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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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古鸦城一战,邓文丰尽心竭力为国尽忠,父皇他都已经知晓了。有些话,父皇碍……◎

    “当年古鸦城一战, 邓文丰尽心竭力为国尽忠,父皇他都已经知晓了。有些话,父皇碍于身份,不能明, 但他心里是有数的。”七公主的话复在耳边回响。

    所以, 圣上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但是却依然没有还给义兄一个公正。酒劲直冲上来,裴月臣深闭上双目, 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隆冬——

    京城兵部司的大门外,大雪纷纷扬扬,他立在外头等着, 雪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盖住了, 头上肩上皆是厚厚的积雪,一双脚更是冻得没有知觉。不知不觉间, 天已经黑了,兵部司的一名守门吏看不过去,悄悄上前对他道:“裴大人, 别等了。吴侍郎已经走了。”

    裴月臣默默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再来。”

    “你……”吏顿了顿,欲言又止,终还是如实道, “您别来了!这都几日下来,您还看不出吗?吴大人就是为了躲着您呀, 今日都是从西角门走的。”

    裴月臣抬眼, 定定看着他。

    “您还快回去吧, 免得冻坏了。”吏叹了口气, 返身回去了。

    裴月臣立在当地, 抬眼望向兵部司的牌匾, 痛楚与愤怒交织在目光之中,然后他转身离开,因为久站双腿冻僵的缘故,脚步踉跄……

    次日清,天才蒙蒙亮,他又已站在了吴侍郎府外的隐蔽之处,静静等候。直至天光大亮,吴侍郎出门正预备上暖轿,裴月臣快步抢上前,躬身施礼:“末将裴月臣,拜见大人!”

    旁边的侍卫见他来得突然,纷纷抢上前,挡在吴侍郎身前。

    吴侍郎吃了一惊,待定睛看清他,才皱眉叹了口气:“你竟追到这里来了。”

    裴月臣拱手朗声道:“邓文丰贪功冒进一案,末将有实情要向大人禀告。”

    吴侍郎盯着他,片刻后道:“你呈上来的卷宗,我已经看过了。”

    裴月臣猛然抬头:“大人看过了?”

    吴侍郎点了点头。

    “那么大人对此案的看法是?”他目光焦切地问道。

    吴侍郎望着他,目中有不耐也有无奈:“我只问你,曹将军下达军令的时候,你可在帐中?”

    裴月臣一愣,不得不道:“末将不在。”

    “当时在场除邓文丰之外,还有三名副将,他们都已认同曹将军的辞,曹文达并未向邓文丰下达强攻指令,此系邓文丰贪功心切,一人所为。”

    “事情不是这样!”裴月臣急怒道,“他们在撒谎……”

    “裴月臣!”吴侍郎喝住他,“我知道邓文丰是你义兄,如今他战死沙场,却无法追功封赏,所以你替他抱不平,可是你要拿出实证!仅凭一面之词,如何翻得了此案。”

    裴月臣双眼圆睁,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来,却是一句话也不出来。

    “当时大帐中的其他三名副将,只要他们无异议,这案子就是板上钉钉,你翻不了的。”吴侍郎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如今曹将军得胜归来,盛承宠眷,你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再来百次也没有用……你还年轻,又是军中佼佼之辈,将来前途可期。你以为你天天守在兵部司门口,曹将军就不知道吗?你再这样闹下去,就是自毁前程。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裴月臣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眉头紧皱,袍袖中攥拳。吴侍郎无奈,拍了拍他肩膀,返身上了暖轿。众人抬起轿子,侍卫跟上,渐行渐远。

    偌大一片府门口,仅剩下裴月臣一人,眼中有泪,泪中有血。

    三日之后,已近年关,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一派繁华景象。城西官驿,其中一间厢房榻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武官官服,衣袍上还放着一方武将官印。

    而位于京城郊外三里地的陈家酒肆则冷冷清清,这家酒肆就挨着官道,本就做来往行路人歇歇脚的生意,颇为简陋,几个简易的竹棚子连在一块,下面摆上桌椅便成了。如今天冷,其中两个棚子装上厚厚的草帘子挡风,再升上火盆,让怕冷的客官在里头歇脚。

    嫌草帘子里头气闷,霍泽与裴月臣只坐在竹棚下,炉上温着酒,没有风,雪安安静静地下着。

    霍泽裴月臣是故交,如今在京城禁军中当一名头目,因两人都使枪,从前常在一块儿切磋枪法,彼此惺惺相惜。裴月臣从包袱中取出两本旧旧的册子,从桌面上推给霍泽:“这是这些年我在枪法上的一点心得,另一本记录了一些东魉人习性和作战特点,以后我也用不上了。你若用得上便拿着,用不上的话扔了也使得。”

    “非得走吗?”霍泽看着那两本册子,皱着眉头道,“不是还给你升了军衔吗?”

    “我义兄战死沙场,身后落得这般下场,却让我安安稳稳升官发财。”裴月臣笑得凄凉,“将来我有何脸面见他!”

    “你这一身的功夫,一肚子的才学,难道就这样荒废乡野。”霍泽仍想劝他,“咱们当初苦学苦练,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你再想想。”

    裴月臣摇摇头,自斟了酒,端杯惨然一笑,曼声吟道:“……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漫起薄薄一片水泽,声音难掩哽咽之意:“……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霍泽望着他,知他已是心灰意冷,竟不知该如何相劝。

    裴月臣又仰脖饮了一杯,然后放下酒杯,朝霍泽一笑:“我对盘龙枪法的后十三招已有所得,将来也未必再有机会,今日我便耍给你看吧。”罢,他提枪行到外间,解开扎在枪刃上的布套。

    雪,无声地落在枪尖上。

    枪尖微微一颤,随即,银光乍起!

    满腔的愤恨不平,灌注于枪刃之峰,仿佛面前是穷凶极恶的东魉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是朝堂之上那些争名夺利的嘴脸,是这个他勘不动的万丈红尘。

    枪随意走,意随心动,刺,戳、点、扫、挑……脚下踢起雪尘,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被枪身带起的劲风所挟,在他周身飞舞,如烟如雾,唯见寒星点点,银光灼灼,破雪而出。

    霍泽已是看得目不转睛,连酒肆的伙计拿着抹布立在当地看呆了去,草帘子后头也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最后一式潜龙在渊使罢,本该收枪,裴月臣却将银枪高高抛起,双手接住,同时屈膝上顶……

    “使不得!”

    霍泽这声唤得还是迟了。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枪身已从中断裂。这枪身用的是韧性极好的牛筋木,跟随裴月臣征战数年,非雷霆之力不会断裂,震得他双手虎口出血。

    草帘子后头的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为免出声,自行捂住了嘴。

    手持两截断枪,裴月臣立在雪中,满目悲凉,缓缓合目,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传来当当当的梆子声,祁楚枫从怔怔出神中蓦然醒来。梆子敲过三下,已经深夜。侧头望向榻上的阿勒,她正犹自睡得香甜,京城不像北境那般寒冷,火盆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被衾已被她踢到床榻一角去了。

    祁楚枫起身,拉过被衾,复替她盖好,看她睡得双颊红彤彤的,不由笑了笑。阿勒的性情有一点极好,不会钻牛角尖,阿克奇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淡去,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又吃又玩,睡都睡得很安稳。

    不知怎得,明知夜已深沉,祁楚枫还是毫无睡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凭栏远眺……

    身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她所住的是京城中官驿中最好的院落,位于京城西南角,从二楼雕花木栏处望去,月光下可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稍远处最巍峨的是皇家宫台。想起白日里圣上的话,她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转头又往北望去。

    越过层层屋脊,再越过城墙,然后是重峦叠嶂的棋山山脉,目光所及,山脉如月夜下潜行的巨兽,身形起伏。

    越过山,越过这盘棋,那人青衫洗旧,眉目间可仍是轻愁几许?

    今日,她在殿前遇见了霍泽,待散了朝,遂上前寒暄。霍泽如今在南面领军,霍家军人数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锐,尤其在对付东魉人作战上,甚有心得。

    “听闻霍将军率兵三月前在海安痛击东魉人,遏制他们南进的企图,圣上对此赞不绝口。要知道东魉人一旦南进,增援东南,我衡朝大军危矣。”两人行在宫殿长廊,祁楚枫朝霍泽道。

    霍泽拱手笑道:“过奖过奖,祁将军驻守北境,边境固若金汤,我才是当真钦佩。”

    祁楚枫缓步而行,笑道:“今日若是旁人这话,我便受用了,但霍将军您这话,我可担不起。您在南面担着多大的压力,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知晓的。”

    他们两位将领,守着一南一北,且都极少进京,此前霍泽仅仅听过这位镇守北境的女将军,只知她脾气不大好,没想到今日见她殿前奏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全然不似印象中的粗莽女子。此时交谈,见她不仅谦虚有礼,且语出真挚,不由更加另眼相待。

    “祁将军过谦了。”

    “霍将军当年在禁军中任职,尚是满头黑发,意气风发,现下头发白了快一半,可见操心劳力。”祁楚枫叹道。

    “我……”霍泽愣了一下,“祁将军,你我从前见过?”

    祁楚枫笑道:“十一年前,你与月臣在京郊送别,那家酒肆之中有位公子,将军可还记得?”

    霍泽愣住,转头端详祁楚枫,过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

    十一年前隆冬,京城酒肆。

    长枪已断,裴月臣决绝地将断枪抛于雪地之中,回身取了包袱,再不多言,拱手辞别,随即纵马而去。

    霍泽立在雪中,看着马蹄踢起的雪尘渐渐远去,长叹了口气。

    此时草帘子被掀开,从中奔出一位锦衣公子,年纪莫约十来岁,径直奔到雪地中,捡起裴月臣抛下的断枪。

    “喂!家伙!”霍泽忙喊道,“那东西不是你能拿的。”

    那名公子低头看着雪亮的枪刃,不知在想什么,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霍泽大步行过去,见他年纪尚,看上去粉雕玉琢,也不知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公子,遂放缓语气道:“这东西杀过人,见过血,锋利得很,当心别伤着自己。”着,他伸手便要拿过来。

    公子迟疑片刻,心翼翼地将断枪交给他,然后有礼道:“方才那位公子使得是三十六路盘龙枪法吧?”

    霍泽诧异地看向他:“你也懂枪?”

    “在下跟随家父,自幼习武,略知皮毛。”公子点了点头,“不知可否将那位公子的名讳告知?”

    霍泽一笑:“你想找他学功夫?”

    公子不作声,只是请求地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亮。

    霍泽叹道:“他姓裴,名月臣,是江南人氏。你想找他学功夫是不成了,因为他这次离开京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为何要离开京城?”公子问道,“还把自己的枪也折了?”

    裴月臣经历的事何等复杂难言,霍泽也不愿多,只道:“他呀,是被这个世道伤了心了。”

    公子看着裴月臣消失的方向,一径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富家公子,大概从家里偷跑出来玩,也不知怎么会来到京郊这等偏僻所在。霍泽也预备回城去了,问他道:“你要不要回城?我捎你一段。”

    公子摇摇头,指着他手中的断枪道:“你预备扔了它吗?”

    “我替他收着。”霍泽道,“也许将来有一天,他回心转意,或许还能用得着。”

    公子朝他施了一礼,道:“你放心,我会设法把他寻回来。”

    “你?”霍泽一愣,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能把他寻回来?”

    公子点点头:“我会尽力。”

    他人虽的,可话的认真模样和眼睛里透出的坚定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他。

    “好!”霍泽笑道,“我乃禁军霍泽,你若寻到他,告诉他,枪我替他收着,随时来拿。”

    “好!”

    ——当年的公子,竟然是眼前的女将军,霍泽又怎么会料得到,不由地将祁楚枫看了又看,抚掌笑道:“是我眼拙了,原是将门虎女,那时候我竟没有看出来。你……当真寻着他了?”

    祁楚枫笑着点了点头:“家父惜才,三番四次亲笔书信,才将他请到了北境。”

    霍泽又惊又喜:“他也在军中,怎得这些年我竟不知?”

    “月臣不肯领军职,这些年只以门客自居。”祁楚枫轻叹道,“当年古鸦城一战,伤他至深,他始终放不下。”

    两人已行至长廊尽处,霍泽长叹口气:“我还以为他能回心转意……罢了,至少他一身所学不至于荒废,也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