他的骨灰和遗物。”王睿皓,“节哀顺变。”
“嗯。”我像只瘪了的气球,浑身上下没有力气。
“别想太多,改天我找你吃饭。”王睿皓,“我开会了。”
“去吧。”我当他的客气话,我俩并没有太深厚的交情,谈何吃饭,“再见。”我挂掉电话,沿着路继续往前走。经过人工湖,我想,生命的最后一刻,宁清会想到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