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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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愣住。赵暮云急急给哥哥眼色,彼此间总算有了些默契,赵春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将军此时可能心情很不好 ◎

    三人愣住。赵暮云急急给哥哥眼色, 彼此间总算有了些默契,赵春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将军此时可能心情很不好。

    “将军,我知道,军师要走, 您肯定心情不好。”赵春树边捡碎瓷片边陪着笑道, “我们也舍不得, 可这是军师的好事,咱们也不能拦着吧。”

    “滚。”祁楚枫淡淡道, 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赵春树把碎瓷片抖到一旁,无奈道:“要不,我们去帮你劝劝军师?其实就算他想成亲, 咱们也能在北境给他置办出来, 不一定非得回中原,对不对?”

    祁楚枫忍无可忍地看向他:“我把你腿折你信不信?!”

    赵春树只得不吭声, 朝车毅迟使眼色,示意他劝劝。

    车毅迟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 便听见祁楚枫道:

    “是我没用,我比不得爹爹,留不住他。”她的声音很低, “这些年的情分……我就是跟你们一声,到时候你们就去送送吧。”

    “不是!难道军师以后都不回来了?”赵春树诧异道, “他真舍得下咱们?舍得下将军?”

    赵暮云瞅着祁楚枫神色不对, 悄悄朝自家哥哥摆摆手, 示意他别再了。

    车毅迟也觉得不解:“咱们这儿也算他的半个家吧, 军师成了亲也可以再回来呀?难道他就不回来了?”

    已是连着两日未睡, 又被他们吵得头疼, 祁楚枫扶着脑袋,烦躁道:“行了!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月上中天,裴月臣看着床榻上的收拾出来的包袱——他在将军府十年,却并未置办多少物件,十年下来,需要带走的也不过就是几件衣物和几本书。

    此时夜已深沉,侍女们早就都被遣去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忽听见半旧的门扇吱呀作响,裴月臣从窗口望去,看见一人影立于树影之下,面目模糊,然而从身影他一眼便知那是楚枫。

    祁楚枫自军中回来,沐浴更衣之后倒头便睡,夜半时分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起身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行至裴月臣院外,见内中隐隐透出灯光,才知他竟也未睡。

    步出屋外,裴月臣轻唤了一声:“楚枫。”

    院中树影斑驳,仿若池藻,她静静立于其中,过了好半晌才道:“这么晚了,你怎得还不歇着?”

    “正在收拾……”裴月臣话一半,意识到了什么,便未再下去。

    祁楚枫步出树影,淡淡地讥讽一笑:“漏夜收拾行装,看来裴先生已是迫不及待。”十年来她还从未对他着这般生分的话,话刚出口,她便已后悔,只是面上还得强撑着。

    “楚枫……”

    裴月臣轻声叹息,温和地注视着她。

    抿了抿嘴唇,祁楚枫微低下头,轻声道:“……可否叨扰一杯茶。”

    “自然。”

    裴月臣往里让去,取出新的红萝碳,倒了旧茶汤,用泥炉为她重新煮茶。祁楚枫静静坐着等候,看着他为自己忙来忙去,知晓这样的情景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心下怅然若失。

    “这茶是上回去右路军的时候,七公主所赐。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烹好茶,裴月臣盛出一杯,端端正正地放到她面前。

    祁楚枫勉强一笑:“你知道我是个粗人,和我哥一样,喝茶解渴而已,喝不出好坏来。既是公主所赐的茶叶,你不妨留着日后与李夫人同饮,想来她必懂得品鉴,不至于糟蹋了好东西。”

    裴月臣温和道:“就是煮来给你解渴的,喝吧。”

    祁楚枫端起茶杯,水汽氤氲,迷了她的眼,抿了两口便别开脸去:“定了是后天启程,对吗?”

    不待裴月臣回答,她自己又道:“不对……现下已过了子时,应该是明日启程,对吗?”

    裴月臣轻轻“嗯”了一声。

    “这么快……”她似在自言自语,然后又问道,“行装都收拾好了吗?我让他们去备马车,五辆马车够不够?”

    “不用马车,我只有几件衣服和几本书。”

    祁楚枫看向床榻,看见收拾出来的两个包袱,微有些惊异,怔了半晌,才低低道:“原来,你从未把这里当成家。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顿了顿,惨然一笑,“看来,是我一厢情愿。”

    裴月臣不知该如何解释:“楚枫……”

    不愿再纠结,祁楚枫复起精神:“马车还是要的,老车、树儿和云儿都给你备了送别礼,还有大勇和嬷嬷也给你备了好些,我虽然不知晓是什么,但东西肯定不会少,至少也得备上两辆马车吧。”

    裴月臣刚要话,祁楚枫又接着道:“李夫人商队里虽然也有马车,但商队终究是逐利,多放你一样东西就少摆一件货,你将来……”到这里,她又停住,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愿你让她夫家的人瞧不起。”

    罢,她起身也盛了一杯茶,端至他面前:“明日我军中有事,恕不能相送,这杯茶,便当是我提前为你践行了。”她端起茶,扬脖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径直朝外行去。

    尽管裴月臣内心波涛汹涌,然而手始终死死地按在茶碗上,极力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祁楚枫在石阶前停步,没有转身,问道:“月臣,如果……如果我求你,求你留下来,你会吗?”

    月色如水,落在她的声音上,清冷而寂寥。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她仰头一笑,道:“我明白了。”她大步朝外行去,没有再回头,直至出了院门。

    屋内,裴月臣一动未动,仅有手中的茶汤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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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未睡的人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

    程垚立在游廊暗处,看着祁楚枫离开,又等了一会儿,才走了过去。

    “裴先生。”

    毕竟是深夜,不便贸然入内,他远远地立在院门处,施了一礼。

    闻声,裴月臣愣了一下,放下茶杯,迅速举袖在双目处按了按,起身迎出屋,施礼道:“程大人,快请进。”

    “深夜扰,还请裴先生见谅。”程垚歉然道,“我因见院门开着,里头又有灯火……”

    “不妨事,大人请里面坐。”裴月臣让道。

    坐下时,程垚看见了桌上的两个茶杯,一个空着,一个满着。裴月臣收了空杯,复拿出新的,为程垚盛了一杯茶。

    烛火中,程垚能看出他眼底泛红,但装着没看见,低头先饮了口茶,抬眼看见了床榻上的包袱。

    “裴先生,当真要走?”他问道。

    裴月臣点了点头。

    “为何一定要走?”程垚不解,“先生是另有自己的算吗?”话刚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冒昧,连忙道,“先生见谅,我只是觉得,将军对先生甚是看重,若论去处,别处未必比此间更好,先生三思啊。”

    裴月臣道:“多谢程大人提醒……我已再三思虑过,还是离开为好。”

    程垚叹了口气:“我多问一句,先生是因为关闭马市之事吗?”

    闻言,裴月臣心下黯然,垂目不答。

    “若是为了此事,我想替将军几句话,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真正关闭马市。”程垚道,“那夜我也在军所,到了后半夜,先生的情况愈发不好,解药也毫无头绪,将军无计可施……”回想起当时祁楚枫的模样,程垚至今仍有些后怕。

    “当时将军吩咐我,天亮之后,无论凶犯是否缉拿归案,都传她军令,让马市重开。荒原人有序入城,归鹿城内加强戒备,马市顺延一日,以补偿损失。”程垚望着裴月臣,“将军用此非常手段固然不对,但她并没有真正失了分寸,她并非真要关闭马市,也并未迁怒他人。”

    裴月臣沉默了许久,过了半晌才道:“是啊,她一直都很优秀,只是我拖了她的后腿。”

    程垚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晓。”裴月臣朝他笑道,“我走之后……楚枫的脾气急了些,确实算不得好脾性,还请大人多包涵才是。”

    程垚摸了摸后脖颈,苦笑道:“连这儿都挨过两记,别的想来也不算什么。”

    裴月臣也笑:“她手重,大人日后能躲还是躲着些吧。”

    程垚无奈地笑,忽尔又想起一事,问道:“先生那日,事情已经办妥,是指杨铭杨大人?”

    裴月臣点了点头,沉声道:“下药一事,他没有实证,也不会再乱,大人放心吧。”

    “杨铭肯听你的?”程垚大为惊讶。

    “旧日里我曾与他共事,知晓些许他的陈年往事。”裴月臣也不愿得太细,只淡淡笑道。

    程垚立即明白过了,杨铭必定是有把柄在裴月臣手中,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没料到裴月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能威胁到杨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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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鹿城城郊,三步亭。

    车毅迟指挥着兵士们把各项礼品往车上装,裴月臣在旁拦道:“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哎呀,你别来碍事。”车毅迟把他拽到一旁,朝兵士们努努嘴,“你们继续装车。”

    “老车……”

    “军师!”车毅迟将他拉到亭中,“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树儿、云儿的也在里头,哪里多嘛。我们还嫌少呢,对吧?”

    赵春树在旁笑着点点头,将裴月臣摁坐下来:“军师你莫要操心了,你这趟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可不能寒碜,不然岂不是显得我们烈爝军无情无义。”

    赵暮云在旁捅了他一下,赵春树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你咯吱我做什么?”

    “……”赵暮云拿自家哥哥是真没办法,朝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示意他别再下去。

    赵春树不解其意,只得不再下去,展目望去,邓黎月的商队正在树阴下休息等候。他再看向远处,焦虑问道:“将军怎得还不来?”

    话未完,他被赵暮云重重踩了一脚,疼得直跳脚。

    “你……”

    “楚枫今日有事在身,不能相送。”裴月臣缓缓抬眼看向他们,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她事先已经对我过。”

    赵春树愣住:“将军不来?这怎么行,她……”

    “哥,你去看看那匹马,前蹄是不是有点不对劲?”赵暮云一把将他拖出亭外。

    赵春树被他拖得踉跄了一下,复抬头,看见远处烟尘滚滚,有两匹骏马朝这里疾驰而来。他虽看不清马背上的人,却一眼就认出了马,喜道:“将军,是将军来了!”

    闻言,裴月臣立即起身转头,朝马蹄声处望去……

    马匹渐近,他的目光从期望转变为失望,马是祁楚枫的马,马背上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阿勒。另一匹马的马背上是沈唯重。

    奔到他们面前,阿勒翻身下马,气还没喘匀,丝毫没忘记规矩,先朝裴月臣施礼:“军师。”

    沈唯重也跟着施礼,面上满是焦灼:“军师,当真要走?”他因被祁楚枫赋予重任,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顾埋头编写识字教案,几乎是废寝忘食。今日阿勒给他送饭时,看见她眼圈红红的,连忙追问,方才知晓裴月臣要走,顿时大惊失色。

    掩下眼中的失望之意,裴月臣含笑点了点头。

    “我……我还有好多事情未向先生请教呢。”沈唯重难过道。

    裴月臣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北境能人甚多,程大人也是饱学之士,沈先生向他请教也是一样。”

    沈唯重想“那怎么能一样”,但旁边还有别人,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了下去。

    阿勒吸吸鼻子,上前一步:“姐她不能来,让我来送你。”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裴月臣手中,是一张有些陈旧的纸。

    裴月臣展开,顿时愣住,手中竟是一张房契。

    “姐姐,军师在北境十年,劳苦功高,将军府无以为报。这是京城的一处旧宅,虫噬、虫噬……”阿勒背到一半,忘了这词,费劲地挠挠耳根。

    “虫噬鼠咬。”沈唯重在旁帮她补上。

    “对对对!虫噬鼠咬,年久失修,还请军师莫要嫌弃,或住或卖都使得。”阿勒终于把这一串话背完,松了口气。

    原以为自家将军不来相送,是和军师赌气,万万没想到祁楚枫一出手便是一套京城宅子,赵春树倒吸口气,朝赵暮云和车毅迟无声地连连咂舌。谁都知晓京城是寸土寸金,即便是旧宅,那也是价值不菲。

    裴月臣本能就要拒绝,复将房契还给阿勒:“将军的好意月臣心领,这房契我不能收。”

    “哦。”

    阿勒不会客气话,裴月臣不要,她便接过了房契,想都不想,伸手便撕。

    裴月臣吃了一惊,连忙摁住,急道:“你撕它作甚?”

    房契已被撕了一半,在她手中耷拉着,阿勒道:“姐了,军师不要就撕了扔了烧了,反正别留着。”

    楚枫呀……裴月臣暗叹口气,心下知晓,她是为了逼自己收下房契,所以让故意安排阿勒来送,若是换一个人,还真未必下得了手去撕。

    “好,你别撕,我收着便是。”他只好道。

    阿勒便把撕破了的房契复交给他。

    裴月臣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心下已在思量用什么法子才能将它再还给楚枫。

    车毅迟上前笑道:“还是将军想得周到,担心军师你日后成家没地儿,索性送你一套宅子。”

    “成家?”裴月臣微愣。

    车毅迟搂了他肩膀:“军师你就别瞒着我们了,我们都能看出来,这回你为了保护李夫人受伤,李夫人又尽心尽力照顾你,这次你和她一块儿回中原,我们都懂。”

    “就是!”赵春树凑上前道,“我们备礼的时候就想到这层,等办事的时候,好多东西你都用得上,军师你到了京城一看便知。”

    裴月臣哭笑不得:“我没有……”

    “不用解释,我们都懂。”赵春树善解人意道,“所以我们虽然舍不得你走,可也没拦你是不是?”

    “我……”

    裴月臣百口莫辩,仔细一想,自己这阵子心绪纷乱,确实考虑不周,不该选择与邓黎月同行,无故惹人误会……他心中咯噔一下,楚枫她莫不是也误会了?

    转念又想,此去一别,两人相隔千里,恐再见无期,是否误会也不重要了。

    马车已装载好,众人与他作别。车毅迟等人想着李家商队在北境常来常往,日后与裴月臣再见不难,故而并未伤情,顽笑着让他下次回北境时多带几坛好酒。

    只有裴月臣心中怅然若失。

    马蹄达达,李家车队沿着官道缓缓行向远方,裴月臣行在马队末端,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来路。

    可惜,他惦记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天空明净如洗,湛蓝澄清,一行大雁自南向北,自他头顶飞过,与他正是反向而行。

    荒原之上,莺飞草长。

    今年春天刚刚出生的一只碧青的蚂蚱正在草叶上蹦跶,坚实有力的大腿让它对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充满了探索欲望。大腿弓起,支撑,弹跳,它一蹦,蹦到一片绛红之中……

    祁楚枫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

    蚂蚱从衣角蹦到腰带,又往上蹦跶,直至蹦到她脸上时,才被她不耐烦地拿起,随手丢至一旁。

    一只掉队的孤雁哀哀鸣叫着,压着低空飞过,似在努力地赶往它的栖息地。

    祁楚枫盯着它望,听着它的叫声,直至鸣叫声渐渐远去。

    “……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也不知是那处戏本里头的话,不期然在她脑中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