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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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凡事眼见为实,我也不怪你。”祁楚枫微微笑了笑,“只是等到看明白所有的事,程大人你何去何础◎

    “凡事眼见为实, 我也不怪你。”祁楚枫微微笑了笑,“只是等到看明白所有的事,程大人你何去何从,也别叫人失望才是……我还有事要忙, 先行告辞, 晚上再见。对了, 晚上最好穿件旧袍子,要不然沾了油星可不太好洗。”

    嘱咐完, 她便大步朝军士走去,独留程垚一人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若她所是真的,那么这些年烈爝军的开销……程垚暗自揣度着, 回想起刚刚所吃的肉包子, 还有马厩里的大豆,六十万两是绝对不足以支撑这些开支, 甚至连维护军队日常各项开销,例如各种军袍军被,兵刃维护, 马匹饲养都十分勉强。

    常年军饷不足,这件事情圣上不会不知晓,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祁楚枫和圣上之中, 必定有一人有事瞒着自己,又或者两人皆有事瞒着自己。程垚皱了皱眉头, 看向前方祁楚枫的背影——军士们相继禀事, 她听了一会儿, 便快步随他们离开, 走路带风, 显然是有军务要处理。在一众大汉的簇拥下, 她的身影虽显得愈发纤瘦,却是脊背笔直,步伐飒爽,毫无逊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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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三营校场之上,燃起了篝火,数十只羊早早就洗剥干净,抹好腌料,被架上火堆炙烤,一阵阵的香气弥漫开来……

    远远的,程垚人还未到校场,便已闻见了这股混杂着各种香料的味道。烈爝军因在北境戍边多年,饮食上的习惯,尤其在烧烤上,颇受荒原人的影响,其中好几味香料都不是中原惯用的,程垚虽在饮食上不在意,但也闻得出其中不同。

    受祁楚枫派遣特地来请他的兵士闻见这味也欢喜得很,似有抵挡不住的召唤,脚步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加快,弄得程垚须得尽全力才能在不跑起来的前提下跟上他。

    待程垚到达校场,顿时有些呆住——白日里开阔空旷的校场现下填满了满满当当的人,丛丛篝火熊熊燃烧,烤肉的香味和嘈杂的人语交织着,热闹地仿佛在过年。

    兵士领着他在篝火丛中左拐右转,最后停在最大的一丛篝火旁。程垚诧异地看见祁楚枫就站在一头烤羊前,正仔细地往上头刷酱料,神情颇为专注。

    “将军,程大人来了!”兵士扯着嗓子大声禀道。

    祁楚枫回头,看见程垚,先量了一下他的衣着,见他果然依言换了件旧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不由分,把还往下滴滴答答淌酱料的大刷子往他手里头一塞……

    “程大人,你来晚了!快来快来!你没过来,我已经在这儿替你顶了一会儿。”她也扯着嗓子道,眼下校场太过嘈杂,不这样话几乎完全听不见。

    程垚还未回过神来,大刷子已然塞入他的手中,人被径直拉到正在炙烤的肥羊面前,一时没提防,身子站不稳,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整个人扑到羊身上,眉毛都差点被撩着。

    一股大力将他复拽回来,正是祁楚枫拽住他的后衣领。

    她毫不以为异,笑道:“看来程大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吃了,不急不急,还得再烤一会儿呢。来,拿着!”她不由分地往他另一只手里又塞了个沉甸甸的罐子,是个蜂蜜罐罐,嘱咐道,“多刷蜂蜜,甜口的好吃,听我的没错。”

    程垚压根什么状况都没弄清楚,就已经一手刷子,一手蜂蜜罐站到烤羊前头。他出身士家,从所学的道理便是君子远庖厨,何曾做过这等事情,但刚刚分明看见祁楚枫也在做,想来并非是她在存心为难自己,可是……他僵直地立于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楚枫似乎知晓他在想什么,笑道:“民以食为天,烤只羊而已,不跌份儿。你看云儿,他也在那里忙着呢。”

    程垚循着她的手往左边望去,果然在烟熏火燎中看见赵暮云,这一望不紧,他立时就皱起眉头——大概是在篝火旁待了许久,被熏得热得受不了,赵暮云外袍也脱了,只穿着单衣,又是添柴又是刷调料,怎么看都不像一位行阵将军。

    “这、这……成何体统?”他忍不住道。

    祁楚枫没听清:“啊?你要木桶?”

    程垚不得已只得提高声音道:“此举有失官体!不妥!”

    “你要保重身体,不脱?”祁楚枫笑道,“没人叫你脱衣裳呀。”

    程垚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

    “赶紧刷蜂蜜,得来回刷好几道呢!”祁楚枫催促他,“快点,快点!待会要是烤焦了我可算你账上!”

    程垚无奈之际,也别无他法,盯着那只烤肥羊,皱眉道:“可我从未做过这等事情。”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祁楚枫笑吟吟地安慰他,这时候她倒是不聋了,听得清他的话了。

    就当是入乡随俗吧,程垚安慰自己,深吸口气,然后举起刷子开始给烤羊刷调料。

    祁楚枫兴致勃勃地在旁指导他:“卡在边角的那些调料要刷散开来,不然待会吃的时候就太咸了……哎,稍微用点劲儿,你又不是在给它挠痒痒……你别看这事,现在随便糊弄,待会吃进嘴里,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叨叨个没完,程垚不想听,可她是此间的将军,官阶最高,他也不能叫她闭嘴。现下程垚对于伺候这头烤肥羊已经认命了,尽管他现下已被熏得满头是汗,满手是油,衣袍上也被溅上了油星,但他愿意陪着它,直至它功成圆满的那刻,只要祁楚枫能闭上嘴。

    但她不!

    她还在。

    对此他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幸而过了一会儿,赵暮云大概是侍候好了自己的那头烤羊,终于得了空过来见礼。

    “将军!程大人!”赵暮云朝他们施礼。

    祁楚枫示意他免礼,然后问道:“你娘呢?”

    赵暮云笑答道:“我娘在家,我哥陪着呢。哥哥了只野鸡,今晚要给我娘露一手。”

    “那就好。”祁楚枫笑道,然后转向程垚,“今日是树儿云儿他们爹爹的祭日,所以特地弄了这场烤羊宴。”

    “祭日?”

    程垚不解,看周遭这热闹景象,人人兴高采烈,哪里有一点寄托哀思的样子。

    祁楚枫解释道:“赵老爷子本就是豁达之人,最看不得别人哭哭啼啼,大家想着他的时候都兴高采烈得才好。你想,这香喷喷的羊肉,吃到嘴里,知道是因为老爷子才吃得上,他们心里不是更感念老爷子吗?”

    这倒真是人之常情,她得这般有理,程垚竟无法反驳,只是眼前情形与他以往的认知大相径庭,总有些不太适应。

    “别发楞,赶紧顾着你的羊!”祁楚枫催促道,“待会他们吃到烧焦的肉,你可别怪我把你供出去。”

    程垚只得复转头去照看烤羊,赵暮云连忙上前道:“还是我来吧,烟熏火燎的,程大人您歇一歇。”着便要接过程垚手中的各项物件,此时程垚已经被烟气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推脱的客套话都没,便顺从地把东西全给他了。

    祁楚枫笑吟吟地看着,倒也并未勉强他,且递上一个鼓鼓的水囊:“程大人辛苦!”

    虽是初春,但在火堆旁站这么久,程垚热得汗透重衫,确实口渴得很,谢过将军,接了水囊,仰头便喝了一大口——万万没想到,入喉的竟是烈酒,猛地被呛住,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程大人,你慢点喝。”

    祁楚枫还好意替他拍背。接连数下,力道之大,程垚觉得肺都快被她拍出来了,话也不出来,只得连连摆手请她住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程垚不可置信地拿着水囊,艰难道:

    “这……这里面怎么是酒?”

    “是酒啊。”祁楚枫一脸理所当然,“烤羊肉当然下酒吃才有滋味。”

    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在故意耍弄自己,程垚忍着气道:“有茶水吗?”

    祁楚枫转向旁边的侍卫,吩咐他给程垚弄点茶水来。侍卫飞奔着去了,不多时,抱着个大铜茶壶一颠一颠地跑回来。

    “来来来,程大人,喝茶水。”祁楚枫连忙把壶递给程垚。

    程垚接过壶就愣住了,没有杯盏怎么喝?

    祁楚枫还在看着他,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对,奇道:“你怎么不喝?”

    “我……有杯盏吗?”

    “哦……”祁楚枫复看向侍卫,薄责道,“怎么不拿杯盏?”

    侍卫委屈道:“伙房里头没有杯盏,我原想拿碗,可碗都被拿光了。”

    祁楚枫四下察看,看见不远处有一摞海碗,只为待会喝酒备下的,便过去拿了一个,递给程垚,笑道:“军中不比府里,程大人将就一下。”

    那海碗拿在手中,大约是伙房的人没洗干净,摸上去尚有些油腻腻的,闻着还有股异味,程垚皱了皱眉,他素性喜洁,实在有点下不了口。

    祁楚枫看出他的为难,暗叹口气,把碗接过来,撩起自己一方衣角,把碗从里到外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复递给他,低声道:“程大人,兵士们都看着呢,这里不是能讲究的地方呀。”

    见她用自家衣袍帮自己擦碗,程垚已是心下一震,当下又听她这话,心中暗自惭愧,低声道:“多谢将军。”他接过碗,看都不再看,倒了茶水便咚咚咚喝下。这个茶壶是军中伙房所用,所用茶叶低劣,茶水又凉又涩,此时喝着,冰冰凉凉下肚,却是正好。

    不多时,肥羊烤好,拿利刃切割下来,让兵士们去分食。祁楚枫尽管在场,却没有摆将军架子,与赵暮云一样,随意席地而坐,看周遭兵士们吃吃喝喝。这次程垚没有再犹豫,也随他们席地而坐,但他又确实不习惯,被地上的砂石咯得生疼,只能时不时不易察觉地挪一挪身子。

    “你爹爹若看见了,肯定欢喜。”

    祁楚枫赞许地看着赵暮云,举起酒囊,与他碰了碰,满饮下一大口。

    赵暮云笑得又腼腆又骄傲,也饮了一大口:“多谢将军夸奖。”

    旁边有三营的人前来敬酒,祁楚枫笑着起身,把程垚也拉起来,与众将共饮了酒。然后祁楚枫朝赵暮云道:“我们也该走了,你们接着闹!只是不许有醉酒闹事的,你可记好了。”

    赵暮云笑着应了。

    祁楚枫与程垚一路往外行去,渐渐地,篝火旁的喧嚣渐远渐轻,夜风的寒气复扑面而来。

    “程大人今日辛苦了。”祁楚枫朝他笑道。

    程垚摇头:“将军不必取笑我。”

    祁楚枫正色道:“我的是真心话。程大人今日亲自动手为兵士们烤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以后就不会拿你当外人了。”

    程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这样安排的道理在这里。

    “军中不比别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平日里将领高高在上,将不知兵,兵不知将,饭没一块吃过,酒没一块喝过,到了上阵拼命的时候,谁能认你,听你!”祁楚枫笑道,“那些兄弟们,别看他们没读过书,个个可都不傻。”

    程垚从未在军中呆过,此时才觉得明白了些许,点点头:“程垚受教。”

    “今日购买这些羊的钱两,从军中财库里拨了一半,另一半的钱两是赵家自己掏的。”祁楚枫接着道,“不光如此,烈爝军中所有拥有屯田者,田租的五成都要上缴。”

    程垚停住脚步,惊诧地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耸耸肩:“军饷不足,并非近一两年的事情。我爹爹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捉襟见肘。加上东南战事,大批流民为求生存涌入北境,为了安置流民,同时保证军费充足,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方法。”

    “可是……”程垚话到一半,却不下去。

    “可是不合规矩,是不是?”祁楚枫一笑,“那我只问一句,难道朝廷拖欠军饷就合乎规矩了?数万人马,我这个当将军的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缺衣少食。”

    程垚竟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