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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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毅迟的墓地就选在祁老将军的近旁,周遭松柏成行,逢冬不败,始终苍翠。自衡朝立国以来,许多北境怠◎

    车毅迟的墓地就选在祁老将军的近旁, 周遭松柏成行,逢冬不败,始终苍翠。自衡朝立国以来,许多北境的戍边大将都葬在此处, 墓碑坐北朝南, 齐齐整整, 回望京城。

    抬棺者十六人,其中前四人为丹狄族人, 后十二人是车毅迟麾下兄弟。因为军中兵士群情踊跃,都依着他们的话,出殡队伍能达到数千人, 为了不扰民, 赵春树不得不精简再精简,最后勉为其难才将人数减到了五百左右。在这两件事情上, 赵春树颇费了口舌才服了军中诸多弟兄。

    这日又恰逢是马市最后一日,按理许多荒原人应该还在马市上卖货,可出殡之时, 道路两旁密密匝匝地站满了荒原人,连赫努族的格力玛也来了,都是来送车毅迟最后一程。祁楚枫看在眼中, 愈发不好受,她心里很清楚, 是车毅迟用自己性命挽回了她的过失, 重建了荒原人对烈爝军的信任。

    除了裴月臣和祁长松, 还有阿克奇、格力玛、赵春树、赵暮云、程垚、阿勒、沈唯重等人都静静立在墓碑之旁。

    棺木一点点沉入墓穴。

    一锨一锨的黄土落在棺盖上。

    止疼汤药的药效早已过了, 断指处传来一阵阵疼痛, 祁楚枫皱紧眉头, 听着周遭隐忍的抽泣声,盯着渐渐被黄土掩埋的棺木……

    车毅迟的声音复在她耳边响起——

    “……我老车在北境数十年,也送走了许多人,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这心里头的难受劲儿,我懂……咱们得看着别人来来去去,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得习惯。”

    祁楚枫望向近旁爹爹的墓地,茫茫然地想:

    如何才能习惯?

    老车,你怎么没?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细细碎碎,纷纷扬扬,被风一吹,兜头兜脸地扑了人一身,潮乎乎的。雨丝均匀地落在墓穴顶新铺的草皮上,草叶青翠欲滴,绿油油的蚂蚱从近旁冒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上蹦跶。

    官道上,一匹快马正朝左路军方向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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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礼刚刚结束,祁楚枫满脸倦容刚刚回至府门口时,崔大勇便急急迎上前来。

    “将军,宫里来人了!正在偏厅候着。”

    “宫里?”

    祁楚枫闻言微微一怔,继而转头看向祁长松:“是来寻你的吧?”

    “宫里来人也该去见七公主,找我作甚?”祁长松也是一愣,满脸疑惑不解,问崔大勇:“什么了吗?”

    崔大勇摇摇头:“口风很紧,什么都没。”

    断指处又是一阵疼痛袭来,祁楚枫暗暗咬牙硬撑,皱眉道:“……先去见见吧。”

    “你撑得住吗?”祁长松不放心道,“老邢止疼汤药喝多了不好,要给你换方子,月臣给你取药去了,你再忍忍。”

    “这点伤算什么。”

    祁楚枫嘴硬道,刚完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得不靠在柱子上,缓了缓神。

    “你看你……”祁长松急道,“这样,我去见他,你先去歇着。”

    “费什么话。”

    撑过那波痛楚,祁楚枫挺直背脊,朝前行去,压根不理会他。

    “你、你这脾性不改改,狗都嫌!”

    祁长松叹了口气,追了上前去。

    两人行至偏厅,一见来人,祁长松心里立时一咯噔——来者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周云,不仅是掌印太监唐三礼的义子,因自幼习武,故又颇得圣上青睐,常常委以重任。今日竟不知是何等大事,圣上派他来北境传信!

    与祁长松正相反,看见周云,祁楚枫反而放下心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圣上赐婚,但显然赐婚这等事情是断然用不着周云来跑一趟。

    “左将军!右将军!”周云见到他们,立时起身迎上,便已看见祁楚枫脸色苍白,目光很快落在祁楚枫裹得结结实实的左手,惊道:“左将军这是怎么了?”

    祁楚枫勉强一笑:“没事,一点皮外伤。”

    “周公公快请坐!”祁长松忙道,“公公一路辛苦了,还未用过饭吧?我让大勇……”

    “不着急。”周云笑着断他,“的身负皇命,不敢耽误。”

    “对对对!”

    祁长松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整理衣袍,忽又想起什么,先去帮祁楚枫整理衣袍。祁楚枫一脸不耐烦,当着周云的面又不好拒绝,由着祁长松把衣袍下摆抻平。紧接着,祁长松飞快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袍,就往地上跪去……

    周云连忙上手去扶:“右将军使不得!”

    祁长松不解:“不是要接旨吗?”

    “是有件事,此番圣上让我带了几句话。”周云扶起他,朝旁让道,“两位将军请坐。”

    闻言,祁长松与祁楚枫方才落座,等着周云出下文。

    待两位将军都坐下,周云方才落座,朝他们道:“我知晓两位将军都是爽快人,有些话我也不绕弯子了。”

    “周公公直言便是。”祁楚枫道。

    周云点头道:“如今东南战事陷入胶着状态,两位应该都知晓吧?”

    祁楚枫与祁长松皆点头。

    “去年主帅陆庭连败六仗,连当年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古鸦城也被东魉人重新占领,圣上气得连最心爱的茶具都摔了。”周云叹道,“如今国库拮据,圣上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在年内结束此战。”

    祁长松尚在揣测圣意,疑心周云来哭穷,多半是圣上想减军饷,而祁楚枫心下已然明白周云此行的来意。

    “所以圣上决定从各境调兵,南境的霍将军,西南的曹将军,还有就是北境。”周云看着他们二人,“圣上意思是,请两位将军筹措出五万人马,带兵南下,但同时也须得保证北境不出岔子。”

    既要带兵南下,又要保证北境稳固,自然是要他们其中一人留守北境,祁楚枫问道:“谁来留守北境,谁带兵南下,圣上可了?”

    不待周云回答,祁长松已抢先道:“当然我带兵南下,这还用。”

    周云闻言,笑容颇有些尴尬,一时不便话。

    “周公公,您别理他,您接着。”祁楚枫道。

    “圣上原先确实想过让右将军带兵南下,”周云替祁长松圆了一下面子,“但后来又考虑到这两年有不少来自南方的新兵,大部分补充到左路军,为了避免最大限度的水土不服,所以圣上也在考虑是不是由左将军南下。”

    “我军中也有南方兵,再,这也不是……”

    祁长松话到一半,被祁楚枫瞪了回去。后者复看向周云:“所以,圣上尚未决断?”

    “圣上的意思是,请两位将军自行定夺。”周云顿了顿,不待祁长松话,又道,“南境与西南的兵力有限,主力靠北境,所以南下之人需得肩负主帅之职。”

    听到这话,祁长松愣了一下:“主帅?那陆庭呢?”

    “上月圣上已经罢免他主帅之职,”周云简短道,“人进了天牢。”

    “……”

    祁长松张了张口,总算没再话,默默与祁楚枫交换了一下眼色。

    见他们神色不定,周云起身道:“此事请两位将军仔细商量,明日一早,我在官驿中等你们的决定。”

    “明日一早?!”祁长松惊道,“这么着急?”

    周云沉声道:“东南战事,圣上已是心急如焚。”

    “……当然、当然。”祁长松讪讪一笑,又忙热情道,“周公公不急着走,留下来用顿便饭,府里有上好的陈酿,也好给公公解解疲乏。”

    周云笑道:“多谢美意,只是卑职这趟是公差,朝廷规矩摆着,不敢妄为,还请右将军体谅则个。”古往今来,边将不得结交近臣,这是大忌,周云是圣上身边的亲信,对此自然慎之又慎。

    祁楚枫瞥了自家哥哥一样,暗叹口气,知晓他因七公主的关系,与宫里人迎来送往惯了,竟未意识到周云身份与那些太监大为不同,一时忘了忌讳。待周云离开之后,她才责备地看向哥哥:“温柔乡里呆久了,若是爹爹还在,定要罚你去石板上跪着。”

    “一时大意……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祁长松也知是自己疏忽了,惭愧一笑。

    断指处一抽一抽地疼,祁楚枫深吸口气,强撑起身子,托着伤手朝外行去:“事关重大,咱们到书房再谈。”

    祁长松跟在她身后,随口咕哝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当然是我去。”

    祁楚枫脚步微滞,侧头皱眉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继续朝前行去。直至两人进了书房,示意祁长松关上房门,她才沉声道:“这事你别掺和了,我去!”

    “你……”祁长松气不一处来,“你刚受了伤,还逞什么能?”

    祁楚枫没理会他,单手铺开地图,提了笔,边思考边在上头写写画画:“从北境到东南,五万大军……不能走京华道,必须绕道秦川……”

    “枫,你算什么呢?”祁长松不解。

    “人吃马嚼……”祁楚枫颦眉思量,“沿路的粮草……”伤手不慎碰到书案,疼得她整个人一抽,差点掉了笔。

    “枫!”祁长松急了,拿下她的毛笔,“你到底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五万大军,从北境到东南,还得绕道秦川,路上至少就得花掉两个月,而且这一路上村镇极少,粮草供给只能靠自己,仅仅运送粮草就是一笔大开销。”祁楚枫咬牙忍疼,目光没离开地图,不耐烦道。

    “……不是,咱们是不是先把事情定了,再忙活?”祁长松道。

    “不是过了吗,我去。”

    祁长松满脸无奈:“你等等、等等!”

    他伸手去扳她肩膀,又生怕碰到她伤处,不得不心翼翼,总算让祁楚枫正眼看他。

    “哥,我实话跟你,我早就料到圣上会想要调北境的兵马。从去年开始,针对东魉人的作战习惯,我已经开始训练人马。”祁楚枫道。

    “……你怎得不告诉我?”

    “你那边毕竟有七公主在,像我这般私自揣测圣意,圣上若心情好,最多夸赞一句担君之忧,若是心情不好,那对我疑心可就大了。”祁楚枫扶着伤手,实在有些撑不住,疲倦地坐到椅子上,“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本来就容易让他疑心,何苦自己再找事儿。”

    祁长松明白过来:“可是这带兵南下的事儿,我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让妹妹去。”

    祁楚枫挑眉看他:“你觉得,这差事是好是坏?”

    祁长松拖过圆凳,也坐下来,叹口气道:“一开始,我以为就是带两万人马过去凑人头,还得听陆庭的指挥,你这狗脾气能听陆庭的?肯定是我去啊。后来周公公又,陆庭已经进了天牢,我心里就咯噔一声……”

    尽管手还在疼,祁楚枫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吓着你了?”

    “你想想,陆庭是什么身份,国舅爷,皇后的亲舅舅,圣上都能直接把他关天牢里头。”祁长松直摇头,“看来圣上对此战势在必得,这主帅可不是好差事,赢了也就罢了,输了弄不好也得进天牢。”

    祁楚枫微微一笑:“赢了,咱们还是回北境;输了,还真不好。”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我去,万一进了天牢,至少还有七公主能帮着求求情。”祁长松道。

    祁楚枫一笑,手更疼了,只好忍着:“何苦灭自家威风,仗还没,就想着输了怎么办。再,国舅爷都进去了,你一个驸马爷能顶什么用。”

    祁长松一时语塞。

    “这差事我有准备,你就别跟我争了。”她伸手要去取笔。

    “你想清楚了!”祁长松不肯给她,着急道,“陆庭二十万大军都被得节节败退,你怎么保证自己能赢。”

    “没甚可想的,东魉人为祸已久,此事责无旁贷。”祁楚枫顿了顿,“爹爹过,他一生唯有尽忠职守四个字,咱们不能挨他的骂。”

    听她提到爹爹,祁长松静默了,顺从地让她取走了笔。

    复看回地图,片刻之后,祁楚枫似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此事须得瞒着月臣。哥,你别扣着他了,让他走吧。”

    祁长松不解:“他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让他走?你这气性也太大了吧!再,瞒着他作甚,现下这个时候,他正是你的好帮手。”

    祁楚枫沉默了片刻,将从前裴月臣在古鸦城经历的事情告诉了祁长松。后者愣了许久,才道:“难怪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提起从前在军中的事情。”

    “他从前太苦了,没必要再把他卷进来。让他走吧,安安静静的过他自己的日子。”

    当初费劲巴力地把裴月臣留下来,竟是自己做错了,祁长松懊恼地挠挠脖颈,问道:“要是他自己不走呢?”

    “你就不该扣住他,不然不定这时候他已经在京城成……”祁楚枫目光一黯,后面的话不愿再下去,“我会设法让他走,你别再拦着就行。”

    “你想干嘛?”祁长松紧张地看着她。

    祁楚枫不肯言语,转头看向窗外,雨势比早间下得更大了些,在梧桐树上,噼啪作响,凉意直渗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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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医长开的药方里有一味药恰好军中缺货,裴月臣又冒雨去了归鹿城买药,直至掌灯时分方才赶回来。进府时,崔大勇迎上前来,见他衣袍半湿,连忙唤厮去取衣袍来给他换上。

    “不急,先煎药!”

    裴月臣也很焦心,都这时候了,楚枫肯定疼了很久,他急急往灶间去。崔大勇跟在后头,道:“药我来煎,您先去把衣裳换了吧。”

    “不,这里头有一味药需要后下,我来煎比较妥当。”

    裴月臣不放心其他人来煎药。

    崔大勇只得退开,过了一会儿,亲自捧着一件崭新的衣袍进来,将灶间其他人都暂且遣出去,朝裴月臣道:“军师,先换上干爽衣裳,您可不能再病了。”

    “多谢。”

    不忍拂他好意,裴月臣依言换上新衣袍,却发觉衣袍大竟出奇得合身,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他方才以为是大勇拿了自己的衣袍,可大勇的身量比他要矮一些。

    “这衣裳是?”

    崔大勇笑道:“这衣裳就是您的。”

    裴月臣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时,并未留下衣袍:“怎么会?”

    “您忘了,咱们府每年春秋两季都定做衣袍,这是您走之前就定做了,只是送来时您已经走了。嬷嬷留着,不许给旁人,不定您还会回来,果真您就回来了。”崔大勇笑道。

    浆洗过的新衣袍,摸上去还有些硬崭崭的,裴月臣心下泛起一丝感动:“多谢你们。”

    “别衣裳了,您住的院子也没动过,所有的东西都和原先一样。”崔大勇道,“嬷嬷了,只要将军没发话,院子里头一根草都不许动。”

    “楚枫,一直没什么?”裴月臣忍不住问道。

    “将军什么都没,偶尔提醒我给荷花缸换水,其实我哪里会忘,一直记着呢。”

    药罐里头的水沸开,一股药香弥漫开来。炉膛里头的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整个灶间都是暖洋洋的,消散了外头雨水渗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