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去宿管阿姨那儿取回了手机，拿到手一看，上面正好有一条王姐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十二分钟之前。

    【陈先生，妞妞问你收到东西没有。】

    陈循板着的脸终于绽出了点笑容，他盘腿坐到椅子上，逐字逐句回复：【收到了，叮嘱她好好听话，我下周有空就去看她。】

    编辑完，陈循左看右看，想了想，还是一字不落全给删掉了。

    他近期可能不会去御园一号，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看见陆时骞。

    当陆时骞问他有没有后悔药的时候，他既觉得可笑，同时又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凉，他倒宁愿被这人嫌弃一辈子，也好过从曾经抛弃自己的人口中听到“后悔”两个字，因为那样他的苦难就失去了意义，他就会彻底陷入“他如果能早点爱上我”的死循环中，无法跟命运和解，久而久之，他的人生只会剩下垂垂老矣的哀怨。他不要这样，他不要后半辈子过得像个怨夫，守着“爱不逢时”麻痹自己，麻痹过去遭遇的一切苦痛。

    收起手机，陈循当做没看见那条信息，强迫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寝室里三个人，三个人都在各忙各事，陈循最后把注意力投到了邢渐责身上。

    比起周博文手上拿着的书，显然吉他要好玩多了。

    邢渐责抱着吉他，手指轻轻拨弄琴弦，那种穿透空气的声音从他指尖传到了陈循耳朵里。

    陈循仔细聆听了许久，确定这是首他没听过的歌。

    “这是什么歌？”他问邢渐责。

    邢渐责看了他一眼，就在陈循以为不会有下文的时候，邢渐责淡声：“无妄，一首民谣。”

    “挺好听的。”陈循在手机上用音乐软件搜了搜，添加到“喜欢的歌曲”那一列。

    周博文翻书的动静很大，像是故意反抗什么而制造出的噪音。

    陈循了然地看了眼周博文，“博文，要不要一块去吃饭？”

    “陈哥你去吧，我点了外卖。”周博文看向邢渐责，“我在看书，麻烦点声。”

    邢渐责继续弹他的，没停。

    周博文把书翻得哗啦作响。

    终于，吉他声停了，陈循听见邢渐责用他那惯常的冷漠语气：“想看书就去图书馆，寝室不是你一个人的，另外，麻烦你点声翻书，吵到我了。”

    周博文被噎得不出话，皮笑肉不笑地：“那我吃完饭就去图书馆，不影响你搞艺术。”

    “搞艺术”三字咬得极重。

    邢渐责浑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把吉他收进琴包里，然后摆到自己的书柜下面。“我也没吃饭。”他突然。

    陈循一愣，当明白过来这话是对他的，他以为太阳西边升起来了，“那……一块吧。”

    过了六点，食堂已经没多少菜了。陈循带他去了学校后街自己经常去的一家饺子馆，点了两盘芹菜猪肉和玉米虾仁的水饺，又问老板要了两只碗。

    “尝尝吧，今天我请客。”陈循给自己弄了个醋碟，又挑了点辣椒酱掺里面，“我经常来这家，味道不错的。”

    邢渐责看上去没什么食欲，只吃了几个。

    陈循把芹菜猪肉的全吃了，还剩下玉米虾仁的没怎么动，他不想浪费，问老板要了包盒给包了。

    两人动身往宿舍走。

    “你都没怎么吃，不饿吗？”陈循虽然比人家岁数大，但身高要比他矮半个头，路灯下拉长的影子也能明显看出一高一矮。

    “还好，我不是很饿。”

    “你不喜欢吃饺子啊。”陈循挠了挠头，“我应该先问你的。”

    邢渐责长腿迈得步子很大，陈循费力跟上。

    “我叫陈循，他们都管我叫‘陈哥’，你也……陈循还是陈哥，随你怎么叫。”

    “我叫邢渐责。”

    “嗯，我知道。”

    “陈循。”

    “嗯？”

    邢渐责：“不是让我随便叫吗。”

    陈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忘了这茬了。”

    两人一同走进宿舍时，袁朗和周博文的声音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陈循可以肯定他在门口听到了这俩儿在议论他。

    议论什么他虽然没听清，但猜也能猜得出，无非是他和邢渐责走得近了，要不就是今天陆时骞来他们宿舍的事儿。

    陆时骞到家的时候，王姐正陪着孩子玩“角色扮演”。

    妞妞这回演的是个医生，有模有样地拿着玩具听诊器往王姐胸口上按，“我都听清楚了，你这病很严重呀。”

    “谢谢大夫。”

    “不对不对。”妞妞很不乐意，“你要问我，我这病还能治吗。”

    王姐被逗笑了，乐呵呵道：“大夫，我这病还能治吗？”

    妞妞收起听诊器，“能治，我给你治得妥妥的。”

    卧室门开，王姐笑着朝门口看去，喊了声“陆先生”。

    妞妞闻声也看了过去，戏瘾还没断，“叔叔，你坐下，我给你看病。”

    陆时骞对王姐：“我陪她玩，你去做饭吧。”

    妞妞还仰着头等待陆时骞的配合，一见王姐走了出去，她赶紧拽住陆时骞的裤线，使劲晃了晃，“你快坐下。”

    陆时骞坐到了一旁的粉红色矮凳上，妞妞就站在他面前，扒扒他眼睛，揪揪他耳朵，好一通忙活后，一本正经道：“我给你开点药，回家按我的吃，听到没有？”

    “听到了。”

    “保你药到病除。”

    陆时骞笑了，“谢谢大夫。”

    妞妞问：“东西都给爸爸送去了吗？”

    陆时骞点了点头。

    “你告诉爸爸是我让送过去的吗？”听到陆时骞嗯了声，妞妞眼睛滴溜溜的转，“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陆时骞一愣，愣在孩子善于察言观色的早慧里，这并不是她这个年龄段应该具备的技能，可妞妞现在确实掌握了这项技能。可能还要更早，早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因为清贫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就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他从椅子上挪开，半蹲在孩子面前，“因为叔叔做错了一件事。”

    妞妞天真地：“做错了事就要去改正呀。”

    陆时骞看着孩子，轻声：“那妞妞能原谅叔叔吗？”

    孩子很傲娇，嗓门又大又洪亮：“你要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完她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为什么要我原谅呀？”

    陆时骞：“因为叔叔以前对妞妞不好，对爸爸也不好。”

    “我可以原谅你，但是爸爸能不能原谅，你得问他呀。”妞妞调皮一笑，“不过，我可以替爸爸先原谅你。”

    陆时骞盯着她看了看，从孩子酷似自己的长相中，忽然认知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陈循从原先一周来看妞妞一次，变成现在一个月过来一次，是不是因为这孩子越长越像他，陈循把对他的那份讨厌辐射到了孩子身上。

    其实，陈循曾经确实这么想过，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很快就被内心的道德感给否决了，孩子是他偏要生的，他不能因为她酷似谁谁谁的翻版而对她心生抵触。

    这对妞妞不公平。

    只是偶尔情感大于理智，他会在心里想，要是孩子长得像他就好了，他会更加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

    每每不自主窜出这些想法时，他都会在内心默念他从网上看来的一句话——

    “所有生物都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上，然后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我们茫然地被混沌所支配，奇迹般地进化出了感知能力，但又不知目的为何，无从选择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又不情愿被带走，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归于虚空。这，就是生命。”

    妞妞无从选择自己的出身，要是可以，她估计也不愿意生在支离破碎的家庭里。

    从源头上，是他亏欠了女儿。

    晚上，陆时骞在书房回复工作上的邮件，妞妞在外面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陆时骞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进来吧。”

    妞妞趿着粉色兔子耳拖鞋挤到他跟前，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然后扭头问：“叔叔，我忘了问你了，爸爸今天提到我了吗？”

    “提到了。”陆时骞把孩子抱坐到腿上。

    “我让王阿姨给他发信息，他居然不回。”妞妞有些费解，“爸爸是不是手机坏了呀，我们过几天去看他，给他买个新手机。”

    陆时骞认为陈循目前不会想看见他们，“爸爸在上学，没时间陪你玩。”

    “我不要他陪，我去他学校看他。”

    陆时骞笑笑，视线重新投回电脑屏幕。

    “行不行呀？”

    “不行。”陆时骞低头看她，“你会扰到爸爸。”

    妞妞撇了撇嘴，“好吧。”

    隔天，陆时骞在公司接到了王姐的电话，光是入耳的第一声粗气，他就听出了对方此刻的焦急状态。

    “陆先生……对不起陆先生，妞妞不见了，是我没照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