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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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几道游廊,吴嬷嬷正端着解酒汤进了院门,穿过中庭,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祁楚枫的房门。

    床幔低垂……◎

    隔着几道游廊, 吴嬷嬷正端着解酒汤进了院门,穿过中庭,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祁楚枫的房门。

    床幔低垂,一动不动。

    往常这个时辰, 祁楚枫早已起床梳洗完毕, 吴嬷嬷见状便微微有点担心。

    轻轻把解酒汤放桌上, 吴嬷嬷走近床边,拢起些许床幔, 正看见祁楚枫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活脱脱还是时候的模样。

    “原来你醒了,也不吭一声。”吴嬷嬷嗔怪道, 替她将床幔尽数拢起, “多大了,还赖床。”

    祁楚枫支起上身, 用鼻子嗅了嗅,皱眉道:“又是陈皮醒酒汤!我不爱喝这个,弄点荸荠水就好。”

    吴嬷嬷边拿衣衫给她披上, 继续责备道:“伤还没好就去喝酒,还指望醒酒汤好喝。醉成那样,好在有军师把你背回来。”

    “没喝多少, 就是困了。”祁楚枫抿嘴一笑,问道, “月臣一路背我回来?”

    “是啊, 你在墓园里头。”吴嬷嬷戳了一下她脑门, “一个人大半夜地跑墓园去, 也不和底下人一声, 胡闹。”

    祁楚枫拢了拢衣衫, 拉吴嬷嬷坐下,手搂过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她肩头,在她耳边悄悄细语:“嬷嬷,月臣不走了。他,这辈子都不走了。”

    吴嬷嬷笑了,侧头看她:“不和军师置气了?”

    “让他留下,到底对不对?”祁楚枫迟疑着,“嬷嬷,我又担心耽误他,毕竟咱们北境也不算是好去处。”

    吴嬷嬷用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好去处,不在于地方,而在人心里。当初你娘嫁到北境,家里人也是舍不得,时不时就派人来接你娘回去住。可每次你娘住几日就直要走,还北境这里好那里好,连北境的月亮都比京城亮……”

    祁楚枫听得噗嗤一笑:“娘真的这么?”

    “是啊,所以,这人的心在那里,那里就好,别的地方就是再好也没用。”吴嬷嬷柔声道,目光投向梳妆台,仿佛又看见了楚枫的娘亲在揽镜梳妆。

    祁楚枫听着,心中一动,不知不觉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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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料峭,军营之中,烈爝字号的绛红旗帜烈烈飞扬。

    旗下,战马奔腾,烟尘滚滚,兵士们的战袍隐在其中,雪亮的兵刃迎着日头,闪闪发光。

    祁楚枫带着右路军来的宋怀民和万励在校场转了一圈,讨论了一下右路军所擅长的兵刃和战术。很快又兵士来禀,负责马场的几名校尉正在大帐候着。

    “树儿,你带老宋和老万,把年初新的那套操练给他们瞧一遍,若是一遍不够就两遍。”祁楚枫招手唤来赵春树。

    赵春树领命,带着宋怀民和万励往更深处的校场去。

    见赵春树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在宋万两名老将军面前,未免欠了点礼数。祁楚枫摇摇头,想着回头得好好他,闹情绪也得有个限度,边想着边匆匆赶往大帐。

    掀开帐帘,四名马场的校尉齐刷刷起身朝祁楚枫施礼,祁楚枫的目光却率先落在一旁的裴月臣身上——往日他素来只穿寻常布衣,今日却破天荒穿了一袭带有绛红色的衣衫,虽不是正规军袍,也算是带上了烈爝军的色彩,叫人眼前一亮。

    “月臣,你……”祁楚枫开口便想问他。

    裴月臣示意她看向四名校尉。

    毕竟是军中大帐,不能失态,祁楚枫只得先转向校尉们,先听他们各自报上预估所能征集到的骡马数量。

    “怎么才这点骡马?我记得五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数,这几年下来,它们都不下崽吗?”祁楚枫皱眉道,数目与她之前预计相差甚大。

    其中最为年长的校尉站出来答道:“这几年有不少人到北境开荒,骡马根本不够用,别下的崽,就是二十几岁的老马都有人要。”

    “你们就全卖了?”祁楚枫恼火道。

    “……将军息怒,我们哪里敢全卖了,也留了一些的。”年长校尉道,“就是,没想到将军要得这么急,一下子凑不出来。但是战马绝对管够,而且这几年也培育出了更耐久、更适合长途奔袭的战马,将军您之前不是夸赞过嘛。”

    “没问你战马,我现下要骡马。”祁楚枫问道:“多久你能凑出来?”

    “若能提前一两年开始准备的话,就好办些。”年长校尉诚恳地将她望着。

    “一两年,指着你下崽是吗?!”

    祁楚枫气不一处来,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就预备砸过去,四名校尉连忙要躲闪,幸而裴月臣眼疾手快,连忙拦住她。

    “当心你的伤。”

    他道,把茶壶从她手上取下来,顺便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祁楚枫接过茶便仰脖一饮而尽,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怒瞪着马场的校尉们:“马场本就是肥差,你们素日里那些进项,我不查不等于我不知晓。想着你们平日也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现下居然弄得骡马都凑不够两万匹,是觉得本将军好糊弄是吧?”

    四个校尉都不吭声,挨着角落站。

    “现下怎么办?”祁楚枫恼怒地看着他们,“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们怎么卖出去的,怎么给我买回来。”

    校尉们一惊,本能地,为难地,求助地看向裴月臣。

    祁楚枫重重一拍桌子:“看月臣干什么,看谁都没用。”

    裴月臣不便话,仅以眼神示意,要他们先走。

    “卑职……领命!”校尉们会意,也不敢再多言,向祁楚枫施礼告退,飞一般逃离大帐。

    待他们尽数出了大帐,祁楚枫才一旋身,目光探究地投向裴月臣,道:“你是不是给他们眼色了?”

    “马匹一下子凭空变不出来,你逼他们有什么用。”裴月臣边剥核桃边道,“在北境骡马原就用得少,马场繁殖也是留着备用,一年两年还好,七八年下来,自然会懈怠,也是人之常情。你每回去马场,关注的也是战马,何曾看过骡马。”

    闻言,祁楚枫语塞片刻,然后皱眉看裴月臣。

    “而且,老百姓到马场买骡马,是信得过烈爝军,如今你出尔反尔,又要买回来,有损烈爝军在北境的声誉。”裴月臣接着劝道,“为了几匹骡马,不值得。”

    “……不是几匹,是近万匹。”祁楚枫烦躁道,“到时候大军开拔,辎重粮草跟不上,你怎么办?”

    裴月臣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入她手中,平和道:“急是急不来的,慢慢再想想,总归会有法子。”

    “我哥那边估计也玄……”

    祁楚枫喃喃自语,将核桃仁放入口中,抬眼复看见他身上的衣衫,随即想起进门时想的话,唇边漾开笑意:“你这衣衫,是哪里来的?”

    “你不记得了?”他反问她。

    祁楚枫怔住,盯着衣衫看了一会儿,仍是摇摇头。

    裴月臣笑道:“这是我初来北境时,府里给我准备的衣衫。”

    “啊……”祁楚枫终于想起来了,“可是你一次都没穿过,我以为你是不喜欢这颜色。”

    裴月臣微微一笑,伸手又拿了一个核桃。

    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祁楚枫笑着追问道:“今日怎么想起来穿它?”

    此时,她身上便是一袭绛红军袍,与他领口袖口的绛红,两下里相互映衬,裴月臣看在眼中,答道:“既然已经是将军府的人,自然也该像个样子。”

    “我早就拿你当自己人,想不到你一直拿自己当外人。”祁楚枫轻叹摇头,未等裴月臣开口,转而嫣然一笑,“不过,现下也不算迟,本将军就不和你计较了。”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裴月臣笑道。

    祁楚枫此时方才坐下,目光却一点都没离开过他,过了片刻,偏头笑道:“你穿这个好看!”

    被她看得难免有点不好意思,裴月臣轻咳两声,岔开话题谈正事道:“药材一事,老邢和我聊过,你预备派人去京城采买?”

    “你想去?”祁楚枫挑眉。

    “不是,”裴月臣道,“我是在想,与其专门派人采买,为何不让药材商直接供货。”

    暗忖他的言语,祁楚枫眉毛挑得更高了:“你是,你的黎月妹妹?”

    她的语气透着几分古怪,裴月臣微微一怔,一时来不及多想,便点了点头:“她夫家多年经营药材,一则药材的品质有保证,二则家中又有商队,一应厮役和骡马都齐全,如此咱们就不用费事。”

    他所言倒是有理,祁楚枫沉吟片刻,又歪头瞅他,偏偏不话。

    “怎么了?有不妥之处?”裴月臣一头雾水。

    祁楚枫慢悠悠道:“我是在想,你这究竟算举贤不避亲?还是算假公济私?”

    裴月臣无奈地看着她,叹道:“……可想明白了?”

    “没有。”祁楚枫一笑,“不过看在此事可行,而且还是个好主意的份上,我便算你是举贤不避亲。”

    “算算日子,她家的商队也应该在往北境的路上。”裴月臣思量着,起身道,“我再请人去传个话,请她务必尽快前来。”

    “原来你一直在算日子……”

    祁楚枫低声嘀咕着。

    “嗯?”裴月臣没听明白。

    “没事。”

    祁楚枫自然不好多什么,只得如此道,待他出了大帐,才冲着帐帘哼了哼。

    将军府中,崔大勇扛着梯子经过游廊,路过程垚院子时,忽被人唤住。

    “崔总管?”

    被梯子别着,崔大勇艰难回头,然后看见了笑容和蔼可亲的程垚:“……程大人?”

    “崔总管忙什么去呀?”程垚故意复将他量了一遍,“还亲自扛着梯子?不会是又要修屋顶吧?”

    “……不是,不是。”崔大勇勉强撑着笑意。

    “若是修房顶遇上难处,不妨来问问我家春星,她上回……”程垚甚是热诚,语气着重强调了上回,“刚补过房顶,有经验。”

    “……好。”

    崔大勇尴尬地陪着笑。

    “忙去吧忙去吧。”程垚摆手,笑眯眯地目送崔大勇扛着梯子离开。

    “公子,您跟谁话?”

    春星手里端了一杯泡着陈皮的茶递给程垚,从他身后探头往外瞧。

    程垚接过茶碗,朝她笑道:“没事,就是替你出出气。”

    “嗯?”春星没明白。

    程垚没再解释,拿着茶碗,笑吟吟地回屋。

    裴月臣赶往归鹿城,寻到当地的商客,托他们代为传话。南来北往的客商,彼此之间因要及时传递货物信息,自有他们的一套消息往来,不仅准确而且快捷。商客听是将军府的事情,自然也不敢怠慢。

    待裴月臣回府,牵着马刚进马厩,便看见在马厩中来回踱步的程垚。

    “程大人?”他诧异道。

    程垚看见他,惊喜上前,头一句话便是:“裴先生,你院子里的屋顶已经补好了。”

    他候在此地,就为了此事?裴月臣有些不解,一面卸下马鞍交给马倌,一面接过马刷,替马匹梳毛。他和祁楚枫一样,对于自己的坐骑都十分爱护,几乎事事亲自理,府里头的马倌也都知晓,不会插手。

    程垚看着他忙活,笑着问道:“裴先生和将军和好了?”不等裴月臣回答,他便接着道:“我看见崔总管去修屋顶就明白了,这下总算可以落下心中大石。”

    未料到他这般上心,裴月臣有点感激又有点好笑:“程大人费心了。”

    “裴先生可还记得,我过有事想请你帮忙。”程垚隔着马身,垫着脚,朝他道。

    闻言,裴月臣停下手,探询地望向他。

    “我也想随大军南下。”程垚道。

    只怔了一瞬,裴月臣立即明白过来:“这事儿虽应该楚枫点头,但若圣上无明旨,她也不便把大人带去南边,也请大人体谅她才是。”

    想不到裴月臣反应如此快,程垚急了:“圣上也没我不能去。”

    裴月臣牵马入棚,拴好,出来理了理衣袍,问道:“程大人,你为何也想要南下?也想领兵?”

    听他这话,便知晓他误会自己想要混军功,程垚肃容道:“想不到先生也把我看成那等钻营的人,既然如此,算是我错认了先生。”罢,转身便走。

    裴月臣连忙追上前:“大人勿怪,我并不是那等意思,千万不要误会。只是,大人想要随军南下,须得有充分理由才行。”

    程垚停住脚步,胸膛起伏不定:“我是东南人氏,从就在那里长大,这个理由可够充分?”

    裴月臣尚未回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当然不够!”,清脆而响亮。两人回身望去,正是祁楚枫。

    “军中的东南人氏多了,你以为个个都能去。”祁楚枫走近前,朝程垚道,“你若想回去,可以向圣上请一个探亲假,何必来为难我。”话间,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裴月臣:“霍将军给你的信。”

    裴月臣刚接过信,旁边的程垚已经抢上前。

    “我并非为了探亲。”他朝祁楚枫皱眉道。

    祁楚枫也皱着眉头:“程大人,带兵仗并非儿戏,就你这样的身子骨,在马背颠一日都够受的,何况翻山越岭。”

    “将军要凭良心话,上回进荒原,我何曾拖后腿。”

    “我实话实,上回进荒原,因为带着你和李夫人,走得比往常慢多了。”祁楚枫直截了当道。

    “……将军若是担心我拖累,我明日就开始练,和兵士们一样。”

    “你能不能不添乱?”

    “……”

    两人一路走一路吵,只管跟着裴月臣往前走,最后竟都进了裴月臣的院。裴月臣无奈地看着他们,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插话,默默给他们俩人倒了茶水,然后自行到书案后,先看霍泽的来信。

    “……你就算练的和兵士一样,又有什么用?”祁楚枫与他吵得口渴,饮了一口茶水,“程大人,我总不能派你上阵杀敌吧?圣上若知晓还了得。”

    “我不拖大军后腿,我又熟悉东南的地貌环境……”

    祁楚枫断他:“大军自然会找当地的向导,你能比向导还熟悉吗?”

    “我……”

    “再了,你时候在那里长大,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是时过境迁,即便记性好也排不上什么用场。”

    无论从话速度,还是音量上,程垚都明显不是祁楚枫的对手。裴月臣一心二用,一边看信,一边还担心祁楚枫话得太过,时而抬首瞥一眼她,然后再低头看信……

    “你怎么就不能带上我?”

    “我干嘛非得带上你?”

    “我一直希望能够参与战事,只是此前没有机会……”

    祁楚枫断他:“现下也没有!”

    “你……”程垚本是斯文人,此时脸涨得通红,“将军是看不起程某吗?”

    裴月臣又抬眼望了祁楚枫一眼,见她面上虽有烦躁但无甚恼意,这才稍稍安心,低头接着看信,忽然怔住,双目定定落于信笺之上。祁楚枫和程垚依然在屋中唇枪舌战,只是他们的声音突然好像距离他很远很远,这一刻,他仿佛不在这个屋子里,而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酒肆外头……

    短短几个字,他反复看了又看。

    然后他缓缓抬眼,看向楚枫。