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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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伤的手不敢用,祁楚枫只能单手策马,饶得如此,还是疼得冷汗直冒。待至军中祭奠大帐前,翻身下马时!◎

    受伤的手不敢用, 祁楚枫只能单手策马,饶得如此,还是疼得冷汗直冒。待至军中祭奠大帐前,翻身下马时, 几乎整个人从马背上滚落, 勉强方才站稳。

    裴月臣与祁长松紧随在她身后, 也到了大帐前。看她脚步踉跄,裴月臣本已抢上一步, 预备扶住她,然后又见她强制站稳身子,这才默默收回手。

    赵家兄弟赶忙迎上前来。赵春树一眼就看见祁楚枫手上包扎着厚厚的布条, 再看见她苍白的脸, 又是焦虑又是担心:“将军,你没事吧?你的手……”

    “伤而已, 不碍事。”

    祁楚枫简短道,把手背到身后,目光看向停在帐内的棺木, 什么都没再多,径直大步走了进去。帐内站着车毅迟营中的副将,还有校官尉官诸多人等, 皆面带哀色,见到祁楚枫进帐, 皆纷纷施礼。

    棺木盖着, 但并未钉上。

    祁楚枫示意赵春树把棺盖开, 赵春树迟疑了一下, 劝道:“将军, 老车他在水里泡了不少时候……还是别看了吧。”

    “开!”祁楚枫冷道。

    赵春树不敢违令, 将棺盖推开,默默站到一旁。

    祁楚枫上前,看向棺木内,瞬间瞳仁紧缩,右手紧紧抠在棺木边缘,左手抵着棺木,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疼痛。

    此时的疼痛对于她来,更像是上天的恩赐,她甘之如饴。

    老车面目全非地躺在她面前,区区断指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再翻上十倍,也是她应该受的。

    疼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她低下头来,将额头死死地抵着棺木,胸膛一上一下起伏不定,泪水拼命地噙在眼中,不让它落下来。

    周遭的兵士们见状,也都禁不住红了眼,有人偷偷抽泣起来。

    听见抽泣声,祁楚枫强制镇定情绪,复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想对他们什么,话语哽在喉咙深处,半晌才道:“别哭,老车不喜欢看人这样……”

    兵士们点着头,然而抽泣声却更厉害了。

    紧紧咬着后槽牙,勒令自己不许在兵士们面前掉泪,祁楚枫快步行出祭奠大帐,仰头望天,极力不让眼泪落下,过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裴月臣默默地看着她,他能感受到笼罩在她周身的悲伤,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祁长松上前,轻轻搭了祁楚枫的肩膀,轻声道:“枫,咱们都是行伍中人,生死有命,你别想太多。”

    祁楚枫没作声,默默把他的手扫下肩膀,看向跟出来的赵春树,问道:“另外两名弟兄呢?”

    赵春树答道:“也带回来了,按您的吩咐,给他们记了功。”

    “给他们的抚恤金翻一倍,多出来的部分由我补上,此事不要声张。”

    赵春树虽然不太明白,但点了点头。

    “老车的兄长可来了?”她又问。

    “送信的人回来禀道,老车的兄长前年中内风,已卧床两年,两个儿子又在外地,也来不了。老车膝下无儿无女,营中的兄弟了,他们来为他守灵。”

    手上的疼痛又一阵袭来,祁楚枫皱了皱眉头,强忍着沉声道:“不用!老车无儿无女,我认他做义父,我来为他守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将军……”赵春树愣住,不知该什么好,“这、这怎么行?”

    祁楚枫的声音虽不大,却是斩钉截铁:“有何不可,就这么办!”

    “枫,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祁长松焦急插口道,“你毕竟是堂堂烈爝军左将军,这事……咱们再权衡一下,不就是守灵嘛,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哥,你不用劝了。”祁楚枫看他,淡淡道:“就算爹爹在世,也不会拦我。”

    祁长松微愣,竟不出话来。

    “楚枫!”裴月臣上前,望着她,柔声道:“你刚刚受了伤,身子虚弱,彻夜守灵太累,你让我来替你守灵,如何?”

    万没想到他竟想替祁楚枫守灵,赵春树与祁长松又吃了一惊。

    眼底流转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祁楚枫静默片刻,然后别开脸去,道:“多谢裴先生的好意,不敢劳烦先生。”

    “你何必与我见外……”

    祁楚枫断他:“先生现下已不是将军府的人,我的事,不劳先生操心。”

    这下子,祁长松再听不下去,出言道:“这是什么话!枫,你能不能别置气了?月臣在北境十年,再怎么样,这些年的情分不是假的吧。”

    祁楚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声音清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罢,她径直朝前行去,不再回头,背影孤单,背脊却挺得笔直。裴月臣望着她的背影,想起那夜她离开自己院的时候——

    “月臣,如果……如果我求你,求你留下来,你会吗?”

    那时候的她,会是何等伤心。

    眼底不能自制泛起水泽,裴月臣垂下双目,默默无语,深悔当初自己为何要那般执拗,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做对她最好,却伤她至深。

    拿自家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祁长松亦是无奈之极,拍了拍裴月臣肩膀:“她就是性子倔,你也知晓的,现下又在气头上,这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要紧,就是担心她……她今早才退烧,再跪上一日一夜身子只怕是吃得消。”裴月臣道。

    知晓自己是肯定劝不住祁楚枫,祁长松也不知该怎么办,烦躁地直挠脖颈,道:“她这狗脾气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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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里,前来祭奠的各方人士几乎都已来过。车毅迟在北境多年,人缘颇好,又是祁楚枫手下大将,不看僧面看佛面,除了军中的大将领,还有北境的大大的地方官员,陆陆续续也都来吊唁。

    作为义女,祁楚枫一身孝服,按照礼节向每一位前来祭奠的人施礼,一丝不苟。

    杨铭带着师爷也前来吊唁,看见祁楚枫竟是以义女的身份穿着一身孝服,吃了一惊,但当着祁楚枫的面,总算没多什么。待吊唁之后,他与帐外的祁长松寒暄了几句,方才道:“这个……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大人但无妨。”

    “右将军您可是当朝驸马爷,起来那就是皇家的人。令妹如今擅自认车老将军为义父,此举似有不妥之处,万一圣上问起……”

    祁长松笑道:“杨大人多虑了,俗话,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再,车老将军忠烈护国,枫此举事先已知会我和七公主,不仅是我,连七公主都大为赞赏,枫做得好。”他自己拿楚枫没办法是一回事,但面对外人,想都不用想,哪怕编瞎话也要维护楚枫。

    闻言,杨铭语塞,讪讪地笑了笑:“驸马与七公主果然有皇家气量,在下自愧不如。”

    罢,他便要告辞,正好迎面遇上端着一碗汤药过来的裴月臣。

    “你没走?”惊讶之余,杨铭冲口而出,语气不善。

    裴月臣淡淡一笑:“走了,又回来了。”

    “你……”杨铭本待什么,忽意识到祁长松就在近旁,遂冷笑一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罢,他带着师爷快步离开。那位师爷尚不忘回头盯了裴月臣几眼,目光忿忿。

    “你何时把他得罪了?”祁长松奇道。

    “陈年旧事,谁还记得住。”裴月臣也不想多,将药碗递向祁长松,“邢医长刚煎好,能止疼的,赶紧让楚枫喝了吧。”

    祁长松认命地接过药碗,叹口气看他:“我送汤药可以,晚些时候换药你来,时候给她换药我就被她咬过,那牙口是真好。”

    裴月臣没作声,只是低头苦笑。

    “月臣,我要你一句话。”祁长松认真道,“老车的丧事办完之后,你还走不走?”

    裴月臣摇了摇头:“不走了。”

    祁长松追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不用再想。”

    裴月臣的目光转向帐内,从夜里撞开楚枫的房门,看见蜷缩在地的她,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离开她。

    祁长松看着他看枫的眼神,再回想到他守在枫床边的模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问,却又不知晓该怎么问才合适。

    “月臣,你对枫她……”他掂量着,再三措词,“到底怎么想?”

    裴月臣目光依然停留在帐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想什么?”

    “就是……那什么呀。”祁长松这时候也不傻,知晓这事一旦被旁人挑明,弄不好裴月臣就非走不可,所以想引他自己把话出来。

    裴月臣转头看向他,祁长松期盼地将他望着。

    “大公子别想岔了,先让她喝汤药吧,起风了,凉了更苦。”他道。

    至入夜时分,外头的风更大了些,刮得军旗烈烈作响。祭奠大帐之中,风从四下缝隙里钻进来,烛火摇曳,显得愈发昏暗。

    估摸着不会再有来客,又劝不动祁楚枫,祁长松连着几日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自觉精神不济,便到旁边的军帐歇息。

    裴月臣依然守在帐外,任凭风吹,只是静静地坐着。

    有一名兵士跑着过来,低声向裴月臣禀报什么,裴月臣抬首望去,不远处站着阿克奇和几名丹狄族人。令人惊讶的是,阿克奇和那几名丹狄族人腰间都系着白布条,这是衡朝丧事风俗,而非荒原丧事风俗。

    “让他们进来吧。”他道。

    兵士领命,跑回去,引着阿克奇等人到祭奠大帐前。

    此前确曾听见裴月臣已经离开北境,没想到今日在此复看见他,阿克奇亦是又惊又喜,施礼道:“军师!”

    裴月臣还礼:“少族长。”

    “我们来吊唁车老将军。”阿克奇顿了顿,解释道,“白日里人多,我担心有人可能不想看见我们。而且还有一事,明日车老将军下葬,我的族人主动请缨,想为老将军抬棺。”车毅迟为了救荒原人而死,他担心军中会有人迁怒荒原人,不待见他们。

    裴月臣含笑道:“少族长不必多虑,将军就在里头,你尽管进去与她。”

    “祁将军的伤?还好吗?”

    阿克奇昨日亲眼看见祁楚枫断指起誓,震惊非常,也在担心她的伤势。

    “已经用了药,会好起来的。”裴月臣语气似在安慰又似在叹息。

    阿克奇点了点头,深吸口气,带着族人走近了祭奠大帐。

    裴月臣在帐外,看着他们吊唁,看着祁楚枫还礼,又看着阿克奇朝祁楚枫了什么……过了半晌,阿克奇面带喜色,与族人一同走了出来。

    “祁将军允了。”他朝裴月臣喜道。

    其实早就料到祁楚枫会答应,裴月臣含笑以对,然后唤过旁边的兵士,命他领着阿克奇等人去找赵春树,后续事宜皆由赵春树安排。

    待裴月臣再回身看向帐内,见祁楚枫单手扶桌撑住身子,显然已是体力不支。祭奠大帐内的两名兵想要上前扶她,却又不敢,在旁团团转。

    “楚枫!”

    裴月臣抢上前,扶住她,同时吩咐那两名兵去快去端碗热粥过来。

    即便身体已经很虚弱,祁楚枫仍是推开他,倔强地跪回蒲团上。裴月臣在她身旁的蒲团上也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程垚给的那瓶血竭粉,轻声道:“该换药了,或者,等喝过了粥再换药?”

    祁楚枫不肯看他,冷淡道:“裴先生回去歇着吧,换药一事不敢劳烦先生。”

    “因为换季的缘故,又有人手上起了水泡,今年人数比往年多,药膏不够用,老邢正领着人加紧配药,换药是事,就不必劳烦他特地再跑一趟了。”裴月臣不急不燥,缓声道,“长松倒是就在旁边帐里休息,不过他时候他帮你换过药,结果你把他给咬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肯过来。”

    听到此处,祁楚枫心中恼怒,侧头瞪向他。

    “你疼了可以咬我,我没关系。”

    裴月臣探手欲去取她的伤手,她本能地往回缩。

    “待会兵士就端着粥回来,看见了,不定会以为他们的将军是因为怕疼不肯换药。”他看她道。

    她迟疑着,皱紧眉头。

    裴月臣复去取她的伤手,这次她总算没有再躲开。心翼翼地解开她手上包扎好的布条,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一层,他顿了顿道:“你别看。”

    祁楚枫咬牙忍疼,本待嘴硬,但随着他揭开最后一层布条,内里的血污露出来,还是本能地飞快转开目光……

    重新清洗伤口,敷药,再包扎伤口,裴月臣一丝不苟且轻手轻脚,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能听见祁楚枫倒抽冷气的声音,看见她死死揪住蒲团边缘泛白的手指。

    “疼了可以咬我,没关系。”他没抬眼看她,专注地包扎伤口。

    她咬牙硬忍,道:“不用可怜我。”

    他抬眼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突然没头没脑问道:“我初到北境时,你是不是也可怜过我?”

    祁楚枫一怔,本想没有,但转念细想,只怕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她不答,他也不介怀,继续替她包扎伤口。外头的兵士拎着食盒回来,掀开帐帘时,外头的风扑进来,吹熄了几盏烛火……

    裴月臣让兵士将食盒放下便退出去,包扎好楚枫的伤口之后,他起身重新点燃那几盏烛火,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祁楚枫话:“十几年前,在古鸦城,也刮了一场大风。”

    本待叫他走,听见这话,祁楚枫抬眼看向他。古鸦城是裴月臣心中的禁忌,他来北境十年,从来不提当年之事,她也从来不敢去问,没想到今日他竟会突然起……

    “天朔十二年冬,那年的古鸦城特别冷,听当地的老人家,是五十年来最冷的冬天,滴水成冰。”裴月臣语气平静,一边一边蹲身将食盒里头的热粥包子烧麦等等吃食都拿出来,先拿了个包子递向她的右手,“自己能拿着吃吗?”

    祁楚枫不答话,径直拿过包子,咬了一口。

    裴月臣微微一笑,端起盛热粥的碗,接着道:“那时候,邓大哥麾下的大部分兵士都是南方人,军袍里头絮的棉花很薄,冻得够呛。粮草供给又出了问题,常常一连几日都吃不上热食,一个生红薯揣在怀里就是一天的饭。”

    祁楚枫静静地听着。

    “因为快到年节,曹文达想在过年时送上捷报邀功,所以一直催着大哥攻城,甚至定下来攻城的最后期限。”他用木勺轻轻搅动热粥,散出热气,“古鸦城城墙又高又厚,强攻的话,不知晓要填进去多少兵士的命,更何况,填进去也未必能赢。所以,当时我自告奋勇请缨,悄悄进城查探东魉人的兵力分布。”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是邓文丰,祁楚枫看着他,目中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探询:古鸦城一战她只能从军报上略窥其貌,并不知晓还发生过这事。

    用木勺舀了一口粥,裴月臣吹了吹,伸手喂到她嘴边,示意她吃。

    “还想听,就好好吃饭。”他简短道。

    祁楚枫颦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无法战胜好奇心,飞快地吃了那口粥。

    “我在城中潜藏了两日,摸清了南城和东城的兵力部署,因为最后期限在即,我也受了点伤,无法再去北城,但根据当时东魉人的总兵力,可以判断出北城门守兵不多,重兵都布在南城。南城外的地势最为开阔,也最便于进攻。”

    古鸦城一战的结果,祁楚枫已然知晓,那是一场衡军的惨胜,填进去无数人命才换回来的胜利。可是若如裴月臣所言,事先已经对东魉人的兵力部署摸排过,这一战为何还会如此惨烈?

    而且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受了点伤,恐怕是伤得不轻,她看着他,不知该什么。

    “快吃,待会凉了。”裴月臣又喂了她好几口粥,才接着道:“……大哥按照我送回来的消息排兵布阵,最后决定以攻南城和东城作为幌子,主攻北城。”

    祁楚枫紧紧盯着他,连手中的包子都忘了吃,等着下文。

    “东魉人在北城确实只部署了很少的兵力,但是埋了大量的火油,我却完全不知情。他们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就是为了把衡军引入陷阱。”裴月臣没有故意吊她的胃口,如实叙述,“是我,害了他们。”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祁楚枫却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背着这般巨大的负罪感,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每一年,他一个人,去祭奠一群人,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若我当时没有受伤,若我能先去北城,若能再多几个时辰,可是我只是个凡人,没有办法窥探天机。”他抬眼看向她,轻声道,“楚枫,你也只是一个凡人,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

    祁楚枫定定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垂下眼帘,默默地咬了口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