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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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

    祁长松处事向来是大刀阔斧,要他细致入微体察人情,无异于逼他枕上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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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

    祁长松处事向来是大刀阔斧, 要他细致入微体察人情,无异于逼他枕上绣花。

    七公主等了片刻,见他全无头绪,遂问道:“裴先生为何要走, 你可知晓?”

    见她问起此事, 祁长松叹了口气:“正是这原因, 叫我为难。”

    七公子偏头等着他下去。

    “月臣当初留在北境,是因为与我爹爹有十年之约, 直至去年暑,这十年之约便已经到了。”祁长松道,“但是枫的性情你也知晓, 她对月臣甚是倚重, 自然舍不得他走,所以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终归是发生了什么吧?”七公主问道, “两人不和?”

    祁楚枫为了裴月臣关闭马市一事,祁长松自然已经知晓,但要不要告诉七公主, 他尚在迟疑之中,往两侧望了望……

    七公主会意,朝侍女道:“你们先去外间候着吧。”

    侍女们鱼贯退下。

    “月臣从前曾有过一桩婚约, 是他义兄的妹妹,后来虽然婚约取缔, 但他心里似久久不能放下。这位女子近来也到了北境, 月臣对她好像旧情未了, 这次就是他就是算随这位女子的商队一起回中原。”祁长松皱眉道。

    “结果被你拦下来了。”七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来将军也会做棒鸳鸯之人。”

    “我没有, 真的没有……”祁长松无奈地看着她, “我对他也甚是敬重,此番将他留下,是以指点枪术为借口,不能算棒鸳鸯吧。”

    “笑而已,将军莫要介怀。”想不到他当了真,着实是个憨直之人,七公主笑着摇摇头,又想了想,“按常理而言,裴先生与那女子多年未见,若是旧情复燃,必定难舍难分,怎么会让你硬留下来?”

    祁长松也想了想:“可能……我和他也有情分在?”

    七公主噗嗤一笑:“你和裴先生的情分比得上楚枫吗?他能离开楚枫,为何要为你留下?”

    “也是啊。”祁长松苦着脸,长吁短叹。

    七公主盯着他望,也不作声。

    “嗯?”祁长松不解。

    “将军,你又希望我帮你,又要防着我。”七公主轻叹道,“到头来,是你自己左右为难。”

    祁长松想不到她竟看得这般通透,尴尬道:“公主,我不是……罢了,此事早晚你也会知晓,我也不用遮着盖着。”他便将祁楚枫为了救裴月臣关闭马市一事了出来。

    七公主听罢,沉吟良久:“……裴先生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楚枫,这才要走?”

    “他自己是这么,但是……”祁长松皱眉道,“他定过婚约的那名女子现下是个寡妇,所以有些事儿他不好明着,你对不对?我觉得两种原因都有。”

    七公主颦眉思量,总觉这事儿哪里不对。

    “而且我特地听过,他受伤时得到那女子的悉心照料。”祁长松补充道,“其实军师这些年一直单着,好不容易能再续前缘,我确实也不能拦着。”

    七公主问道:“裴先生被你留在这里,楚枫可知晓?”

    祁长松连连摇头:“我没敢让她知晓。”

    “最想留住裴先生的人应该是她。”七公主不解,“她若知晓裴先生还在北境,也许会赶来挽留。”

    祁长松叹道:“你不了解枫的性子,这次月臣离开北境,她必定是挽留过,但是没留住。她死倔死倔的,事已至此,她就是自己把自己憋屈到死,也绝对不会再一句留人的话,想让她赶来再低三下四地挽留,绝无可能。”

    “楚枫这脾气,”七公主轻叹口气,“……只怕过刚易折。”

    “若是让她知晓我留了月臣,保不齐连我都要骂。”祁长松烦恼得很,“所以我也是没了主意,才想请公主下旨留人。”

    七公主秀眉深颦,一时也无法决定该如何行事:“请将军容我一些时候,让我好好想一想。”

    听出她是愿意帮忙的意思,祁长松心中欢喜:“多谢公主,就是……最好快一点,我担心他再提,我就找不到借口留人。”

    七公主含笑点头:“好。”

    祁长松起身施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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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一个多月的雨水,让荒原的好些地方都成了泥沼。

    深一脚浅一脚,阿克奇冒着雨与族人一起将羊群赶入圈内,举着马灯,清点羊群的数目。有个年轻族人骑着马匆匆赶过来,唤道:“少族长!”

    阿克奇没理会他,一直到将羊群清点完毕,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他。

    “少族长!”年轻族人满脸喜气,“我回来了。”

    “走,回去话。”

    阿克奇将马灯交给旁边的族人,拍拍年轻族人的肩膀,与他一块往旧毡房走去。

    进了毡房,两人都把身上半湿的衣袍脱下来,又脱了靴子,在火堆旁烘烤。

    “少族长,一路都很顺利!”火光映在年轻族人的眼中,闪闪发亮,“那条野道直通向棋山,咱们可以把货品顺着这条道运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价格能多卖好些呢。”

    “没被人发现?”阿克奇问道。

    年轻族人摇摇头:“这道荒太久了,压根没人走,有些地方根本没路可走,若不是跟踪东魉人的踪迹,我也找不到。”

    “没被他们发现吧?”

    “没有,他们留下来的马粪都是之前的。”年轻族人道,“幸好早点探路,我回程的时候,雨水一多,把马粪都冲跑了。”

    阿克奇把衣袍翻了一面,接着烘烤,面色凝重地思量着。

    “少族长,到了棋山就好办了,那里的镇子也有商贩在收皮货,我问过价,比马市可高不少呢。”年轻族人颇激动。

    “我知道。”

    阿克奇去过衡朝的京城,见识过真正的繁华,知道一件羊皮从荒原到京城,价格相差数倍。

    “而且有了这条道,以后他们就再不能拿关闭马市来要挟咱们。”年轻族人强调道,“咱们再也不用怕货白白地烂在家里头,是不是?”

    阿克奇依旧没作声,沉默着看着火光。

    “少族长,下决心吧!你让我去勘探这条路,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不受要挟,还能卖个好价钱吗?”年轻族人热切地看着他。

    外面的雨又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在毡房上。阿克奇微微侧头,似在听雨声,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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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间山坳,树茂草深,一头鹿正低头吃尚带着露水的草叶,稍远处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不同于风吹过草叶尖的声响。鹿警觉地竖起耳朵,抬首,水汪汪的大眼睛向远处眺望……

    祁长松悄无声息地向裴月臣了个手势,示意他从左面包抄,而他自己算从右面绕过去。

    裴月臣颔首会意。

    祁长松遂悄悄往右挪了一步,不巧踩在一根枯枝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野鹿受惊,立时跃起,往前跳窜。

    时迟,那时快,裴月臣挽弓搭箭,利箭穿林叶而去,正正钉入野鹿脚下,拦住它逃窜的方向。

    野鹿微一愣神,迅速转身向相反方向逃窜。

    裴月臣眼疾手快,又射出一箭,追星赶月般从鹿耳擦过,堪堪钉在在它脚下。左右受阻,背面是峭壁,前面又是猎手,野鹿一时无路可逃,焦躁不安地来回踏着蹄子。

    “月臣,我又不是枫……”祁长松不满地抱怨着,脸上又分明带着笑,抬手挽弓。

    裴月臣放下弓箭,提醒他道:“这鹿好像怀着胎呢。”

    “啊?”

    祁长松一愣,半抬弓箭,眯眼去看那头野鹿,确实看出腹部微微隆起。

    “这……”他回头望向七公主,“殿下,咱们还吃不吃?”

    不远处七公主一身猎装,骑在马背上,笑道:“但凭将军做主,我还不饿。”

    祁长松哈哈一笑,遂收了弓箭:“那咱们就放它一马。”

    三人遂拨转马头,出了山坳。野鹿愣了一会儿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险消失,轻盈地跃入深林之中。

    “可惜了,原本还想晚上拿鹿肉烤着吃。”祁长松朝七公主啧啧道,“新鲜鹿肉下酒,那滋味可了不得。”

    七公主好奇问道:“方才将军为何,裴月臣拿你当楚枫?”

    祁长松转头看了裴月臣一眼,才道:“月臣箭法好,他陪枫出去狩猎,自己不猎,但会把猎物逼到她跟前。”

    七公主抿嘴一笑,也看向裴月臣:“裴先生对楚枫是真的好。”

    想到楚枫,裴月臣心中苦涩,勉强笑了笑。

    “……先生怎么舍得走呢。”

    七公主似在问他,裴月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抬眼时,原来七公主已转开头,原来她不过是在自叹。

    这趟春猎,因为带着七公主,所以没有进深山,能猎到的野兽也有限。祁长松之前还猎了两只野山鸡,让随侍兵士将野鸡开膛破肚,再用湿泥裹了,放到火堆里头烤。

    附近正好有块勉强算得上平整的石板,祁长松命兵士用山泉水将石板洗刷干净,架在火堆之上灼烧。附近有不少野山菌,采来洗净,用随手匕首切成薄片,放在石板上烤,加一块方才剥下来的野山鸡身上的油脂,不过一会儿功夫,野山菌的鲜香味飘散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殿下,尝尝!”

    祁长松熟稔地往上头洒上盐,然后挟了一片野山菌,吹了吹,递给她。

    七公主从前也曾跟着父皇出门狩猎,但皇家狩猎,何等排场,即便是烧烤野味也是由御厨专门料理,并不曾亲自动手,看着祁长松手法熟练地烹饪,又是好奇又是新鲜。

    “直接吃?”她奇道。

    “对,好吃!”祁长松鼓励她,“尝尝、尝尝!”

    七公主迟疑道:“将军可莫要戏耍我。”

    “我怎么敢……”祁长松一片好意被辜负,面露沮丧。

    裴月臣在旁笑道:“殿下放心,行伍中人常在夜里宿营,这吃法虽然简陋,但味道却是不差。”

    七公主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野山菌,只是一点点,鲜香味便在舌尖绽放开来,然后她又吃了一口,直至吃完那片野山菌。

    “如何?”祁长松期盼地看着她。

    七公主道:“再来一块!”

    祁长松大笑,连忙又给她挟了一片:“我也知晓我是个粗人,不过吃食上我可一点不含糊,不像楚枫,她才是过得真糙。”

    七公主笑道:“裴先生在这儿呢,你可别编排楚枫。”

    “月臣在我也不怕。”祁长松一面忙着烤野山菌一面问道,“月臣,枫是不是就不好好吃饭,成日里就吃些零嘴?”

    裴月臣微微一笑:“她有时太忙,胃口也不是很好,只能吃些零嘴垫垫。”

    “你还护着她。”祁长松朝七公主道,“你可不知道,月臣,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就这么个人,自来了北境就专门给枫剥核桃吃。”

    七公主含笑,望向裴月臣:“那也得裴先生愿意呀……先生这下一走,岂不是没人给她剥核桃了?”

    裴月臣眼前浮现出那晚的画面——

    裂开的瓷盘。

    散落的核桃仁。

    还有,她冷冽的声音: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剥,我也不会再吃了。”

    火堆烧到枯枝,发出一声爆响,裴月臣回过神来,挪了挪身子,正好听见祁长松哼道:“枫就不能惯着她,让她自己剥去。”

    七公主想起一事,随口向裴月臣问道:“对了,程垚程大人与楚枫相处如何?”

    裴月臣微怔,回过神来,答道:“还好。”

    “不瞒先生,父皇一直有心想要撮合他们俩。”七公主笑道,“依先生看,楚枫对程大人可有好感?”

    “我……”裴月臣不知该什么,“这个,我……”

    祁长松插口道:“不是我想驳父皇的意思,我看他们俩不成。”

    “你怎么知晓?”七公主嗔道。

    “这次月臣受伤,但凡枫身边有一个能劝得住她的人,都不至于由着她那狗脾气。”祁长松摇头道,“我对程垚没意见,但明摆着,枫心里肯定没他。”

    想到程垚青紫的后脖颈,裴月臣暗叹口气,心下也赞同。

    “先生此番离开,可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七公主看向裴月臣,“我听长松,先生好像要成家?”

    “啊?”裴月臣吃了一惊,看向祁长松,“我何曾要成家?”

    祁长松拿着一根细木棍,正从火堆里往外扒拉叫花鸡,见他盯着自己看,讪讪道:“你和李夫人从前有过婚约,这些年你又一直单着,不是因为还记挂着她吗?”

    没想到居然连祁长松也误会了,裴月臣无奈道:“我只当她是妹妹,从前如此,现下也是如此。”

    “你在我面前不用遮遮掩掩,成家又不是什么坏事。”祁长松挺直身子道。

    “真的没有。”裴月臣诚恳地看着他,“我没想过这些事儿。”

    祁长松狐疑地盯了他半晌,奇道:“为何不想?”

    “我……”裴月臣觉得怕是越解释越乱,一时难以回答。

    七公主替他解围道:“想来裴先生一心都在辅佐楚枫,所以顾不上自己的私事。”

    拿木棍把叫花鸡外头的泥敲开,一股热气升腾而出,香气四溢。祁长松撕开鸡,隔着烟气问裴月臣:“你真没算成亲?你得跟我实话。”

    “真的没有。”裴月臣只好复道。

    “那么先生离开北境,可有更好的去处?”七公主边问道,边摆手拒绝了祁长松递过来的鸡腿。

    裴月臣道:“我还未想好。”

    祁长松边撕鸡腿肉边道:“没想好就留下来呀,为何非得走?”

    七公主看着裴月臣,沉默片刻,叹道:“当年父皇曾过,楚枫是一把好刀,只是……过刚易折,须得有一柄刀鞘才好。长松得对,从这次的事情看来,程垚并不是那柄刀鞘。”

    刀鞘?

    裴月臣闻言,细思量去,竟微微一怔。

    祁长松听得似懂非懂,想问又担心显得自己太笨,遂皱眉认真思量着。

    七公主抬眼望向裴月臣:“我知晓,先生离开北境的原因之一是认为自己拖累了楚枫。可是先生有没有想过,楚枫之所以做出过激的举动,正是因为你受了伤,没人劝得住她。”

    裴月臣尚未回答,祁长松在旁一拍大腿:“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楚枫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试想一下,若当日受伤的不是先生,而是……”七公主将目光移向祁长松,含笑道,“将军介意吗?”

    祁长松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得是什么,忙道:“当然不介意。若当日受伤的是我,枫她……”他为难地皱起眉头,谨慎掂量了一下自己和裴月臣在楚枫心中的分量。

    “手足至亲,楚枫也必会舍命相救。”裴月臣已道。

    七公主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楚枫身边还有跟随她多年的将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受了伤,想必她都绝不会置之不理。”

    “那当然!”祁长松补充道,“老车是看着她长大的,树儿是和她一块儿长起来的,云儿虽然差点意思,但也是老赵的亲生儿子。楚枫的马术还是老赵亲自教的呢。这里头无论哪个人,她都不可能看着他们死。”

    边鼓敲得不错,七公主朝祁长松透去赞赏一瞥。后者已经撕好一碟子满满当当的鸡腿肉,递给她。

    七公主接了碟子,然后才看向裴月臣:“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裴月臣已然明白,心中却无甚底气,迟疑道:“我……”

    “先生莫要误会,我并不是要劝你留下。”七公主不理会祁长松投来的目光,继续道,“上次我便过,父皇有意请先生重领军职,以先生的才能,定可独当一面,留在北境寄居将军府,实在是屈才。”

    “月臣不敢当。”裴月臣望着火堆,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只要对楚枫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对楚枫好,你就不该走!那丫头的狗脾气……”

    祁长松话还未完,便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周遭兵士立时进入戒备状态。他与裴月臣皆起身朝马蹄声方向望去,看见是右路军的一名传令军士,策马疾驰而来,神情焦灼,不知有什么急事要禀报。

    七公主端着碟子,也起身望去。

    传令军士待到近处,翻下马背,急步奔向前来。

    “将军,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