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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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铭靠坐在床榻上,目光盯着床脚一个老旧的木桶,木桶里头有半桶水。过了一会儿,从屋子顶部的木痢◎

    杨铭靠坐在床榻上, 目光盯着床脚一个老旧的木桶,木桶里头有半桶水。过了一会儿,从屋子顶部的木梁落下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正正落入木桶内, 滴答一声, 木桶内荡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慢慢恢复平静,然后再过一会儿, 又是一滴水珠……

    “大人,您饿了吧?”赵师爷端着铜盆进来,抱怨着, “这军所里头的吃食粗粝得很, 我担心大人您吃不惯,已经派人去府里头, 让厨子做好之后送过来。您先擦把脸!”

    看着又一滴水珠落入木桶,杨铭才抬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诧异:“你之前, 我睡了多久?”

    “您从昨天下午就昏睡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赵师爷道,“烈爝军的邢医长, 还有归鹿城的章大夫都给您瞧过,没事, 睡一觉就能醒, 所以我也没敢挪动您, 就让您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睡。”

    “我怎么会突然睡着, 还睡这么久?”杨铭不解。

    赵师爷讶异道:“大人, 您自己也不知道吗?”

    杨铭有点恼火:“我若知晓, 还问你做什么。”

    “您……”赵师爷迟疑片刻,行到门边,探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复折返回来,压低了声音道,“邢医长您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但章大夫,您是服了安神的药,才会这样。”

    “安神的药?”

    赵师爷轻声道:“您仔细回想一下,昨日下午,您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杨铭皱眉,仔细回想——他昨日在府中一应饮食习惯都与寻常无异,并无特殊之处,到了军所,也只喝了几口茶,并不曾用过其他东西。他刚想摇头,脑中骤然浮现出祁楚枫端着茶盘从厅堂进来的模样,骤然怔住……

    “大人?”赵师爷试探地问,“您想到什么了?”

    杨铭迟缓地看向他,过了半晌才道:“昨日,祁将军亲自端了茶水进来,我就喝了几口茶,然后……”

    赵师爷一拍大腿,压着声音道:“那就对了!果然是她!”

    “可她为何要给我下药?”杨铭觉得不可置信,又是不解。

    “大人您不知晓,昨日您昏睡过去之后,她就下令关闭马市。”赵师爷凑近他,“我昨日就有此怀疑,她是生怕您阻拦她关闭马市,所以给您下了药。”

    杨铭又惊又怒:“……那、那不就成了土匪行径,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她怎么敢?!”到她怎么敢时,他心中又隐隐觉得,祁楚枫确实敢这么做。

    “这位祁将军常年驻守北境,天高皇帝远,她眼里还能容得下谁?”赵师爷附耳过来,“昨日您昏睡过去,她连看都没来看望过,根本不在乎您的死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心里有数,知晓您不会有事,因为药就是她下的。”

    给朝廷命官下药,此事非同可,光凭猜测,空口白话可不行。杨铭皱眉思量片刻,道:“你去把孙校尉叫来。”

    赵师爷会意,忙开门去找孙校尉。

    过了一会儿,孙校尉来了,手上端着刚出炉热腾腾的羊髓饼,脸上堆满了笑,一跨进屋来就点头哈腰:“杨大人您醒了!肯定饿了吧?这是我特地去东街买回来的羊髓饼,您别看样子一般,又香又脆,咬一口……”

    没功夫听他扯闲篇,杨铭断他:“昨日是怎么回事?”

    孙校尉一脸懵懂:“什么怎么回事?”

    “我为何会突然昏睡过去?”杨铭问道。

    “对呀,您为何会突然昏睡过去?”孙校尉费解地看着杨铭,语气真诚,“是不是大人来了北境之后水土不服?还是平日里公务太过操劳?把我都吓着了。”

    杨铭不傻,看得出孙校尉在装傻,冷笑一声:“大夫我是服了安神药,你觉得谁会给我下药?”

    孙校尉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肯定是误诊。杨大人,这军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您可着找,我敢包票,就再借十个豹子胆,也绝对没人敢做这种事。”

    赵师爷冷冷道:“孙校尉,你是给你的人包票呢?还是给所有人都包票?”

    孙校尉语塞片刻,然后了个哈哈:“我的人我自然能包票,剩下的除了大人您的自己人,那就剩下祁将军的人了。您……该不会是怀疑祁将军吧?”

    杨铭盯着他,不答反问道:“祁将军关闭马市一事,你可知晓?”

    孙校尉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不过又忙道:“马市今早已经重开,是关闭马市,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将军还了,为弥补昨日损失,马市顺延一日。”

    杨铭与赵师爷交换了一下眼神。赵师爷立时会意,站出来道:“昨日祁将军亲自前往马市,宣令关闭马市,直至凶犯归案,马市才能重开,今早却又什么都没就重开马市,朝令夕改,视国策于无物,若我家大人醒着,岂能容她这般为所欲为。”

    “这个……没有这么严重吧。”孙校尉讪笑着,“不过您也知晓,祁将军行事雷厉风行,我等也只有听命的份儿。这事,就算我想拦着,我也拦不住呀。”

    “你自然是拦不住,可我家大人拦得住,所以祁将军就给我家大人下了药,是不是?”赵师爷追问道。

    孙校尉连连摆手:“哎呀呀呀!这话可不敢乱!祁将军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无凭无据的事情,不能乱。”

    “我家大人就是喝了她端来的茶水才昏睡过去,不是她还有谁?”赵师爷向孙校尉倾过身子,“此事非同可,孙校尉,你可想清楚了,莫要包庇。”

    “这……此话从何起?”孙校尉一脸惶恐,“您可别忘了,昨日我是和您一道回来的,我什么都不知晓呀!包庇什么?包庇谁?赵师爷,您这是要冤死我呀!”孙校尉在北境多年,早就混成老油条,哪边他都不想得罪,但也别想让他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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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心东魉人再次混入城中,部署好兵力之后,赵暮云亲自留在马市镇守。车毅迟则先行回军所,一进门便听见裴月臣和邢医长都已醒来的消息,欣喜不已。

    “总算……这一天一宿没白折腾。”车毅迟笑道,眼角皱纹堆起来,花儿一样。他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忙活了一整夜,又为月臣性命悬着心,鬓边白发明显多了好些。

    祁楚枫端了碗热粥给他,示意他先喝,然后才道:“待会你安排辆马车把月臣送回府里,自己也赶紧回去补一觉。”

    车毅迟咽下一口粥,问道:“将军,你不一起回去?”

    “我到马市上再看一眼。”祁楚枫低低道,“……总得有个交代吧。”

    车毅迟叹口气,点了点头。

    “月臣还在病中,什么都别跟他,免得他操心。”祁楚枫叮嘱道。

    “那是自然,放心吧。”

    祁楚枫拍了拍他肩膀,没再什么。

    “程大人呢?要不要一块儿捎回去?”车毅迟又喝了一大口粥,往左右张望。

    祁楚枫也往周遭看,没瞧见程垚,不知晓他转悠到何处去了——此时的程垚,不在别处,正在杨铭的房中。

    毕竟是圣上跟前的人,对待程垚,杨铭自然不敢像对待孙校尉那般。正巧他府里头的厨子把做好的饭菜都送了过来,热腾腾的茯苓梗米粥,刚出笼的银丝卷、红枣糕、水晶包子,翡翠烧麦,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赵师爷亲自替程垚盛了碗粥,热情道:“这银丝卷入口香甜,程大人不妨尝尝。”

    程垚谢过他,看向杨铭:“杨大人不必客气。”

    杨铭笑了笑,朝赵师爷使了个眼色,赵师爷会意,退出屋去。屋内就剩下杨铭与程垚两人。

    “来来来,先吃先吃!”杨铭亲手挟了一个水晶包子放入程垚碗中,程垚连忙谢过。

    杨铭道:“老弟呀,这里没外人,你莫要与我客气。”

    程垚心下已经隐隐意识到他要什么,面上撑着笑意,等着他的下文。

    “昨日我突然昏睡过去,老弟可觉得此事蹊跷?”杨铭先探他口风。

    程垚点了点头,表情沉重道:“确实突然,大人是不是水土不服?又或是平日里公务太过操劳,所以才突然昏睡不醒?大人,您现下可还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杨铭原本还想再挟一块红枣糕给他,闻言,竹箸停在半空,顿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来:“老弟,可我怎么听昨日你也昏睡过去了?莫非也是水土不服?”

    程垚脑子里闪过祁楚枫昏自己的那幕,心中暗叹口气,口中却笑道:“杨大人误会了,我本就有午睡的习惯,所以昨日在厢房中憩了一会儿,很快就醒了。”

    杨铭一愣:“午睡?”

    “是啊。”程垚点头。

    杨铭狐疑地看着他,又谨慎问道:“老弟,昨日祁将军端上来的那杯茶水,你可喝了?”

    “喝了。”

    “你我都是在饮了茶水之后犯困睡去,”杨铭微微倾身,定定看着他,“老弟觉不觉得,那杯茶有问题。”

    程垚佯作思量,然后摇头道:“那茶水我喝着并无异常,杨大人,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杨铭盯着他,目光复杂,片刻之后坐直了身子,哈哈一笑:“看来真是我多想了!来来来,老弟吃呀,别客气。”

    车毅迟带了人,备了两辆大马车,祁楚枫将裴月臣扶上马车,医童也扶着邢医长上了后头的马车。祁楚枫吩咐随行的侍卫好好照顾裴月臣,然后才亲自放下车帘,目送车队离开。待她返回军所后院,刚拐过游廊转角就看见赵师爷猫在杨铭厢房的窗下,鬼鬼祟祟,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放轻脚步,直至行到赵师爷身后,才陡然咳嗽了一声。

    赵师爷骇了一跳,猛然回头,看见祁楚枫,连忙起身:“祁将军。”

    “你……”祁楚枫努努嘴,好奇地量他蹲的地方,“刨金子呢?”

    赵师爷讪讪一笑:“将军笑,我、我……肚子不太舒服,所以蹲一会儿。”

    “哦哦,要紧吗?我找人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赵师爷连忙道。

    听见外间的声音,程垚从屋内推门出来,还未话,祁楚枫便挑了挑眉道:“程大人,原来你在这里,方才到处找你没找到。老车送月臣回府,我还想着把你也一起捎回去,没想到你在杨大人屋里。”

    此时,杨铭也步出屋来。

    “杨大人,睡了一夜,精神可好?”祁楚枫笑眯眯的,月臣醒后她心情大好,连带杨铭都看着顺眼了许多。

    杨铭似笑非笑道:“托将军的福,甚好。”

    “杨大人平日还是要多休息,”祁楚枫殷殷关切道,“不要太操劳,身体要紧呀。”

    杨铭不接话,只问道:“听将军已经下令恢复马市了?”

    祁楚枫点头:“是,今早已经恢复马市,并且顺延一日,以补偿昨日之损失。”

    “昨日下令关闭马市,今早又恢复马市。”杨铭冷笑道,“这北境果然是将军一个人了算,想关就关,想开就开,容不得旁人半句话。”

    祁楚枫神情一僵:“杨大人,言重了。昨日在下确实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则个。”

    “我倒是想体谅,但就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体谅将军?”

    祁楚枫苦笑,然后道:“杨大人是否要回府?我派人护送如何?”

    “不必劳烦!”杨铭拒绝,冷道,“将军一杯茶我就睡了一整日,再让您的人护送,我能不能活到明日都难,不敢不敢……赵师爷,我们走!”罢,杨铭便越过祁楚枫朝前行去,赵师爷连忙跟上,两人很快便出了军所。

    祁楚枫立在当地,烦躁地搓搓额头,抬眼时正对上程垚。

    “茶水的事情我什么都没,”程垚道,“但他自己已经猜到了。”

    祁楚枫苦笑。

    “方才他请我进屋,话里话外,想拉拢我一起参你。”程垚接着道,“我虽未答应,但是……你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强行关闭马市以此胁迫荒原人一事,我会如实奏明圣上。”他看着她,目光坚毅。

    祁楚枫也看着他,听了这话,反而笑了笑:“好。”

    “你不为自己,也为烈爝军想一想。”程垚皱眉道,“万一被罢黜,你就算这样丢下他们?”

    “我当然不愿意!但是……”祁楚枫沉默片刻,“事情是我做的,不管什么后果,我都得认。”

    “你不后悔?”

    祁楚枫低头,长叹口气:“三土,我跟你真话。即便将来证明我是在饮鸩解渴,但是若回到昨日,我还是会这么做,我的眼前只有这杯鸩酒,我没得选……我还得去趟马市,会让孙校尉安排马车送你回府。”罢,她转身离开。

    程垚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冲她喊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没得选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要了!可是对北境而言,他有那么重要吗?”

    闻言,祁楚枫脚步一滞,停在当地,少顷继续往前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身影孤单而纤薄。

    程垚心中郁闷难当,狠狠地捶了一下旁边的木柱,气力其实不大,但也把他疼得龇牙咧嘴,抱着手慢慢走开。

    归鹿城的马市又重新恢复了繁荣。

    人头攒动,各色货物在地上堆得像山一般,一切似乎都与从前一样,可又好像有哪里悄悄地改变了。

    祁楚枫原只是想来看看马市情况,部署的兵力戒备是否会影响到正常交易,但她一踏入马市,从第一个看见她的人立时噤声,再到整个马市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焦虑,紧张、甚是是惧怕,祁楚枫的一句话就有可能掐断他们的生计,昨日的恐慌还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

    赵暮云匆匆朝祁楚枫行来,施礼道:“将军。”

    “情况如何?”祁楚枫问道,佯作不在意那些目光,“马市交易是否一切正常?”

    “进城时都经过严格盘查,”赵暮云答道,“除了警戒,我另外安排三路兵士在城中各处进行巡逻,安全方面将军请放心。”

    祁楚枫点点头,复又看见众人的目光,似还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些什么。不得已,她只得朗声道:“昨日行刺的凶犯已抓到一人,今日马市重开,一切如常。诸位若有东魉人的线索,请速速来报,只要消息属实,本将军必有重酬!”

    听见她的话,得知她不是来再次关闭马市,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续交易,又不时偷眼看祁楚枫。

    “马市这几日都须提高戒备,就辛苦你了。”祁楚枫朝赵暮云道。

    赵暮云抱拳道:“将军放心,末将在所不辞。”

    阿克奇从马市那天,穿越人群而来,朝祁楚枫施礼:“祁将军!”

    看见他,祁楚枫也不再像昨日那般冷漠,笑道:“少族长。”

    “我……我是想问问安格,不知将军预备怎么处置他?”安格便是昨夜被绑来的那个络腮胡子。阿克奇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找补问道:“对了,裴先生和邢大夫都无大碍了吧?”

    “他们都醒了,应该没有大碍,多谢你把解药送来。”祁楚枫道,“安格,只要查明他确实是被迫收留东魉人,并没有与之勾结,刺杀之事他也完全不知情,到时候就会放他回去。”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查明?”阿克奇追问。

    祁楚枫看向他,不答反问:“少族长,你还记不记得赫努族被杀的那户人家?”

    “……将军,是怀疑此事与安格有关?”

    一时不便回答,祁楚枫只能道:“少族长放心吧,查明之后我会立即放人。”

    她明显不愿多谈,阿克奇心有戚戚,却也无法再多问,身后有不少丹狄族人忐忑不安地往这边张望。

    “羊皮卖得怎么样?”祁楚枫岔开话题,笑问道。

    “……”阿克奇勉强一笑,也没答话,拱手告辞,“将军,我先回去忙了。”

    他复回去,因马市人多,路上还被人重重撞了,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幸而旁边有人扶了一把,他站稳身子接着往前走。祁楚枫知晓他为了族人操心劳累也是一夜没睡,看在眼中,亦有几分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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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斜阳落在院中的荷花缸上,又有清风,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水面之下,莲藕已冒出新芽。

    祁楚枫趴在缸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身子,转头正好看见裴月臣在窗边看着自己。

    “你的办法奏效了,它没冻死,发芽了!”裴月臣含笑道。

    “不能欢喜得太早,得等到它开花才算数。”祁楚枫摇摇头,笑答道,“听,还有已经结了花苞,结果花苞里头都枯了。”

    未想到她心思这么重,裴月臣有些心疼,想着就为了几朵荷花,实在大可不必,含笑道:“这几枚嫩芽我就已经很承情了。”

    “……我是为了让你赏荷,又不是为了让你承情。”

    祁楚枫进了屋,先吩咐屋中侍女:“灶间吴嬷嬷正在煎药,你去替她,煎好了就端过来。这儿有我呢。”

    侍女施礼领命,便退了出去。

    祁楚枫行至裴月臣身畔,先蹲身替他把了脉,脉象比间更加有力,显然他的身体已在慢慢恢复了。“老邢开了张清余毒调五脏的方子过来,一日两次,先喝三贴。他你解毒太晚,毒素侵入五脏六腑,还须慢慢调理一阵才能痊愈。”

    裴月臣点头:“此番辛苦老邢了,他也是忙了一夜吧。”

    “何止,”祁楚枫挪了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让他知晓,“当时虽然抓到了人,但不知道解药真假,老邢就拿自己来试药,趁我不注意,自己给自己划了一道口子,把毒药洒了上去。”

    裴月臣吃了一惊:“万一解药是假的,岂不是要赔上他性命?!”

    “幸好解药是真的。”祁楚枫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万一他因此丧命,我万死难辞其咎。”

    “现下老邢没事了吧?”裴月臣仍是紧张问道。

    “他很快就解了毒,早就没事了。”祁楚枫安慰他道,“不然怎么会又给你开张方子。”

    裴月臣这才松了口气,叹道:“老邢这番恩德,我真是……无以为报。”

    “我听过了,老邢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是要承他衣钵的,老二听人聪明书念得也好。若是老邢愿意,我想着可以把他家老二送到京城里寄读,我两个舅舅好歹是太学里的人,只要他真心肯读书,将来不定也能考进太学。他家老三没听有什么长处……”祁楚枫有些犯难,眉尖蹙起,“我找机会再问问,不管是从文从武,我都可以帮着想办法。”

    听她念叨了这一长篇的话,裴月臣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你想得周全,只是……原该我来报恩,反倒让你操心。”

    他救了你,自然是我的恩人!这句话在祁楚枫唇齿边滑过,终究没出口,只是淡淡一笑:“你是我将军府的人,这事不用与我见外。”

    “我……”裴月臣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含笑道,“那我再图回报便是。”

    院中又起了风,祁楚枫起身越过他去关窗:“你现下身子还虚,莫吹着风才是。”

    “对了,黎月妹妹此番是被我连累……”裴月臣道。

    祁楚枫已然会意,断他道:“李夫人我已遣人送她回客栈,在她离开北境之前都会派人保护,不会让东魉人再有机可乘,你放心吧。”

    没想到她考虑得这般周到,裴月臣诚挚道:“多谢将军想得这般周到。”

    已关好窗,祁楚枫复坐回来:“李夫人也是难得之人,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并不见如何惊慌,还能有条不紊地彻夜照顾你。我本想请她到将军府来住,但她执意不肯,我也不好再坚持。这次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未派人保护你二人进城,才会害得你们遇险,我……”

    “楚枫……”裴月臣轻声断她。

    “嗯?”

    “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裴月臣柔声道,“青木哉阴险狡诈,根本是防不胜防。”

    祁楚枫皱眉,坚决且不认同地摇头:“我明知他阴险狡诈,就更应该堵上疏漏,此事就是我的错!”

    “楚枫……”裴月臣劝不了她,忽想起邓黎月的那句话“你和祁将军,真是一模一样,都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忽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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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瓢清澈的井水浇在一块长条腊肉上,暗红的色泽,鲜亮诱人。这是用松柏枝条熏烤出来的腊肉,香味浓郁,程垚初到西南边陲,饮食习惯上不适应,唯独腊肉吃得适口。饭食中只要有了腊肉,他便还能多吃一碗饭。所以他们离开西南边陲时春星特地在当地买了两条上好的背出来,其中一块少爷回乡与父母相聚时吃了,另一块一直留到现在……

    春星边洗腊肉,边侧头看屋里的少爷。

    程垚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眉头紧皱,盯着眼前的信笺,提笔疾书。地上已经扔了好些写废的信笺,揉成团,委委屈屈地缩在桌脚。

    春星踮起脚,偷眼望去,现下的这张信笺已经写至末端,看来终于要写成了。谁知片刻之后,程垚叹了口气,撂下笔,复把这张信笺也揉成团,随手丢到旁边,又重新拿了一张新的信笺。

    这下子春星实在忍不住了……

    “公子!”

    程垚提笔欲写的手顿住,略带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丢下腊肉,春星扎着双手,走进屋来,忧道:“公子,我也不知晓您有什么烦心事,可是……这信笺是咱们在京城时买的,贵得很,拢共就两沓,您是不是想好了再往下写?”

    程垚一愣。

    春星委屈地往地上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程垚一望,这才发觉地上已堆了十几个纸团,白花花的,甚是扎眼。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写废了这么多,程垚轻叹口气,复搁下笔,自己躬身要去捡。

    “公子,我来我来!”

    春星急忙赶上前,湿漉漉的手胡乱在衣裙下摆蹭了蹭,赶忙帮他捡。手边没器具,也来不及去拿,她便用自己的衣裙兜着。

    程垚也顿着身子,帮着她一块捡。

    纸团都满满当当被兜在衣裙中,春星抬眼问他:“公子,都不要了吗?那我可拿去烧了。”

    “……烧了吧。”

    程垚起身,恰好春星也起身,两人本就挨得近,同时起身冷不防就撞上了。春星的鼻子重重地磕在程垚的下巴上,又酸又疼,倒不是她想哭,眼泪自己不受控地往下淌,把程垚骇了一跳。

    “怎么了?很疼是吗?”他束手无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替她擦眼泪。

    春星退开两步,一手紧紧揪着衣裙兜着纸团,另一手朝他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过来。

    程垚也不好再近前,紧张地望着她:“没……没事吧?”

    好容易等鼻腔里头那股酸劲儿过去了,春星才忙道:“没事,就是方才鼻子酸得厉害,不是我想哭。”她边边把眼泪抹去,又要强撑出一个笑模样来,看着倒有几分滑稽。

    “没事就好。”程垚这才放心,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薄责道,“用帕子擦,衣袖不干净,这么快就忘了去年脸上出疹子了。”

    春星讪讪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复还给他,兜着衣裙要往外走,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公子,这些我可都烧了?”

    “烧吧。”

    春星点点头,行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公子,您刚从荒原回来,昨日又熬了一宿,您还是去睡一会儿吧,不定睡醒了,脑子也清楚,一下子就写好了。”

    程垚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书案上的信笺,不得不承认自己脑中确实混沌一团,虽然应该尽快写折上奏,但这个折子却是怎么写都不满意。他不愿欺瞒圣上,又生怕因此害了祁楚枫,两相为难,痛苦不堪。

    “好,我先睡一会儿。”他捏捏眉心,刚有这个念头,疲倦便潮水般涌上全身。

    春星闻言,欢喜笑道:“好!等公子睡醒了咱们就吃饭,今日有腊肉!”

    已有好久没吃过,听见腊肉二字,程垚虽然不是食客老饕,却也不由心生欢喜,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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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事,祁楚枫睡得却不甚安稳,脑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马市上那些荒原人的目光,阿克奇的目光,那名东魉人的目光,杨铭的,程垚的……她辗转反侧,却始终摆脱不开,直至天将亮时,才浅浅地睡了半个时辰。

    因为去荒原一趟,离开军中数日,定然堆积了不少军务,尽管依然很困倦,祁楚枫仍是强着精神起来,洗漱时用冷水激面,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穿好衣袍,也顾不得用早饭,先赶往月臣院中探望他。

    此时,裴月臣已经起身,洗漱完毕,正用早食。昨日喝了清余毒的汤药,今日他又感觉好些了,身上也恢复了些气力。

    祁楚枫大步流星地进来,劈头先问:“昨夜睡得好吗?没再发烧吧?”

    “没有,很好。”

    裴月臣话音刚落,祁楚枫已经近前,探手就先去摸他的额头,紧接着又替他把脉。

    见状,旁边的侍女知趣地退到门外候着。

    见额头不冷不烫,脉象也正常,祁楚枫这才放心缩回手。

    裴月臣抬眼看她,好笑道:“放心了?我了你还不信。”

    祁楚枫嗔他:“你难受也会自己硬忍着,我当然不信……我走了,还得去营里。”她匆匆要往外赶。

    裴月臣连忙唤住她,问道:“可吃过了?”

    “来不及,等到了营里再吃两口。”

    “回来回来!”裴月臣硬是把她唤回来,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米粥推过去,“刚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我还没动过,干干净净的,你吃了再去。”

    祁楚枫折回来,端起碗,三口两口把粥都喝了,匆匆忙忙又要走。

    “等等!”裴月臣拉住她,拿起桌上的烧麦,“拿着路上吃,嬷嬷早起刚做的四色烧麦。”

    这才看见桌上的烧麦,祁楚枫拿了一个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道:“……嬷嬷还是疼你……这烧麦我了好几回……她都不肯给我做。”

    “别话了,当心噎着。”

    “……嗯……走了……晚上等我吃饭。”

    她一边嚼着烧麦一边匆匆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裴月臣笑着摇摇头,自己又复盛了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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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市上,因为骆驼、牛、马、羊各种牲口混杂,弥漫着浓郁的臭味。阿克奇手中拿着羊皮,热切地向一名中原商贩介绍……

    “您看这料子,拿回去做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再好不过,您再看看着背面……不喜欢,这边还有珍珠毛,都是现杀的未落地的胎羔,您看,这是上好的草上霜……不喜欢,我这边还有灰鼠皮……”

    将他的皮货看了一溜够之后,中原商贩才慢悠悠开口:“看着还凑合,我倒是可以都收了,就是这个价格嘛……”

    阿克奇眼睛亮起,忙道:“我这里羊皮是一万一千张,珍珠毛两百张,还有灰鼠皮两千三百张。价格您来,但是这皮相您也都看见了,可都是上等货,您也得给个公道价钱是不是?”阿克奇陪着笑道。

    中原商贩摸着珍珠毛,踌躇了片刻,开口道:“这样,五千两银子,我包圆了!”

    阿克奇愣住,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追问道:“多少?”

    中原商贩伸出两根手指头:“五千两银子。”

    阿克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您是不是听错了,我这里羊皮就有一万一千张,一张羊皮的市价就是……”

    中原商贩断他:“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谈什么市价。我都知晓了,你们丹狄族和东魉人勾结,惹出事来,弄不好以后会限制你们进马市。我劝你一句,能卖就赶紧卖了,不赶紧卖掉你还得把皮货重新拉回去,烂在家里,更不划算。”

    “可是……”

    阿克奇刚想话,那中原商贩又断他:“我都知道了,昨日你这批货人家出价比我高,你就没肯卖。我实话跟你,再拖一日,可就不是原来那个价了,你再这么拖下去,马市结束都不一定卖得掉。”

    阿克奇面上原本还陪着笑意,慢慢笑容敛去,沉声道:“马市交易是有规矩的,成交价不能低于市价两成,你们是要不守规矩欺负人吗?”

    中原商贩见他恼怒,也不急,笑道:“你看你这话的,你们丹狄勾结了东魉人,以后还能不能进马市都未必,我买你的皮货可是好心帮你。再,你觉得这马市规矩对你们丹狄还有用吗?”

    阿克奇面色愈发不好看:“丹狄没有勾结东魉人。”

    “你了不算,你可莫忘了,你们的人还被祁将军关着呢。我来买你的货,那也是冒着风险的。”中原商贩皮笑肉不笑道。

    阿克奇一把从他手上把珍珠毛的羊羔皮夺回来,气力之大,旁边的族人都担心会不会扯坏羊皮。族人连忙接过羊皮,细细地捋上头的绒毛。

    “阁下既然担心,就不必冒风险。这种价格我也不会卖!”阿克奇冷冷道。

    见状,中原商贩悻悻哼了哼:“……那就等着拦在家里头吧。”罢,他转身离开。

    “少族长,我们……”族人不安地看着羊皮,“我们这些羊皮还卖得掉吗?”

    阿克奇脸色铁青,定定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沉声吩咐道:“你们看好货,低于市价就绝对不能卖,我去去就来。”他牵了一匹马,朝马市外挤去。

    阿克奇径直前往将军府,马市交易所剩的时间不多,且越到后面,货越难卖出,价格只会越来越低贱。这一整个寒冬,他在冰天雪地中带着族人们宰杀羊羔,守捕灰鼠,硝制羊皮,手上冻得全是一道道口子,就期盼着开春之后这些皮货能卖出好价钱。

    他想得很长远,他希望丹狄族的皮货能在衡朝开销路和名气,让丹狄成为中原商贩首选的皮货供应,所以他拿出来的都是最好的最上等的皮货。无奈,世事却往往不尽人意,马市第一日就有东魉人行刺,且身穿丹狄服饰,一下子他和他的族人成了马市上最不受欢迎的那群。

    “在下求见祁将军!”阿克奇对崔大勇道。

    崔大勇自然认得他,也不敢怠慢,有礼回道:“将军一大早就出去了,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少族长若不着急,不妨进来歇一歇。”

    “祁将军去了何处?”阿克奇追问道。

    崔大勇道:“往军中去了。”

    烈爝军营不是将军府,也不是阿克奇能进去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朝崔大勇道:“我有要事想与将军商量,不知可否派人前往军中通传?”

    “当然可以,只是……”崔大勇也与他实话实,“您也知晓将军刚从荒原回来,军中各项事务累积如山,所以她一大早就赶去军中处理。即便派人去通传,军务当前,我也不知晓将军能不能挪空赶回来。”

    烈爝军的军务对祁楚枫来自然是比丹狄族的买卖更重要,阿克奇陷入沉默,立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族长先进来坐坐吧。”崔大勇往里让道,笑道,“昨日多亏了少族长送来解药,要不然我家军师命危矣。”

    “裴先生恢复得可好?”阿克奇问道。

    崔大勇笑道:“恢复得很快,今早就已经能下地走动自如。”

    闻言,阿克奇踌躇片刻,抬首问道:“我想去看望一下裴先生,不知可否方便?”

    崔大勇有些迟疑:“这个……军师还在养病期间,恐怕不便会客。”

    阿克奇诚恳道:“在下只是探望,绝不会叨扰到裴先生。或者您先代为通传,若裴先生实在不便会面,我也不再强求。”

    崔大勇想了想,点头:“好吧。”他转头吩咐身边府中家仆去向裴月臣告知此事,又叮嘱道:“若是军师在休息,你只作无事退出,且不可扰了他。”

    家仆应了,快步而去,过不多时,复返回来,躬身道:“军师有请少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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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月臣在听到家仆通传时,内心便有些诧异,此时正值马市期间,阿克奇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有空特地来探望他?追问家仆之后,才知阿克奇是特地来寻楚枫,只是楚枫去了军中,他无法得见。

    所以阿克奇有事,而且是要紧事,才会丢下马市上的交易找来,裴月臣立时明白,立即让家仆将阿克奇请进来。

    见到阿克奇的那刻,裴月臣微微有些惊讶,他与阿克奇不过短短几日未见,阿克奇看上去像是老了五、六岁一般,竟比自己这个大病初愈之人看上去还要憔悴。

    “少族长。”

    裴月臣想要起身施礼,阿克奇已上前一步制止住他:“裴先生快坐,你身体好些了吧?”

    “已经好多了。”裴月臣含笑道,“少族长也请坐。我听楚枫,是少族长连夜送来解药,才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裴某感激不尽!”

    “不敢当,都是应该的。”

    阿克奇落座,双手在膝上搓了搓,显是心中有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月臣温和问道:“少族长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听原是想见楚枫的。”

    “裴先生,我……”阿克奇踌躇半晌,哑着嗓子道,“我知晓不该现下扰您,但是全族上下忙了一冬的皮货,若是以贱价卖出,我没法向族人交代,我、我……”一下子没忍住,他眼圈都红了。

    裴月臣忙道:“少族长莫急,有事慢慢,到底怎么了?”

    阿克奇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平复情绪,然后才道:“那日行刺先生的东魉人身穿丹狄服饰,但我可以向先生保证,我的族人是被胁迫万般无奈才只好收留东魉人,而且并不知晓他们算行刺的计划,请先生明鉴。”

    裴月臣安慰他道:“放心,此事楚枫一定会查明,不会冤枉你的族人。”

    “但是……将军她之前为了捉拿凶手,关闭马市,已弄得人心惶惶……”

    听见此处,裴月臣脸色微变:“你方才什么?关闭马市?”

    阿克奇并不知晓裴月臣不知此事:“将军前日下令关闭马市,而且还若军师有不测,她便会请旨永久关闭马市,直至剿清东魉人。”

    闻言,裴月臣只觉得胸闷难当,面色发白,声音微颤:“楚枫,她当真这么?”。

    阿克奇只得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