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把孩子送走的那天晚上，陈循和了一大团面，那晚他异常的沉默，任由妞妞在一旁哭得鼻泗横流，他都毫无反应，只一心一意对付手里的面团。

    他没有一丁点困意，身体里充满着邪性的亢奋，那么一大团面被他摊成了二十份鸡蛋饼，待放凉了以后，再把它们装进食品袋子里。

    孩子后来哭着哭着睡着了，陈循回到卧室时，还能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泪痕。

    翌日，陈循让妞妞跪在邓佳影的灵像前磕了三下响头，然后他便带着摊好的饼和女儿，回到了曾经的老宅。

    他不知道的是，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住人，院落里杂草萋萋，养鱼的池塘也早就干涸了，陈循在铁艺大门的缝隙间发现了一张暗结的蜘蛛网。

    秋老虎的威力不容觑，太阳就快落山，父女俩还是折腾出了一身汗。

    他在门口垫了张纸，让妞妞坐下歇一会儿。

    “爸爸怎么教你的？你来一遍。”

    妞妞依葫芦画瓢，重复昨晚学习的句子，“叔叔，你好，我叫妞妞。”

    陈循点头，有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然后呢？”

    “叔叔，我可以跟你一块生活吗？我很乖的。”

    她并不能明白她爸爸教的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她只懂机械地模仿。

    那双略略下垂的圆眼睛咕溜溜地观察着周围景物，跟当年的陈循如出一辙。

    他把自己的眼睛遗传给了女儿，如何蜕变全凭造化，经历和见识会在光阴里造它们，妞妞也承受了造，她在长期的清贫日子里，逐渐变得胆怯与自卑，这使她在看见生人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躲匿起来。

    【我在你家门口，出来。】陈循给陆时骞发了短信，电话号码是他管温希要来的。

    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任他当年如何讨厌温希，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他现在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陆时骞在一个多时之后才发现了这条信息，【老宅？】

    【对。】

    下了班，陆时骞开往位于郊区的闲置了的宅子，天将要黑，他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了那对父女，大概是等久了，一大一正坐在镀铜铁艺的栅栏外面。

    陆时骞按了两声喇叭，陈循抬起头朝他这边看过来，然后他便牵着女儿的手走了过去。

    他本想问“什么事”，但当他看到陈循那张死水一般平静的脸，那些话生生被咽了下去，“上车吧。”

    父女俩坐到后面，陆时骞从中央扶手盒里摸了罐糖出来，伸手递给后座的妞妞，这还是他从写字楼出来时，特地去附近便利店买的。

    妞妞怯生生地接到手上，刚想开拿一颗出来吃，陈循倏地冲女儿使了个眼色，本意是叫她声“谢谢”，但她没能体会意思，在封闭的车厢里声地“朗诵”起昨晚学来的句子。

    话里的稚气与生涩一下就暴露了父女俩此行的目的，陆时骞没戳破，反而耐着性子问：“你以后要是跟着叔叔，你爸爸怎么办？”

    陈循最害怕的事情来了，在这个男人眼里，女儿和他当初一样有心机，这么的娃，就因为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所以她理所当然会早熟会长歪。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陈循心里瑟瑟发抖，要是他拒绝抚养妞妞，他女儿以后还能跟着谁，跟着黄秋韵吗？不，他妈现在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再去养大一个孩子，难道要把她送去福利院，跟那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作伴？

    “她着玩的。”陈循突然冒了句话，挡在妞妞回答之前。

    妞妞不解地看着陈循，“爸爸，是你教我这么的。”

    陈循想捂住她嘴已经是来不及。

    陆时骞就像没听见似的，没有陈循自以为会接踵而至的嫌恶和讥讽，男人点火发动了汽车，随着老宅在陈循眼中逐渐趋于一个点，他才暂时松了口气。

    “这边很早就不住人了。”陆时骞。

    陈循还在为刚才的意外而心有余悸，一时没听清陆时骞了什么，他又不得不做出回答，“她下个月就上幼儿园了。”

    陆时骞从后视镜里向后撩了一眼，他看见陈循竖起食指朝孩做噤声的动作。

    “在哪儿上？”

    “在我家附近的光明幼儿园。”

    陈循皱着眉冲孩子摇头，妞妞好像懂了，猛地点起头，一大一像在接头对暗号。

    这一幕恰巧又被陆时骞看见了，他有点想笑，估计自己被那人当成了类似于大反派之类的角色。

    车子没直接开去御园一号，而是开去了万象城，陆时骞领着父女俩随便找了家江浙菜馆。

    菜单递到陈循跟前的时候，他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过来吃饭的。

    “看看孩子喜欢吃什么？”陆时骞挽起衬衫袖子，领口的扣子也被随意解了两颗。

    陈循没客气，点了一份松鼠桂鱼和龙井虾仁，然后把菜单推到了对面。

    陆时骞接过来，指尖无意触碰到了陈循的手背，那人赶紧瑟缩起手，脸上显出几分不自在。

    “蒜香排骨，招牌椒麻鸡，蛋黄鸡翅，还有西湖牛肉羹。”陆时骞合上菜单，递还给了服务员。

    陆时骞抬腕看了眼手表，“能吃辣吧。”

    “她不能吃。”

    “我问你。”

    陈循有些木讷，“能吃。”

    这餐饭，三人皆是沉默，妞妞在生人面前不太愿意开口话，从前陈循还为此训斥过她，后来发现性格多是随他，也就不再强求女儿做出改变。

    吃过饭，父女俩又坐上了陆时骞的车，同来时一样，陈循交代孩子不要乱话。

    陆时骞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稍稍转过身，“我送你们回去？”

    这要怎么？难不成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让男人以为他们父女俩是叫花子来讨饭的？可是那些求人的话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要知道，这个世上，他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个曾经折辱过他自尊的男人；他也不想对着这个男人吐露心声，“我没有多少活头了，求你看在骨肉血亲的份上，给我女儿一口饭吃吧。”

    陈循犹豫了半晌，挑了个最为体面的辞：“我最近有事要忙，想把孩子送到你那儿住段日子。”

    陆时骞没多大意外，一早他就猜出来了，“我看她挺怕生的，能适应吗？”

    陈循斩钉截铁道：“能，她肯定能适应的。”

    陆时骞点点头，想什么，又有些犹疑，过了会儿才低声道：“你太太是意外走的吗？”

    陈循没有话，从陆时骞的角度看去，他无法辨清这人脸上的神情，毕竟车内光线太暗。

    到家时，陆时骞拿了双拖鞋给陈循，又看看妞妞，家里却没有适合孩子穿的鞋子。

    陈循很快瞧出了名堂，用手推了推妞妞，“把鞋子脱了，你赤脚走。”

    “地板凉。”陆时骞把车钥匙放到玄关处，“直接穿鞋进吧。”

    沈彧从卧室里走出来，他今天一下班就赶到了这里，原以为陆时骞是在加班，所以一直没电话骚扰。

    “你刚才跟他们在一块？”沈彧难以置信，他从来不觉得陆时骞看重血缘这玩意儿，再者，他跟陈循相比，但凡是眼睛不瞎的，都不会弃了他而去选择一个相貌普通的Beta。

    陆时骞：“一块吃了顿饭。”

    你倒实诚。沈彧难过地想。

    五分钟的功夫，陆时骞接到了同事Kevin来的紧急电话，他一直在跟的项目出了变故，南城一家在H股上市的电子产品公司准备做一次定向增发，他们这边按计划准备着，但刚不久，公司突然发了个停牌公告，所持股票暂时停止交易。

    “我有个视频会议。”陆时骞匆匆走去书房。

    沈彧盯着扭扭看了半天，依稀能看出点陆时骞的影子，这让他对这个孩子的厌恶感又增了几分，“你把她带来干嘛？”

    陈循有商有量地：“我想把孩子送这儿住段时间，行吗？”

    “你在搞笑吗？”沈彧嗤笑一声，“我早过了，缺钱你就开口提，之前也是你自己不要的，现在又是演哪一出苦情戏？”

    陈循被质问得没了脾气，“我家里出了点事，照顾不了孩子了。”

    沈彧抱胸，完全是一副施舍穷人的口吻，“那好办，差钱是吧，我给你钱，你要多少？”

    陈循闷声闷气的，手里紧紧攥着那袋子鸡蛋饼。

    “我要是你，就带着这个野种躲得远远的。”沈彧没算就此放过陈循，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陈循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到惊人，“给她一口饭吃就行，她很听话的。”

    “只要她在，我就会浑身不舒服。”沈彧甩开了他的手，“我以后会有我自己的孩子，她算个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陈循身体里一点点流逝，但他没放弃，仍然在哀求着对方：“她什么都不懂，只要你们好好待她，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在陆时骞跟前。”

    沈彧气疯了，认为自己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碰巧这个野孩子又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看他，他一气之下，把陈循带过来的鸡蛋饼全部倒进了垃圾桶，妞妞跑过去想捡出来吃，沈彧忿忿睨了一眼，“土包子，是没吃过好东西吗？”

    陈循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他唯一的后路好像也被截断了，但经过刚才吃饭一事，他知道，即便自己现在头也不回地跑去送死，陆时骞也一定会帮他把妞妞养育成人，就像这个男人以前的那样，可以给抚养费，除此之外的关心和呵护，他不会再另外付出。

    可是，孩子那样真会开心吗？长大以后，她会不会怨恨他的自私？

    陈循看着那些成了垃圾的鸡蛋饼，还有自己女儿想哭却不敢哭的委屈眼神，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握成拳头的手。

    作者有话要：

    后天上夹子，明天的更新提前到今天，明天休息一天，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