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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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过了莫约一个多时辰,婴孩的热度一点点褪了下去,也不知是珍珠粉起了效验,还是推天河水起了效……◎

    过了莫约一个多时辰, 婴孩的热度一点点褪了下去,也不知是珍珠粉起了效验,还是推天河水起了效验,总之孩子安好, 众人皆松了口气。为了稳妥起见, 程垚又调了一点点珍珠粉让婴孩服下, 邓黎月将推天河水的手法教给荒原妇人。祁楚枫嘱咐妇人将剩下的珍珠粉妥善收好,叮嘱她珍珠粉很贵, 千万不要拿去换蜡烛瓷碗等物。

    “蜡烛?”程垚不解。

    祁楚枫一面整理缰绳一面道:“荒原上的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这里靠着丹狄王帐还算好些,再往北走更荒, 走几日都未必遇得见一个人。对他们来, 一节蜡烛头都是极珍贵的。咱们中原的商队也是看准了这点,在买卖上谋取暴利, 去年还有拿一节蜡烛头换走一匹马的事情。”

    程垚吃惊不已:“一整匹马换一个蜡烛头?”

    祁楚枫点了点头:“难以想象是不是?再往北走,你就知晓了,更离谱的事儿都有。”罢, 她翻身上马。

    程垚也跟着上马,腿上的伤处蹭到,本能地皱紧眉头。

    这幕落到祁楚枫眼中, 有点好笑,又有点同情他, 安慰道:“再忍一会儿, 等到了丹狄王帐, 帮你寻一块软乎的羊皮垫在马鞍上, 能稍微好过些。”她朝后望去, 正好看见裴月臣拉邓黎月上马, 檀郎谢女,可算一对璧人,她目光黯了黯,未再言语,朝前行去。

    这次,她不再策马疾驰,而是与众人一道按辔徐行。黄昏之前,他们到达了丹狄王帐,不仅少族长阿克奇前来迎接,连老族长孟提也迎出王帐,对他们甚是热情,在大帐中设宴招待众人。

    祁楚枫为他们引见了邓黎月和程垚。得知邓黎月的来意之后,阿克奇随即便吩咐人领着邓黎月去看族中采集晒干的草药,供她识别挑选。毕竟身处荒原,邓黎月与丫鬟又是姑娘家,裴月臣有些不放心,但看阿克奇与孟提的神色,显然是有要事与祁楚枫商谈,此时不便离开,正自左右为难,便听祁楚枫道:“差点忘了,李夫人听不懂荒原话。月臣,你陪着她去吧。”

    裴月臣闻言,知晓被楚枫看出自己的心事,略有迟疑。

    祁楚枫朝他点点头:“你去吧。”

    其实阿克奇是派了一名略通中原话的族人,但听见祁楚枫的话,并未出言提醒,因为他立时意识到邓黎月恐怕不仅仅是一名寻常药材商客,否则裴月臣在将军府是何等身份,祁楚枫怎肯让他亲自去陪一名商客。

    有外人在场,裴月臣不便多言,更不能违背将军的意思,遂依命陪着邓黎月出了大帐。

    此时帐内就剩祁楚枫、程垚,与孟提父子二人。孟提让阿克奇亲自为祁楚枫与程垚斟酒。祁楚枫知晓程垚酒量不行,便替他挡了酒,笑道:“程大人第一次进荒原,难免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还请族长与少族长多包涵,这酒我来替他喝。”

    程垚怎肯让女子替自己挡酒,忙道:“将军,我不要紧……”

    祁楚枫不理会他,伸臂径直拿过他案上酒碗,一口饮尽了,紧接着又端起自己的酒碗,也是一口饮尽,朝孟提亮了亮碗底,笑道:“老族长今日精神头好,我既来了,定是要陪您喝个痛快!”

    孟提也笑道:“好!当年我和你阿爹拼酒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坐在狼皮上,用手在自己眉毛齐平处比划着,笑出一脸皱纹,“那时候你阿爹不许你喝酒,你还偷偷地喝。”

    祁楚枫也笑道:“那时候阿克奇就坐在您身旁,也端着碗喝,我看他喝得香,还以为荒原上的酒和中原不一样,是甜的呢。”

    孟提大笑,看向阿克奇:“真快,你们一眨眼都成人了!我年纪大了,将来丹狄族交给阿克奇,还请将军念着这些年的情谊,对我族多加照顾。”

    “这是自然。”祁楚枫忙道。

    既然话到此处,阿克奇便也不再遮掩,直接不满道:“将军,上回在胡力解面前,您可是帮着他呀。”

    祁楚枫笑着解释道:“少族长此话不公,我何曾帮着他,我只是须得将此事查清楚。若当真是马匪残部所为,无论是对丹狄还是赫努都存在危险,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阿克奇沉默了片刻,与孟提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道:“不瞒将军,此事我与阿爹都认为是赫努族的阴谋。”

    “阴谋?”

    “我虽然不清楚他们族人的死因,但赫努族不分由,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认定是我族人所为。”阿克奇看着祁楚枫,眉间颦起,“将军就不觉得此举不妥吗?”

    祁楚枫安抚他道:“少族长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对不会让人冤枉你们。前日我已让树儿率兵进了荒原,”

    阿克奇与祁楚枫话皆是用中原话,程垚听到此间,总觉得祁楚枫话中似还藏着几分,但一时看不清她对丹狄究竟是何态度,也不便插口。

    阿克奇点了点头,与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朝祁楚枫倾过身子道:“还有一事,我想与将军商量。”

    “少族长请讲。”

    “将军知晓,荒原之中我丹狄族距离衡朝北境最近,往来也更加方便,马市每月只开一次,对我族来实在太少。我希望将军能为我丹狄族每月再增开一次马市。”阿克奇目光紧紧地将祁楚枫望着。

    闻言,祁楚枫一下子愣住,旁边程垚亦是愣住。

    “……增开马市?”祁楚枫眉头微颦。

    “不错,而且仅为我丹狄族而开。”阿克奇热切道,“就是,这场马市只允许丹狄族人与中原客商买卖。”

    “这……”祁楚枫心下自是觉得大为不妥,遂又问道,“少族长为何突然提此等要求?”

    阿克奇道:“我族与衡朝最近,往来本就方便,增开马市,促进交易,对彼此都是好事啊。将军,您是不是?”

    祁楚枫淡淡一笑,勉强道:“这是自然。”

    程垚转头望了她一眼。

    “所以增开马市一事,将军以为如何?”阿克奇追问道。

    祁楚枫了个哈哈:“少族长莫要心急,增开马市这可不是我一人了算,须得上表请圣上裁夺,此事可急不来。”

    孟提一直由着阿克奇话,直至此时方才开口笑道:“将军莫要推脱,当年开设马市一事便是由令尊提议,圣上立时便准奏了。你们烈爝军在衡朝北境数十年,圣上对你们信任有加,增开一场马市,我相信只要将军上表,圣上断无不许之理。”

    祁楚枫连忙道:“我怎么敢与爹爹比肩,老族长过誉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两位不要着急。”

    阿克奇毕竟曾去中原学习,见识过衡朝人的弯弯绕绕,一听祁楚枫这般辞,便知她并不赞成此事,面色便淡了下来。如此又饮了两巡酒,孟提推身体不适,阿克奇扶父亲回去休息,一时便散了席。

    祁楚枫出了大帐,四顾周遭,并未看见裴月臣与邓黎月的身影,也不知他们被带去何处看草药,不自觉地颦了颦眉。一阵夜风吹过,酒劲上头,她合目定了定神,身子微微一晃,旁边有人连忙扶住她。

    她定睛看去,是程垚。

    祁楚枫微微一笑,推开他的手,朝前行去道:“不妨事。”

    “将军,在外头喝那么多酒可不好……”程垚诚心诚意劝道,“你终究是个女儿家呀。”

    祁楚枫斜睇了他一眼,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愿与他多解释:“想必程大人也累了,你回去歇着吧。”罢,她自顾往前行去。

    程垚迟疑片刻,不甚放心,还是追了上来,问道:“将军,你不去休息?”

    “我且走走。”

    祁楚枫信步而行,路过丹狄族人的毡房,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株幼树影影绰绰地隐在夜色之中。树儿那边尚没有口信传来,显然是还未拿住凶手;阿克奇又突然提出增开马市一事,且这场马市只为丹狄一族;东魉人青木哉至今生死未明,终究是个隐患……

    脑中的一件件事情挨挨挤挤摩肩接踵,令人避无可避,而身后的脚步声还在跟着她。祁楚枫叹了口气,转过身,无奈道:“程大人,你跟着我作甚?”

    程垚以为自己脚步很轻,并不会惊动到她,没料到她突然停步转身,吃了一惊:“……我、我只是觉得,将军你一个人不安全。”

    听着好笑,祁楚枫屈指放到唇边,了个呼哨,随即在不远的夜色之中响起同样的呼哨声以作呼应。“你看,云甲玄骑就在附近,我很安全。”祁楚枫朝他笑道,“程大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我……”程垚见她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不禁升起心疼之意,“将军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位少族长所提之事而烦恼?”

    行到此处,虽还在王帐范围内,但距离丹狄族人的毡房已有一段距离,祁楚枫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增开马市一事,不知程大人怎么看?”

    程垚随着她信步而行,答道:“增开马市倒是可再商榷,只是他所提马市只为丹狄而开,我以为不妥。”

    “自然不妥,他自己也知晓。”祁楚枫冷笑道,“他是在试探我。”

    “……”程垚没听懂。

    祁楚枫解释给他听,道:“荒原上的赫努与白狄距离北境路途遥远,快马也需三日以上路程,若是带上要贩卖的物件,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来一趟马市就已经很不容易。如今每月一次马市不多不少,若是再增开一次,对于赫努和白狄来只是在路途上白搭功夫而已,受益的只有丹狄。”

    “那……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强调这场马市只能为丹狄而开。”程垚不解,“你,他是在试探你?他在试探什么?”

    祁楚枫笑了笑,反问他:“程大人,若你是那位少族长,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程垚不假思索:“自然是让族人过得好,不受人欺负。”

    “不错!”祁楚枫点了点头,“荒原的状况你也看见了,水源有限,草场有限,各种资源皆有限,想要族人过得好,就要让自己的族群成为荒原上最强悍的族群,最好是唯一的族群。”

    程垚怔了怔:“你是他想……”

    “很正常,我若是他,我也会这样想。”祁楚枫笑了笑,“但遗憾的是,咱们是衡朝人,荒原若是一家独大,野心便再难抑制,对我朝不利。”

    程垚点头:“圣上也曾提过,对于荒原各族,制衡为主,而后……”后半截话他没出口。

    祁楚枫侧头瞥了他一眼,笑叹道:“圣上是恨不得他们自己成一锅粥,然后我军长驱而入,一举拿下荒原,对不对?”

    程垚苦笑不语,自然是默认了。

    “这一路过来,荒原人怎么活的,你也看见了。”两人此时已经行至幼树旁,祁楚枫站定转身,望向坡下的丹狄王帐,长吁口气,“他们仅仅是为了活下来,就已经要费尽全力。征伐这片土地上的人,怎叫人忍心?”

    程垚心中一动,转头望向她,心底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祁楚枫的仁义,更多的是因为她愿意对自己这句话。她明明知晓圣上的意思,也明明知晓他是圣上派来的人,但还是对他了这句算得上是违逆圣命的心里话。

    她,真正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意识到这点,一股喜悦之情由内而外,程垚几乎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只得微垂下头,极力抿嘴,然而笑意却拦也拦不住地从唇角露出。

    祁楚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道:“怎么,你觉得这事很可笑?”

    “不是不是……”程垚连忙道。

    “那你在笑什么?还偷偷摸摸的。”祁楚枫挑眉。

    “我……”程垚并不善撒谎,踌躇了片刻,实话实道,“将军肯与我这话,想来是信得过在下为人。”

    闻言,祁楚枫释然一笑,随意地拍了拍程垚肩膀,什么都未再。一轮孤月悬在天际,周围萦绕着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

    “月晕而风……”她望着那轮孤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会儿,才随口道,“明日还得再往北走,你记得多穿点吧。”

    此时王帐之中,裴月臣陪着邓黎月看过草药,将她送回帐中休息,复去找祁楚枫,却不见她身影,问过云甲玄骑,也往山坡这边行来。行至一半,便看见祁楚枫与程垚并肩自寒夜薄雾中走出。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显是相谈甚欢,尤其是程垚,自他来到北境,裴月臣还从未在他面上看过这样的笑意。

    本能的,裴月臣没有再上前,而是悄悄地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