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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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垚昨日写折子至深夜,今早起得便有些迟,刚刚才起身,便听见院中传来春星的声音。“裴先生?”春星讶异……◎

    程垚昨日写折子至深夜, 今早起得便有些迟,刚刚才起身,便听见院中传来春星的声音。

    “裴先生?”春星讶异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裴月臣,“您、您有事?”

    饶得心中巨浪翻涌, 裴月臣还是强自镇定心神, 沉声问道:“请问程大人在吗?”

    “我家公子……”春星想着自家公子昨夜睡得迟, 私心里便想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不待她完,程垚匆匆披了件衣袍, 从屋内迎出来道:“裴先生,病可好些了?快屋里头坐。”

    见程垚衣衫不整,也知他是刚起身, 裴月臣歉然施礼:“一早便来搅, 是裴某失礼。”

    “先生快请坐。”见裴月臣脸色苍白,也知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程垚关切问道,“裴先生可是有要紧事?”

    裴月臣看着他道:“昨日大人也在军所,所以归鹿城发生的事情, 大人都知晓?”

    立时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程垚沉默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方才丹狄族的少族长告诉我, 楚枫为了捉拿凶犯,竟关闭马市, 此事是真的了?”裴月臣追问。

    此事程垚亦是满肚子的无奈, 只得又点了点头。

    “所以程大人知晓此事?”裴月臣又急又气, “马市是朝廷国策, 事关边境民生, 岂能关就关, 大人怎得不拦着她?”

    程垚也急了:“我怎么没拦?可祁将军那烈火性子,我能拦得住吗?连杨大人去了都没用。”

    对,昨日杨铭也在,他是府尹,与楚枫同等官阶,又怎么会也拦不住?裴月臣追问道:“关闭马市,必然会影响税收,杨大人怎么会任由她关闭马市?”

    “因为她把杨大人……”

    程垚话一半,正好春星端茶水进来,他顿了顿,先冷静吩咐她道:“春星,你到院子外头守着,不要让闲人进来。”

    春星虽然不解,但一句都没多问,抱了一筐毛豆就坐到院外守着,边剥毛豆边张望。

    屋中裴月臣焦灼追问道:“她把杨大人怎么了?”

    程垚迟疑片刻,才看向他,如实道:“她在茶水里给杨大人下了安神药,直接把人放倒了。”

    “……”

    震惊之至,裴月臣不可思议地愣在当地,仿佛听见一则荒诞不经的山海经传奇,但心下隐隐又意识到,这事儿楚枫确实做得出来。

    “还有我,”程垚又叹口气,给他看自己的后脖颈,“瞧见没有,都青了。祁将军直接把我昏过去。”他用手比划了手刃的模样。

    “……”裴月臣简直不知道该什么,“……她、她怎能做出这等事情!”

    程垚叹道:“当时搜遍全城也找不到解药,将军判断东魉人很可能已经趁乱逃出城去。裴先生您当时命在顷刻,解药刻不容缓,她为了尽快找到解药,只能用关闭马市来给荒原人施压。”

    即便他不,裴月臣也已然想到这层,面色愈发难看,一声不吭。

    “在她心中,您的性命……”程垚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很重要,甚至是过分重要了。所以她才会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哪怕……”他猛然停了口,微微转开脸,未再下去。

    裴月臣见他神情不对,皱眉追问道:“哪怕什么?”

    程垚复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责难,一字一顿道:“哪怕,拿她的命来换解药,她都愿意。”

    闻言,裴月臣悚然而惊,本能摇头道:“不会,她不会做这种傻事。”

    事已至此,程垚也不想再瞒着他,问道:“你可看见她左手掌上的伤?”

    裴月臣还记得她手上的伤,点了点头。

    “那伤是她自己割的,就为了试解药的真假。”

    裴月臣身子一震,不解道:“试解药的人不是邢医长吗?”

    “她割了手,要往上洒毒药的时候被我和邢医长拼命抢下来了。”程垚比划了一下脖颈,“我这里又挨了一下,邢医长抢过去自己试了毒。”

    被震撼到几乎不出话来,裴月臣回想自己看见她伤口时,她只轻描淡写地了一句“不心划的”,谁能想到背后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件事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一想就浑身发冷……

    她是镇守北境的烈爝左将军,肩上责任重大,怎能冲动至此,拿自己的命来堵!

    “我觉得她简直是疯了!”程垚喃喃低声道,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能让你活下来,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是疯了!”

    裴月臣重重道,震惊过后,现下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怒和后怕。他知晓她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与此同时,更重要的,她是驻守边境的大将军,肩上担着如山重责,怎能冲动轻生?祁老将军临终之时,托付他辅佐楚枫,若楚枫因他丧命,又要他如何自处?恐怕他也只能以死谢罪。

    还有关闭马市一事——

    十年前他来到北境,蒙祁老将军不弃,入将军府辅佐。那些年,他是看着祁老将军在北境与荒原的问题上如何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了在边境设立马市殚精竭虑,再三上书阐明马市对北境和荒原的重要性和可行性,数番进京终于服圣上设立马市。为了边境稳定,为了北境和荒原的和睦共存,祁老将军可谓是呕心沥血。

    这些他看在眼中,楚枫也看在眼中,马市的重要性,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

    可是现在,她怎么能轻易做出关闭马市的决定?!即便是为了逼迫荒原人去寻找解药,他也无法原谅。祁老将军用了数年光阴,一点一点地在荒原人心目中建立的信任,极有可能因她这次的行径而土崩瓦解!

    程垚还未有裴月臣想得深远,他的焦虑更多是在眼前的事情上。“裴先生,我实话实,此次事件我须得上奏,杨大人那边肯定也会上奏。”程垚盯着裴月臣,“我担心的是,杨大人若将下药一事稍加渲染,在圣上眼中,将军恐怕会有谋逆嫌疑,到时候事情更加难以收拾。”

    作为驻守边塞的大将军,给府尹下药,确实怎么看都是谋逆的行径。裴月臣痛苦地捏了捏眉心,问道:“杨大人那边可有楚枫下药的确凿证据?”

    “应该没有拿到证据。”程垚仔细回想,“将军端了茶水给我们,我因为没喝,所以只有杨大人是喝了茶水之后昏睡过去,但这事并不足以证明下药的人是将军。”

    “程大人预备如何上奏此事?”裴月臣问道。

    程垚不适地清了清嗓子:“我既然没喝茶水,自然就……不知晓此事。”

    裴月臣望着他,感激道:“多谢程大人。”

    程垚不自在地摆摆手:“眼下不是这个时候,杨大人那边怎么办?”

    裴月臣眉头紧皱,道:“杨铭是惯弄笔墨,善用春秋笔法之人,即便没有证据他也会让圣上对楚枫起疑心。”

    “我也是这么想。”程垚忧心忡忡道,“但是将军也不是肯去软乎话的人。”

    “不行……”

    裴月臣突然起身,因为他意识到从昨日到今时,已完全足够杨铭写完奏折再派人送出。情势危急,他心急如焚,连向程垚告辞都顾不上,他起身匆匆朝外行去。

    程垚本以为他要去找祁楚枫,转念又一想,难道他要去找杨铭?以裴月臣的身份,即便去找杨铭,杨铭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劝,万一起了冲突,裴月臣身上还有伤……想到这里,他便急急追出去:“裴先生!裴先生!”

    院外,春星抱着筐毛豆,一会儿看见裴月臣匆匆出来,一会儿又看见自家公子追了出来。“公子,怎么了?”她莫名其妙问道。

    “看见裴先生了吗?他往哪边去了?”程垚问道。

    春星拿着毛豆,往西面的游廊一指:“他往那边去了。公子,你……”她话未完,程垚已从她身边擦过,朝西面赶过去。

    “……你,先吃早饭呀,还没洗漱呢。”春星低声叨叨,摇了摇头,接着剥她的毛豆。

    程垚顺着游廊直追到将军府马厩,刚进马厩,便看见一袭青衫从他眼前掠过,裴月臣已纵马奔出府去。

    “他、他……他去哪儿?”奔过来这一段路已让程垚上气不接下气,喘得话都不利索。

    马倌有点懵,摇头道:“军师没,上了马就走了。”

    程垚头疼,挥挥手:“你!去把他追回来。”

    “啊?!”马倌更懵了,“程大人,您莫为难我。军师骑走的是府中最好的马,军师的骑术又好,的肯定是追不上的。”

    “这……”程垚急得想捶墙,“帮我备马。”

    待程垚骑马出了将军府,早已不见裴月臣的踪迹,他只得凭着猜测先往杨铭府邸疾驰去。至杨铭府邸之后,向守门府兵听裴月臣可来过,府兵这一日还未曾有人来过,程垚这才稍稍安心心,揣测裴月臣大约是去了军中寻祁楚枫,遂回到府中。

    谁知整整一日过去,祁楚枫回了府之后,裴月臣仍未回来。

    “裴先生不是去军中寻你吗?”

    看见祁楚枫一脸焦急,程垚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他没他要去何处吗?”祁楚枫皱眉道,“你和他了什么?”

    程垚语塞。

    “快!”祁楚枫厉声催促,“月臣身上还有伤,万一出事怎么办?”

    “就是了……实话。”程垚只好道,“他已经先知晓了关闭马市的事情,他来追问我,我也只能实话。”

    祁楚枫胸口一闷,恼怒地盯着他:“了多少?”

    其实觉得自己也没错,但不知怎得,被她眼睛盯着,程垚莫名气短:“该的都了。”

    “你……”祁楚枫气不一处,想揍程垚,又得硬生生忍住,“最后了什么?他究竟会去何处?”

    “最后,提到杨大人会对你不利,他就急匆匆走了。可是……”程垚一把拉住急急抬脚欲走的祁楚枫,“我当时也担心,所以追到杨铭府邸,问了看门的人。看门的人没有人来过。”

    “他没去找杨铭?”祁楚枫不解,“那他会去何处?”

    “所以我才会以为他去了军中。”程垚也不解,“他既未去找杨大人,也未去找你,那他会去何处?”

    “你还来问我!”

    祁楚枫勃然大怒。

    程垚立在原地,讪讪地想什么,待他正要的时候,抬眼才发觉祁楚枫已经走了,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月臣没有去军中,没有去杨铭府邸……祁楚枫一面急急前行,一面在心中快速地判断,既然是阿克奇来找他,那么他有可能去了归鹿城;也许是去了马市,也许是去了军所,又或者去找邓黎月,所以才会耽搁这么久未归。她决定先去归鹿城看看,同时也派侍卫到附近的各条道路搜寻。

    还未行至府门口,便听见崔大勇在高呼:“军师回来了!回来了!将军,军师回来了!”

    月臣!

    祁楚枫眼睛一亮,奔向府门,正好看见暮色之中,马背之上,裴月臣的身子微微倾斜着,明显已是力不从心,随时会从马背上滑下。

    “月臣!”祁楚枫快步迎上前,抢先替他拉住了马缰,焦灼地望向他,“你没事吧?你去了何处?”

    裴月臣面色苍白之极,体力不支,几乎是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幸而祁楚枫扶住,他才堪堪站稳。

    “月臣,月臣!”祁楚枫焦切地看着他。

    裴月臣站稳之后,轻轻拂开她扶住他的手,静静看了她一眼,才道:“你随我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见他神情有异,与平日大相径庭,祁楚枫心中一凛,只得推开半步:“好。”裴月臣不让她扶,多半是在气恼她,她也没法子,朝崔大勇使眼色,示意他赶紧上前扶裴月臣。

    崔大勇赶忙上前,幸而裴月臣没有再把他推开。因身上确实虚脱无力,裴月臣约有半身重量都压在崔大勇身上。崔大勇能察觉到他身上潮乎乎的,似都被汗水浸透了,心下愈发奇怪,不知军师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祁楚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又是担忧又是忐忑。

    顺着游廊往院子去的路上遇到程垚,程垚先是松了口气,喜道:“裴先生您终于是回来了!”

    裴月臣停步,已无力施礼,只能颔首致意。

    “那……您去了哪里?”程垚问道。

    裴月臣未答,只轻声道:“事情已经办妥,程大人放心吧。”

    程垚听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崔大勇便已扶着裴月臣进院子去了。在其后的祁楚枫用口型问他:“什么事情?”

    程垚一脸懵懂,亦用口型解释:“我也不知晓啊。”

    祁楚枫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急急快步追着裴月臣去了,留下程垚在原地费劲思索。

    被崔大勇扶着,裴月臣在太师椅上落座,大约是牵动伤口,他颦眉喘了口气。崔大勇体贴问道:“军师,我先替你换身衣裳如何,里头都汗湿了。”

    裴月臣摇摇头:“不必。”

    见状,祁楚枫在旁急道:“你身子还未痊愈,衣裳湿了就赶紧换,万一受凉了怎么办?还有,伤口也得换药……”

    裴月臣未理会她,示意崔大勇和左右侍女:“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将军。”

    崔大勇犹豫着瞥了一眼祁楚枫,后者只能点头,崔大勇遂带着侍女都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下祁楚枫与裴月臣两人。

    “月臣,我知晓你在气恼,可再怎么气,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你要骂我要罚我都可以,你先让我替你换药。”祁楚枫心疼他的身体,欲上前替他换药。

    裴月臣伸手拦住她,缓缓抬眼,目光痛心疾首,缓缓道:“若早知晓会令你做下这些事情,我宁可那日就死在马市上。”

    “……”

    祁楚枫的手停滞在空中,然后缓缓垂落,她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老将军在世时,为了在北境设立马市,连续上奏疏三年,才终于服了圣上。”裴月臣沉声问道,“你告诉我,老将军为何要设立马市?”

    祁楚枫微垂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的青砖,一瞬不瞬,也不吭声。

    “七年前,荒原各部焚表起誓,保证从此不再侵犯衡境,衡朝也承诺不再烧荒驱马,并且同时设立马市。”裴月臣继续道,“马市开张的那一日,我还记得老将军脸上的笑。他对我,他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边境安稳。当时你和长松也在旁边,你可还记得?”

    祁楚枫紧紧咬着嘴唇,仍旧不吭声。

    裴月臣注视着她,声音中隐含着怒意:“楚枫,关闭马市意味着什么,你告诉我?”

    祁楚枫全身紧绷,也不看他,也不作声。

    裴月臣接着道:“老将军曾再三交代,荒原各部对衡朝的信任来之不易,行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你为了逼他们去找解药,不惜将勾结东魉人的罪名强加到他们头上,再以关闭马市相要挟。这样做,你可曾想过后果?”

    过了半晌,祁楚枫才低声道:“……我会设法弥补。”

    “你以他们生计作要挟,当真以为那么容易弥补吗?当年老将军为了赢得荒原人的信任,数度进荒原施药救灾,足足花费了近十年光景,才为烈爝军在荒原人中赢得些许信任与声名。”裴月臣重重道,“而你却在一夕之间,让多年努力付诸东流。这些你就没想过吗?你对得起老将军吗?”

    祁楚枫头埋得更低了。

    胸中的怒气早已憋了太久,看她如此,裴月臣加重语气,道:“你话啊!”

    祁楚枫猛烈抬头,眼圈红红地盯着他,嚷道:“我没得选!我没得选!但凡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宁可死,也不愿你做出这等事情!”裴月臣怒极,“你身为烈爝军的左将军,是朝廷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怎能如此意气用事!全无大局观念!若老将军还在世……”

    祁楚枫断他:“就算我爹在世,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但老将军也绝不会用这等办法!”

    祁楚枫双目红通通,带着血丝,朝他嚷道:“我过,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这样意气用事,如何对得起老将军托付给你的重任。”裴月臣痛心疾首,“还有你手上的那道伤口,怎么划的?是你自己划的,为了试解药对不对?”

    祁楚枫本能地将手缩起,背在身后,不安地看着他。

    “身为将领,草率至此,竟拿自己的性命去试解药,弃烈爝军于不顾,弃北境于不顾!”裴月臣越越怒。

    “我、我就是当时没想那么多。”她低低道。

    裴月臣怒极:“你若有事,将来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见老将军?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

    “我不会让你死的。”祁楚枫飞快道。

    “我知晓你重情重义,但你是将军,就必须以大局为先。”裴月臣极力想劝她,“我不过是山野之人,我的命无足轻重。”

    “你的命很重要。”祁楚枫红着眼,重申道,“我什么都不会让你死。”

    “楚枫!”裴月臣不知该怎么服她。

    祁楚枫重重地坚持道:“我可以死,但你不行!”

    “你……”

    裴月臣气极,还想张口什么,不料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黑,不受控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