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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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马背上颠了一日,加上荒原寒气侵袭,程垚疲倦之极,原想在帐中略略歇一会儿,没想到靠坐着竟……◎

    在马背上颠了一日, 加上荒原寒气侵袭,程垚疲倦之极,原想在帐中略略歇一会儿,没想到靠坐着竟睡沉了。兵士送汤饭进来, 他也无知无觉, 兵士也不敢扰, 只将汤饭放在一旁便退了出去。

    帐中没有火盆,睡了莫约半个时辰, 程垚便又冻醒过来,裹了裹衣袍,才发觉兵士送来的羊肉饭已经全都冷, 羊油结在一块儿, 白生生的,带着天然的腥味儿。

    他尝试着吃了一口, 艰难地嚼了又嚼,最后强行将口中又冷又腥的东西咽了下去,身子非但没暖和起来, 反而了个寒颤,整个帐篷仿佛成了一个冰窟。他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吃第二口。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他听见祁楚枫的声音,似在问旁边的兵士。

    “程大人还在里头?”

    兵士答道:“程大人在里面睡着了。”

    “睡这么久?”祁楚枫道, “……可别冻出毛病来。”

    下一瞬, 毫无预料的, 帐篷帘被掀开, 祁楚枫立在帐外, 熊熊燃烧的火堆光芒映在她身后, 给她整个人镶了一层暖暖的金边……程垚正端着碗,嘴里塞得满当当的,立时愣在当地。

    “程大人,要不要出来烤烤火?明日还有些事儿跟您商量商量。”祁楚枫朝他唤道。

    程垚窘迫地点了点头,匆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端着碗起身,随她行到火堆旁。

    “将军,有何事吩咐?”他问道。

    “坐吧,先烤烤火。”祁楚枫看见他手里的碗,上头白花花的羊油冻结成板,皱了皱眉头,“这还怎么吃?”

    不待他反应过来,祁楚枫已经从他手中把碗拿走,端给旁边的兵士,随口吩咐道:“去热一下。”  兵士领命端走。

    “多谢将军,其实不要紧。”程垚道,“不必麻烦。”

    “吃冷掉的羊肉饭,跟嚼蜡似的,还得抻着脖子往下咽,现下不是战时,犯不上受这个罪。”祁楚枫好笑地斜睇了他一眼,知晓他不愿让人觑,所以伤了也不吭声,饭冷了也不吭声。她先示意他坐下烤火,自己也坐下,指示他道:“把脚伸过去点。”

    程垚愣了一下,依言把双足挪了挪,靠火堆近些。

    “再有半日行程就能到丹狄王帐,接着再往北走,会更冷!程大人,我考虑了一下,你不妨就留在王帐吧。”祁楚枫边边叉了一个白馍,伸到火堆上头烤着,“再往北,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

    不让自己同行?程垚立时缩回脚,挺直背脊:“我没事,带的衣袍也够厚,不冷。”

    看着火势,先给馍翻了个面,祁楚枫才道:“程大人不要误会,我是好意。”

    “我真的没事。”程垚强调道。

    祁楚枫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其实你想了解荒原的情况,在丹狄转转也能了解个大概。再往北走,无非就是更冷、更荒、更苦罢了。”

    程垚很坚持:“将军,我还是想都去看看。”

    “……行。”祁楚枫倒未料到他这般执着,便点头应了,目光在他腿上了个转,“腿上的泡我晚点找人帮你挑开,再上些药。”

    原来自己的窘态早就被看出来了,程垚不自在地挪挪双腿:“事而已。”

    “这可不是事,万一化了脓,就麻烦了。”祁楚枫拍拍他肩膀,“明后两天更难熬,咬咬牙忍着吧,等磨出茧子来就好了,这种事儿也没别的法子。”

    这时兵士把热好的汤饭送过来,祁楚枫接过来递给他,催促道:“赶紧吃,要不又凉了。”

    程垚接过,本还想什么,却见祁楚枫已经起身走了。从她的话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所经历的,她曾经一样不少地经历过,也曾双脚冻得冰冷麻木,也曾抻着脖子死命往下咽冰冷的饭食,也曾双腿经历了从水泡磨成老茧……可是归根究底,她也只是一位姑娘,年纪比他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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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拔营,正如豹头所,邓黎月与丫鬟的两匹马蹄子发软,根本无法驮人,人一骑上马,马匹的前腿就软趴趴地往下跪。

    邓黎月昨夜便知晓了此事,她不懂马匹,担忧了一整夜,盼着次日马匹还能撑到丹狄王帐,眼下看见这般情景也是万般无奈。若在中原,以她如今的身份,与裴月臣同乘同乘必定不妥,可……

    “我视邓大哥为手足兄弟,你是他的妹妹,在我心里,与我自家妹妹是一样的。”两人此前毕竟有过婚约,裴月臣明白她的顾忌,故而特地这话来宽慰她。

    邓黎月点了点头,施礼道:“有劳月臣哥哥。”眼下身处荒原,事急从权,若是扭捏犹豫,反而耽误了祁将军的行程,她遂不再犹豫,坐上马背。

    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祁楚枫脸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轻叱马匹,率先行在了前头。她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昨日耐着性子随众马慢行,本就十分憋闷,今日终于得了主人的令,撒开四蹄,疾奔在荒原上,不多时便把众马甩在后头。

    云甲玄骑见状,迅速分成两队,一队快马加鞭去追赶自家将军,另一队陪着其他人慢行。好在距离丹狄王账只有半日路程,也不怕失散,无非是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区别。

    邓黎月见祁楚枫弃她们而去,心下惶惶不安,不禁轻声问道:“祁将军是不是着恼了?觉得我拖了后腿?”

    裴月臣安慰她道:“楚枫与阿克奇有要事要谈,故而先行一步,你不要多想。”

    原来如此,邓黎月这才心中稍安。

    裴月臣口中虽如此,其实心里也是一阵阵发虚,却又不好表露出来:自昨夜看过马匹,楚枫除了交代必要事务,没再与他过多余的话,神情也淡淡的,多半还是因为此事有些着恼。他暗叹口气,想着等到了丹狄王帐就能借到新的马匹,兴许她也就不计较了。

    落在队伍最后头的,是程垚,还有两名云甲玄骑百无聊赖地陪着。

    真不是程垚不想快,而是两条腿的大腿内侧着实疼得厉害。昨夜祁楚枫果然派人来替他挑开水泡上药,来人手法极其娴熟,估摸着是至少挑过千八百个水泡才能练就的手法,动作极快,没让程垚受太多罪。程垚碍于面子,也很争气,硬是一声没吭过。

    然而祁楚枫得没错,真正难熬的是今日,程垚咬着牙根在马背上颠簸,磨损处疼得火烧火燎,只能假装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云甲玄骑在军中看惯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对他自然也无甚同情,不催促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行了莫约两个时辰,程垚远远便看见前头有羊群在跑,白花花的,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就像天上的云一般。更远的地方,有零零落落两、三个旧毡房,大概因为距离远,显得特别,摆在这偌大的荒原之上,浩渺的苍穹之下,渺地如同被人一脚就能踢开的石头。

    渐行渐近,程垚才看见祁楚枫等人的马匹也在,几名云甲玄骑立在帐外,却不见祁楚枫。而裴月臣早就看见,加快马速,驰至帐外。

    “军师!”云甲玄骑向翻身下马的裴月臣施礼。

    “出什么事了?将军呢?”裴月臣急问。

    云甲玄骑朝帐内努了努嘴:“这家的孩子病了,向将军救助。”

    孩子?裴月臣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便见祁楚枫掀开帐帘出来,她眉头紧锁,显然事情有些棘手。

    “孩子怎么了?”他迎上前问道。

    祁楚枫摇摇头:“不太好,全身都烫得很,是已经烧了两日。咱们这趟也没带着药……”

    邓黎月自识已经是个累赘,就莫要再多事,她原是静静在旁等候,但听见有孩童生病,忍不住开口道:“祁将军,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祁楚枫知晓她家商队经营药材,虽不是医家,但药理却是通的,遂点头道:“好,你随我进来。”

    邓黎月遂低头随她进了帐篷。程垚不待问,便也跟着进了帐篷。裴月臣没来得及拦住他,遂皱了皱眉头。

    这是一顶老旧的毛毡帐篷,因舍不得点蜡,只有炉火,显得愈发昏暗。为了保暖,透气性极差,里头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邓黎月与程垚皆本能地捂鼻,过了片刻,才算适应帐篷里的光线,借着炉火的光看清了周遭。一名荒原妇女怀抱着婴儿缩在帐篷最里头的毛垫上,容貌憔悴,神情惊慌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程垚。祁楚枫狠狠瞪了他一眼:“程大人,荒原上的规矩,陌生男子不可随意进入毡房。”

    “我略通医术。”程垚连忙道,“在西南的时候,我也替人瞧过病,不知道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竟会看病?祁楚枫倒是没想到,转头朝那名荒原女子用荒原话解释道:“他们是我的人,是会治病的大夫。”

    听能治病,荒原女子双目发出亮光,抱着孩子朝他们膝行过来,把孩子往前送,热切地望着他们。

    邓黎月先是不安地望了眼祁楚枫,得到后者肯定的眼神,这才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轻轻摸了摸婴孩的额头,又将手探入襁褓之中,摩挲了婴孩的身体和手脚,都在发烫。

    “她方才,这孩子已经烧了两天了,睡不稳,还吐奶。”祁楚枫道,“你身上可带有退烧的药?”

    邓黎月抱歉地摇了摇头:“收拾行装时太匆忙,是我疏忽了,若是随身带些常用成药就好了。”

    祁楚枫问的时候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怪她。

    “我可以试试为这孩子推天河水,方才摸他肚子,有些发硬,不定是积了食,还可以再替他揉揉肚子。”邓黎月道。

    “让我看看!”

    程垚在旁,半跪在地,探手过来,用左手握婴孩手,再用右手大拇指按婴孩掌后高骨脉上,分部以定息数。因为婴孩临诊时容易惊哭,惊则气乱,脉气亦乱,故难于掌握,所以医家多以一指总候三部,与为成人诊脉大为不同。程垚如此有模有样地诊脉,弄得祁楚枫连喘气都不敢大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过了好一会儿,程垚才道:“应该是儿惊热,用犀角、牛黄、青黛、熊胆……”

    祁楚枫干瞪着他,毫不客气道:“……点有用的行吗?”

    程垚语塞片刻,问道:“丹狄王帐的药材会不会齐全些?不是,快到王帐了吗?”

    “荒原人极少用中原药材,即便到了王帐,也不会有这些药,最多就是把巫师请过来……唱唱歌。”祁楚枫耸肩道。

    “……”程垚犯难,脑中飞快地搜索着,“雄黄、龙脑、麝香……这些也没有?”

    祁楚枫摇头。

    “……天竺黄、半夏、龙齿、郁金、珍珠粉、芍药、当归……”程垚绞尽脑汁地想药方子。

    邓黎月突然插口道:“珍珠粉,我有。”

    程垚与祁楚枫皆看向她。

    “你带了珍珠粉!”祁楚枫喜道,转而又问程垚,“就珍珠粉一味药够吗?”

    程垚忙点头道:“珍珠粉安神定惊,可以一试。姑娘带了多少?”

    邓黎月不话,直接从头上拔下一枚发钗,上头缀着孩拇指大的三颗珍珠:“这够不够?”

    程垚愣住,连祁楚枫也愣住。

    “这发钗……”祁楚枫对首饰虽然不在行,但见那三枚珍珠浑圆光润,又是一般大,显然价值不菲。

    “……应该够了,够了够了。”程垚道。

    闻言,邓黎月径直用手硬生生将三枚珍珠都掰了下来,又歉然道:“我原还有对珍珠耳环,只可惜这趟没带上。”旁边正好有个日常捣草药的石研钵,她用衣袖将里头擦了擦,将珍珠放进去,拿起石杵便捣,珍珠碎裂声清晰可闻。祁楚枫和程垚在旁听着,心中各自暗暗起敬。

    那荒原妇人抱着孩子咿咿呀呀地哄着,也不知晓他们在做什么,满脸诧异。

    捣了一会儿,又细细地研磨了一会儿,见珍珠都磨成了细细的珍珠粉,邓黎月这才将石钵交到程垚手上:“程大人,您看该怎么用药。”

    祁楚枫也看向程垚。

    程垚取了一碗水,从石钵中取了一点点珍珠粉融化于水中,仔细调匀,递给祁楚枫:“先让孩子喝下去,然后观察一阵子,若是效验好,便再接着喂。”

    祁楚枫点头,将碗递给荒原妇人,告诉她这是治病的药,请她喂孩子喝下去。

    荒原妇人端着碗,疑虑重重地望了眼邓黎月,又望了眼程垚,最后复看向祁楚枫。祁楚枫冲她点了点头,她不懂中原的医理,自然也不懂为什么珍珠粉能治病,但她认得祁楚枫,知晓祁楚枫是北境大将军,这些年一直善待荒原人。

    犹豫片刻,她用勺子,将融化了珍珠粉的水一点一点喂给了婴孩。

    帐外,裴月臣等了好半日,才看见祁楚枫掀帘出来,后面还跟着程垚,邓黎月却仍留在帐内。

    见他往帐中望去欲言又止,祁楚枫知晓他在担心邓黎月,解释道:“李夫人在为婴孩推天河水,试试看能不能为他退烧。”

    裴月臣点了点头。

    “她……”祁楚枫顿了顿,才道,“我欠她一份人情!回头还得让我哥帮着寻摸一只上等的珠钗。”

    “嗯?”裴月臣没听懂。

    “程大人珍珠粉可为儿定惊安神,李夫人二话没把发钗上的珍珠扣下来,全捣成了珍珠粉。”祁楚枫伸出指头比划给他看,“这么大的珍珠,肯定不便宜,捣就捣,我这人情算是欠大了!”她看着远处奔跑的羊群,长叹口气。

    裴月臣看向她,微微一笑:“现下不嫌人家是累赘了?”

    祁楚枫斜睇他,没好气道:“我脸是不是?”

    “黎月妹妹虽是女儿家,但与邓大哥倒是一般性情,对于信得过的人,仗义疏财,不拘节。”裴月臣叹道。

    “她就是人善心肠好,头一回进荒原,她又不认得那荒原妇人,哪里谈得上信得过信不过。”

    裴月臣转头看她,轻声道:“她是信得过你。所以你想帮的人,她也会尽力帮忙。”

    祁楚枫闻言,本能想要反驳,细想似也有理,一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