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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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担心再惹月臣着恼,祁楚枫连着两、三日都没敢去探望他,只能从邢医长、崔大勇和吴嬷嬷口中听他的情况。……◎

    因为担心再惹月臣着恼, 祁楚枫连着两、三日都没敢去探望他,只能从邢医长、崔大勇和吴嬷嬷口中听他的情况。

    吴嬷嬷看她模样可怜,一面替她掏耳朵,一面摸着她脑袋叹道:“我们家姑娘的胆子原来也有的时候, 我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祁楚枫窝在她怀中, 舒服得很, 懒懒道:“嬷嬷你这就不懂了,从兵法上讲, 这叫示弱。”

    吴嬷嬷笑道:“还跟我扯上兵法了,你呀,怂就怂了, 还不敢认。裴先生轻易不骂你, 一骂你,你就蔫头耷脑好几天, 从前是这样,现下还是这样。”

    “我哪有,我……”

    祁楚枫想转头辩解, 被吴嬷嬷按住,嗔道:“别乱动!”

    她只好乖乖不动,咕哝道:“你不许胡, 我才没有。”

    替她掏好耳朵,又替她把头发抿了抿, 吴嬷嬷才让她起身:“还预备躲多久?你以为裴先生不知晓你躲着他吗?这几日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 但每顿吃得都不多, 想来也是心情不好。”

    只是轻轻的几句话, 祁楚枫却已能想象到裴月臣心事重重食欲不振的模样, 顿觉胸口闷闷的:“我只担心他见了我, 愈发着恼。”

    “裴先生又不是孩子,都几日过去了,气肯定消了。”吴嬷嬷推推她。

    回想那日把他气得呕出血来,祁楚枫心有余悸,仍是摇摇头:“还是再等几日吧。”

    吴嬷嬷拿她没法子,戳戳她脑门:“你呀!”

    两人正着话,外间有侍女禀报:“嬷嬷,鸽子汤已经炖好了,是不是盛出来?”

    “盛到陶罐里,不容易凉。”吴嬷嬷交代道。

    侍女应了,又道:“方才军师问起,将军可回来了?”

    闻言,祁楚枫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盯着门外看。

    吴嬷嬷瞥她一眼,朝外道:“进来话吧。”

    侍女这才推门进来,看见祁楚枫也在屋中,连忙施礼:“将军。”

    “军师还了什么?”祁楚枫追问道。

    侍女如实禀道:“他只问了将军可回来了,并未其他话……不过,他剥了一碟子核桃,自己也不吃,就摆在那儿。”侍女是常年在府中,自然知晓裴月臣常常替将军剥核桃。

    祁楚枫微垂下头,掩下嘴角的笑。

    吴嬷嬷笑着点了点头:“知晓了,你下去吧。鸽子汤拿个大陶罐,然后多备一副碗筷。”

    侍女含笑退下。

    祁楚枫这才抬起来头,嘴角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我想了想,嬷嬷你亲手做的菜他都不好好吃,我去帮你骂他好不好?”

    吴嬷嬷好笑地瞥她:“非得拿我当借口吗?”

    祁楚枫搂着她,头埋在她肩上,只是笑。

    “行了!”吴嬷嬷笑着拍拍她的手,“鸽子汤对复原伤口好,你记得劝裴先生多吃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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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已久不曾读这本诗集,这几日养伤,心绪烦闷,随手从书架上取了诗集,原想解忧,没想到才读了一首,裴月臣便怔怔不能自己,复把书放下。

    书能放下,那几句诗词却仍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祁楚枫领着食盒进院时,朝守在屋外的侍女了个手势,侍女会意。裴月臣受伤之前,是不肯要侍女服侍的,只有家仆每日进来洒扫一番。但他此番受伤,祁楚枫便安排了两名侍女随伺。因他喜清静,侍女们大都时候都候在屋外,也不敢进去扰。

    进屋后,祁楚枫看见裴月臣正坐在书案前入神地思量着什么,便也不惊扰他,轻手轻脚地将饭菜都摆好,然后静静地立着,看见旁边茶几上果然摆着一碟剥好的核桃仁。

    过了好一会儿,裴月臣才收回思绪,余光只看见有人影在屋内,也未留意是什么人,只当是侍女,便道:“你先出去吧,晚些时候再来收拾便是。”

    完话,见那人影一动不动,他这才抬眼望去,看见祁楚枫也正看着他。

    “你真要我出去?”她语气尚透着些许委屈。

    已有几日未见,裴月臣何尝不是也惦记着她,乍然看见她在眼前,心中百味杂陈。

    “……我怎么敢。”他望着她含笑道,声音轻得像在叹息。

    见他果然消了气,祁楚枫这才嫣然一笑,朝他招手道:“快来吃饭!嬷嬷这几日你吃得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弃她的手艺不好,所以特地让我来盯着你。”

    自然知晓她是找了个借口来探望他,裴月臣心中更加苦涩,行到桌边,见她只盛了一碗饭,遂问道:“你呢?”

    “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她替他把竹箸也摆好,然后便在桌边站着,果真一副要盯他吃完全程的架势。

    裴月臣把自己的碗筷都摆到她面前,然后取出食盒中另一副干净碗筷,自己动手盛了碗饭。祁楚枫抿嘴一笑,不再多什么,也坐了下来。

    “这是鸽子汤,嬷嬷再三叮嘱了,对伤口好,让你一定多吃点。”她给他挟了一块鸽子肉,鼓励地努努嘴,“哪怕当药吃也得多吃点。”

    “听树儿回来了?”裴月臣问道。

    祁楚枫点头道:“嗯,他嚷嚷着要来看你,我让他过两日再来。他咋咋呼呼的,到时候吵得你不安生。”

    “荒原上情况如何?”

    “根据丹狄人的供词,还有树儿和云儿的搜索情况,青木哉在行刺你之后应该是离开荒原了。”祁楚枫皱眉道,“树儿带人往东追出去数十里,在废弃的野道上发现了马蹄印。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我哥,让他那边心留意。”

    “走了?”裴月臣微微有点诧异,随即一想又明白过来,“他的老巢被剿之后,他可能就想走了,但是大雪封山他走不了,只能等到开春。”

    祁楚枫叹道:“而且如今东南战事日渐吃紧,他去了多半是想分一杯羹。”

    “走了也好,北境也就清静了。”

    祁楚枫点头道:“少了东魉人作祟,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地向荒原推行文字教化,沈先生那边我已经让他着手编撰教案,三土之前在西南边陲教过当地土族,他有经验,到时候你也帮着看看。”

    裴月臣沉默片刻,似想起什么,起身去把茶几上核桃仁取了过来,推给她,轻声道:“今日闲来无事时剥的。”

    祁楚枫笑瞥了他一眼,明知他是在向自己示好,但也不拆穿,拈了一枚核桃仁送入口中,道:“之前去京城,有道用核桃仁和丝瓜的炒,味道甚好。只可惜北境没有丝瓜,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进京玩,我带你去吃。”

    闻言,裴月臣静默了片刻,才涩然道:“楚枫,我……”

    “嗯?”

    “黎月妹妹的商队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中原,我算……”裴月臣顿了一下,然后一气把后面的话全出来,“我算和她一起去京城。”

    口中的核桃仁尚未嚼碎咽下,祁楚枫愣了愣,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转头定定看着他:“你……你要去京城?”

    裴月臣甚至不敢看她,轻点了一下头。

    脑子有点懵,几乎是一片空白,祁楚枫本能地回避最糟糕的那部分,鼓起勇气,心翼翼问道:“然后呢?再回北境是不是?”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裴月臣不出话来,呼吸几番之后,才艰难道:“然后,我想去南境探望霍泽,你知晓的,我们已有许久未见了。”

    “再然后呢?就回北境了是不是?”祁楚枫紧张地盯着他。

    裴月臣避无可避,深吸口气,也看向她,柔声道:“将来得空的时候,我也可以来北境探望你。”

    祁楚枫定在原地,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唯一的变化是一点点泛红的眼圈……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为什么要走?”

    “我与祁老将军约定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至。而且……我确实对中原惦念至深,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裴月臣缓缓道。

    “可是你答应过我不走!”祁楚枫心乱如麻,全然不知该怎么办,口中只能喃喃重复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几乎让他无法言语,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答道:“我是答应过你,可我的是,等到我对你已是有害无益,那时候我便走。”

    祁楚枫全身一凛,猛烈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急道:“那件事情错不在你,是我的错……”

    “楚枫……”

    “从一开始我就疏忽大意,没有料到青木哉会在城中设伏;你中毒之后,我没有顾全大局,冲动行事,用关闭马市来威胁荒原人,都是我一人之过!”她急急道,目光恳求地望着他,“……月臣,我认错不行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将你陷于两难之境。”裴月臣心若刀绞,不得不强撑出一个微笑,“再,又不是永远不见,我还可以来探望你。也许那时候你就已经真正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就像老将军期许的那样。”

    “你胡!”

    祁楚枫红着眼眶,厉声驳斥道。

    裴月臣停了口,静静地、悲伤地、温和地望着她。

    眼泪一直在眼眶中转,祁楚枫死死地撑住,绝不肯让眼泪流下来,盯着他望:“月臣,你实话,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是吗?”

    “不是!”裴月臣立即道,“当然不是!”

    祁楚枫红着眼道:“在你眼里——我不是我,我只是烈爝军左将军!我要顾全大局,要沉稳冷静,要英明果敢,我不能行差踏错,因为那才是你心目中的将领。”

    “楚枫……”

    祁楚枫双目噙泪,哑声道:“你口口声声是我爹爹的期许,其实是你的期许。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我也想成为你们所期望的样子,你看不见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见她泪水滑落,裴月臣心中不忍,想上前替她拭泪,却被她挡开。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用心,苦涩道:“……楚枫,你已经很好很好了,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是我能力有限,我所能教的你已经都学会了,我已经帮不上你,留下来反而会碍你的事儿。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好!”

    “所以在你心里眼里,你我之间仅仅只有君臣之义吗?若你对我……”祁楚枫刹住话,悲怆道,“……月臣,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她伤心地垂下头,那盘核桃映入眼帘,往昔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对她所有的呵护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曾经默默期望过,也许他对她也能有一丝君臣以外的情分,然而今时今日,她终于意识到,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她的手掌一翻,整盘核桃仁被倒扣在桌上,瓷盘四分五裂。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剥,我也不会再吃了。”

    她重重道,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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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眠。

    天际才刚刚翻出鱼肚白,祁楚枫人已经在军中,号角声声,集结兵士,惊得车毅迟、赵家兄弟二人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车毅迟本就住在军中,最先赶到;赵家兄弟因住在家中,便略晚些才到。尤其是赵春树,他昨日才从荒原回来,洗了澡,一个囫囵觉都没睡稳便又被拎到军中。

    紧接着便是满满一整日的军事训练,从旗语到阵法、再到拼杀冲刺,祁楚枫样样身先士卒,车毅迟等人也不敢懈怠,拼着老命跟上。待到月上中天,祁楚枫提出再加练一次漏夜行军,赵春树已目露哀求之意,直朝车毅迟眼色,让他赶紧劝劝。

    “将军,昼伏才能夜出,咱们操练了一日……”车毅迟话才到一半,见祁楚枫眼神不善,立时停了口。

    “北境久未经大战,你们也连带着松懈了不少。”祁楚枫冷冷扫过他们,“以前爹爹在世时,二十个时辰不眠不休也曾有过,现在连十二时辰都不到,就开始叫苦了?”

    “不是,我……”车毅迟紧急找补,“主要是担心马匹受不了!对吧?”他朝赵春树与赵暮云连连使眼色。

    赵春树赶紧点头,又拽了拽赵暮云,后者也跟着点头。

    祁楚枫只思量了片刻,即道:“好!那就不带马匹,徒步夜行军……老车你留守大营。”她也考虑到车毅迟年事已高,遂放他一马。

    车毅迟如释重负,而赵春树则完全傻眼。

    “徒步?”

    祁楚枫点头:“吩咐下去,每个人都把水囊装满带上,但是——行军途中,不允许喝水,违者军法处置。”

    赵春树和赵暮云面面相觑,同时咽了咽口水。车毅迟老成持重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拖着脚步先去歇着了。

    直至次日清,旭日初升,赵春树清点人数,命兵士归营休息之后,自己用仅存的力气进了大帐,然后就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车毅迟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赵春树不接,只张了张嘴。

    “臭子,快接着呀!”车毅迟好笑道。

    赵春树歪了歪脑袋,双眼无神地看着他:“半条命都没了,手脚都不是我的了,现下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我动一动。”

    车毅迟还真惯着他,喂他喝了两口水,才问道:“将军呢?”

    “回府去了。”赵春树哀怨道,“也不知道谁给她气受了!大半夜的,她领着我们翻山越岭,还徒步淌河。”

    “我知道是谁。”车毅迟神神秘秘道。

    赵春树一下子坐直了:“谁啊?”

    车毅迟偏又不,朝外头张望:“云儿,等云儿来了一起,省得我两回。”

    “你……”赵春树又瘫回椅子上,“你赶紧的,趁我还有口气。”

    车毅迟踢了他一脚:“年纪,瞎什么!”余光瞥见赵暮云朝这儿大步过来,连忙也倒了水,正好在他进门的时候递上前。

    “赶紧喝,喝完了我跟你们件大事!”车毅迟道。

    赵暮云不明就里,但正渴得厉害,一仰脖把一碗水都喝尽了。

    “快快!”赵春树催促他。

    车毅迟这才沉声道:“军师要走了。”

    话音刚落,赵春树就整个人跳起来,而赵暮云则被猛地呛到,连连咳嗽。赵春树一边给弟弟拍背,一边急切地追问车毅迟:“你从何处听的?真的假的?军师怎么突然要走?”

    车毅迟道:“昨日我看咱家将军就觉得不对劲,所以你们走了之后,我特地、亲自走了一趟将军府,才知晓军师要走。”

    “去哪儿?去多久?”赵春树费解,“好端端的,军师为何要走?他的伤才刚好吧?”

    赵暮云却隐隐猜到缘由:“是不是因为关闭马市?”

    车毅迟指向赵暮云:“听因为关闭马市,军师和将军好几日都不话;但是还有一事,你们知晓军师会和谁一起离开北境吗?”

    “谁啊?”赵春树奇道。

    赵暮云却又已猜到些许,问道:“是不是李夫人?”

    车毅迟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赵春树佩服地看向自家弟弟:“你怎么又知晓?”

    “军师在病中时,李夫人一直在旁悉心照料,可能……”赵暮云也不知晓该怎么。

    赵春树此时方后知后觉道:“对了,去荒原的时候军师和李夫人还曾同乘一骑,后来又陪着李夫人去了天启南麓。如此来,两人是旧情复燃?”

    车毅迟叹道:“原本我还想去劝劝,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人姻缘。从前老将军想为军师张罗婚事,他一直都不肯,就是因为心系这位李夫人。你们,这好不容易军师肯往前迈一步,咱们也不能拦着……”

    正着,帐帘猛烈被掀开,祁楚枫寒着脸走进来。三人吃了一惊,连忙躬身施礼:“将军!”

    冷冷地扫过他们,目光最后停留在车毅迟的脸上,祁楚枫瞪了他一眼,然后掀袍坐下。

    赵春树讨好地给她倒了碗水,凑上前问道:“将军,这里没外人,那个……军师要走的事儿,是真的?”

    祁楚枫没喝水,垂下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那……他和李夫人的事儿,也是真的?”赵春树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和李夫人的事儿,我不清楚。”祁楚枫冷冷道,“不能乱。”

    赵春树愣了一会儿,试探地看向赵暮云,声问道:“这算不算是默认了?”赵暮云没敢吭声。

    祁楚枫明明听见了,忍耐着不作声。

    车毅迟、赵春树和赵暮云在旁立了半晌,赵春树突然一拍大腿:“军师什么时候走?咱们得抓紧了!”

    祁楚枫抬眼,莫名其妙地看他。

    “抓紧什么?”赵暮云不明白。

    “抓紧置办礼品呀!”赵春树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军师这回和李夫人一块儿回中原,日后他们俩人办喜事,咱们肯定赶不上。这人赶不上,礼得到啊!你们是不是?”

    车毅迟听罢,若有所思:“现下就备礼,早是早了点……但好歹能让军师知晓咱们的心意!”

    “可是,军师只是和她一同回中原,还未到成亲那一步,现在就备礼是不是……可别让人尴尬才好。”赵暮云道。

    “咱们不是贺礼,就当做是送别礼。”赵春树盘算道,“备礼这事我不擅长,还得找娘才行,让她帮忙列单子……”

    他们得正热闹,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盛满了水的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水淌了一地。

    “手滑了。”祁楚枫面无表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